金明池園林中湖山石與花草林立,劉娥在其中奔跑,七拐八繞,身形靈動如游魚,然而追逐他的趙元侃亦不遑多讓,緊跟在她身後,如影隨形。
劉娥跑到垂楊掩映下的池畔一隅,見前方碧波如頃,再無去路,回頭看看正在迅速逼近的趙元侃,作了個決定,縱身一躍,跳入水中。
趙元侃疾步沖了上去,只見池水漣漪陣陣,劉娥裙袂于波心一旋,即沒入水底,再無蹤跡。
趙元侃驚惶,對著水面連聲喚「姑娘」,卻無人回應。
趙元侃不及多想,只疑是自己逼得她墜湖,又急又悔,旋即心一橫,也隨她躍入水中。
潛於水下的劉娥見趙元侃落水,轉身朝遠處游去。
水中的趙元侃不停撲騰,擊打得水花四濺,口中兀自間歇地喚:「姑……姑娘,你在……哪裡?我來……救你……哇,救命!」
話音未落,他已嗆了一大口水,受驚之下手足亂動,連呼救命。但此處僻靜,金明池禁衛大多守護在龍舟及水心殿附近,這時百戲藝人正在龍舟周圍表演水傀儡、水鞦韆之類水百戲,仙樂飄飄,鑼鼓喧天,趙元侃的呼救聲被蓋過,除了近處的劉娥,並無人聽見。
劉娥浮出水面,看著還在水中掙扎的趙元侃鄙夷地笑:「你這旱鴨,還想救人?」
趙元侃嗆水嗆得涕淚交流,也是這時才意識到自己被劉娥捉弄了:「啊,我忘了,你會水嬉……快拉我……上去……咳咳……」
劉娥從容不迫地游到池邊上岸,再回過頭來看趙元侃:「這點苦頭,請你笑納。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糾纏我!」
趙元侃繼續撲騰,邊咳邊朝劉娥伸出手:「拉我……上去……」
劉娥挑了挑眉,卻不答話,轉身作勢離開。
趙元侃急喚:「別走……拉我……上……」
話未說完,精疲力竭的他身體如被灌鉛一般,止不住地往下墜。他眼前一黑,絕望地睜著空茫的兩眼,凝視被池水蔽住的日頭,雙手無力地向上伸著,沉入水中。
龍舟周圍的水百戲表演結束,趙炅命賞賜眾藝人,百戲藝人謝恩散去。但見龍舟邊有幾艘蘭舟劃來,每艘船上都有數名美女,正是更衣後的水嬉舞伎。
趙廷美見狀立即向趙炅稟道:「水嬉舞伎已重理妝容,望陛下許她們上龍舟,隨侍陛下,稍後為陛下拉縴引船。」
趙炅笑而不答,起身走到舟頭,含笑審視趨近龍舟的舞伎,須臾,忽然問趙廷美:「方才水中表演的舞伎是二十四人,怎麼如今少一人?」
趙廷美愣怔,旋即躬身作揖:「陛下恕罪。適才表演後一名舞伎稱水中寒涼,她感覺不適,所以行首未讓她前來。」
趙廷美此番行動醞釀已久,對豢養多時的舞伎們以榮華相誘,無奈仍有人驚懼逃亡。讓劉娥替補實屬無奈之舉,趙廷美只讓她參加水嬉,並不打算命她加入此後針對皇帝的行動。一則劉娥為故人之女,趙廷美對她多少有些顧惜之意,不欲令她以身犯險;再則,劉娥與楚王親近,趙廷美並非不知,也擔心她知道計劃後告訴趙元佐,令叔侄反目,計劃失敗。所以趙廷美再三告誡行首,勿告訴劉娥實情,水嬉後讓她獨自留下。卻不料趙炅對舞伎人數居然十分上心,少了一人都能立即發現。
聽到趙廷美回答,趙炅回身注視他,道:「秦王身處龍舟之中,倒是運籌帷幄,對龍舟之外發生的事也能及時知曉,卻不知這消息是飛鴿傳書來的么?」
趙廷美垂首長揖,手心一片寒涼,賠笑道:「陛下說笑了,臣哪懂養信鴿。舞伎不適的消息是行首遣人適才乘小船靠近龍舟,請船上內臣傳遞的。」
趙廷美暗暗側首看趙炅身邊數名內臣,立即有人趨前,承認剛才傳遞了這消息。
趙炅笑而擺手:「朕隨口問問,秦王不必如此認真。」
趙廷美訕笑道:「那,臣命那些舞伎此刻上龍舟?」
趙炅問:「她們上龍舟做些什麼?」
趙廷美道:「或歌舞,或吹簫,陛下若要她們侑酒,自然也是可以的。」
「吹簫?」趙炅搖頭,「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雖則風雅,然而如今僅餘二十三人,大失意境。」
趙廷美強笑目示一蘭舟之上的行首,又道:「行首窈娘加入,仍是二十四人。」
趙炅只是擺首:「你看,二十三名舞伎所著一式的衣裳,而窈娘不一樣。再說,窈娘是有名的行首,豈肯混跡於這些舞伎之中吹簫侑酒?朕雖是官家,卻也不好如此折辱於她。」
趙廷美默然,旋即再道:「如此,臣先讓她們上龍舟,如何獻藝但憑陛下吩咐。待龍舟行至水心殿,再讓她們下船拉縴。」
趙炅暫未開口表態。此前演習水軍的曹彬這時已上龍舟,聞言分別看看趙炅與趙廷美表情,隨即上前,朝趙炅抱拳道:「陛下,恕臣直言。臣聽聞民間傳說,隋煬帝御龍舟,擇妙麗女子千人,執雕板縷金楫拉縴,號為『殿腳女』。此番若陛下亦命舞伎拉縴,或令人聯想到殿腳女,以致物議喧嘩,將陛下與隋煬帝相較,有損陛下清譽。」
趙炅聞言收斂笑意,肅然道:「朕謝卿諫言。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朕委實不宜行此奢靡之事,令臣民將朕與亡國之君相提並論。」
趙炅隨即命王繼恩:「傳令下去,舞伎勿上龍舟,且退去歇息,今日不必再獻藝。」
王繼恩領命下去傳令。趙廷美見計劃有變,心亂如麻,一時卻也無計可施。少頃,才又請示趙炅:「那拉縴之事何人來做?」
趙炅笑道:「適才曹卿演習水軍千百人,喚幾十人來拉縴,又有何難?」
趙元侃往池底沉去,眼中光芒漸漸黯淡,逐漸失去意識。
忽然池面上擊水之聲驟響,驚亂的漣漪流金漱玉,一個女子身影如箭一般破水而入,在池中激起千百個大大小小珍珠似的氣泡。
劉娥撥開水流,四下探尋,看到正在下沉的趙元侃,立即朝他潛去。
潛游數丈後,劉娥終於拉住趙元侃的手。
趙元侃雖已昏迷,但臉上表情甚是平靜。
劉娥抓住趙元侃肩膀搖晃,趙元侃並無絲毫反應。劉娥一隻手拉住趙元侃,另一手奮力划水,想要上潛,趙元侃卻身子一歪,又朝水底沉去。
劉娥湊到趙元侃面前,捧住他的臉,輕輕拍拍。
趙元侃緩緩睜開了眼睛。水中兩人散開的長髮糾纏,默默凝視對方。
趙元侃眼中含笑,嘴角上揚。伸出一隻手,環住劉娥的腰。
劉娥立即將他推開,卻被他兩隻手牢牢抱住。
劉娥豎起眉毛,瞪大眼睛,竭力讓自己表情顯得兇惡,又指指水面,用力將趙元侃一隻手拉開,搭在自己肩頭,朝水面使勁划去。
劉娥帶著趙元侃游到岸邊,又欲拖著他上岸,見趙元侃伏在岸邊閉目不言,也不再動,像是又陷入了昏迷。
劉娥「喂喂」兩聲招呼,又拍了他幾下,均不見他回應,以手試他鼻息,覺得雖有生氣,但十分微弱,左右一顧,不見有人來,遂伸手想拖他到遠離池水之處救治。但岸邊碎石甚多,拖了兩步,見趙元侃手足有幾處被碎石劃破,劉娥心下不忍,嘆了嘆氣,扶他半坐,然後一手攬住他腰,一手伸到他膝下,再一咬牙,將他攔腰抱了起來。
劉娥抱著趙元侃,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了幾步,感到趙元侃頭微微一動,側首朝她懷裡躲去。劉娥垂目一看,見趙元侃雖仍閉目,但唇角輕揚,似笑非笑,呼吸變得綿長均勻,似在聞她身上的香氣。
劉娥兩眉倒豎,雙手一拋,將趙元侃遠遠地拋在池畔柳樹下。
趙元侃「哎喲」一聲坐起,一壁揉著被摔疼的腰臀,一壁似真似假地大聲咳嗽,將此前嗆的水都咳了出來。
趙元侃偷眼看劉娥,見她一臉漠然,冷眼旁觀,遂嘆道:「這位妹妹,雖說我落水皆因你而起,但看在你出手相救的份上,我並不怨你,只是……你這一拋,出手忒重了,實非淑女所為。」
「妹妹?」劉娥冷笑,「你確定比我大?素昧平生,就姐姐妹妹地亂叫!」
趙元侃笑道:「是的,未敘年齒便隨意稱呼,是我不對,失禮失禮……不過妹妹肌膚柔嫩,眸如剪水,應處豆蔻之齡,不可能比我大。」
劉娥上下打量他,不以為然:「瞧你這瘦猴樣,顯然身量未足,我若穿上重台履,一不留神就比你高了,你會比我大?」
重台履是高底鞋,劉娥身材高挑,如今看來確實不比趙元侃矮多少。面對劉娥的譏諷,趙元侃倒毫不介意,依舊笑道:「我是開寶元年十二月生的,你呢?」
「開寶元年,也是乾德六年……」劉娥嘴角一翹,「我也是這年生的,但生在一月,你果然比我小。」
「一月的哪天?」趙元侃追問。
劉娥見他笑容古靈精怪,才意識到他是在打探自己生辰訊息,旋即將臉一沉,斥道:「剛脫險就又開始動小心思,早知道不救你,且讓你在水中冒壞水。」
趙元侃亦不反駁,低頭笑笑又道:「方才我落水之時只是在想一件事。」
劉娥漠然側首不顧他,也不問他想的是什麼。
趙元侃自己說了出來:「我在想,死了就死了,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只是我連姑娘叫什麼都不知道,這變了水鬼都不知道找誰去喊冤……」說完假意嘆息,狀甚惆悵。
劉娥嗤笑:「又想套我名字?可是想去開封府告我?」
趙元侃道:「咦,姑娘冰雪聰明,竟知我想告你?」
劉娥「哼」了一聲:「告我什麼?又不是我把你推下水的,你是想告我打你罵你,還是構陷我偷你東西?」
「嗯,你是偷了我的東西。」趙元侃笑道,然後笑容淡去,徐徐指了指自己的心,「喏,你偷了這個。」
劉娥一怔,滿含疑惑地瞪他一眼,見趙元侃神情難得地正經,沉默地凝視她,頓感周身不自在,旋即清清喉嚨,故作輕快地轉移話題:「你雖胡說這園子是你的,但瞧你衣飾不俗,多半真有萬貫家財。如此富貴卻不惜命,不識水性也敢跳下去,在下佩服……告訴你我名字可以,不過敢問兄台,可否立下字據,下次若落水不治,便把身家交給我保管?以免家產閑置。」
趙元侃立即鄭重地朝劉娥一拱手:「如此,請姑娘告知芳名,我這就立字據,請姑娘日後幫我照顧好家人……我全家上下三百餘口,全託付給姑娘了!」
「三百餘口,你是想說你家大業大?」劉娥鄙夷道,「家大業大還當二道販子來賺我的錢,必定愛財如命。如此甚好,字據立了,日後你若不慎落水,一想到將來錢財皆落於我手,定會拼死拼活地自個兒游回來。」
趙元侃笑道:「姑娘此言聽起來甚是有理,在下無言以對。」
劉娥冷麵道:「所以我讓你立字據,也算提前救你一命。」
趙元侃仰首長嘆:「我真是好感謝蒼天,讓我認得姑娘這樣值得託付的朋友。」
劉娥見他無恙,也不欲與他再多言,疾步朝更衣小殿走。趙元侃迅速跳起來跟上。劉娥轉身面對他,沉著面色一步步將他逼退。趙元侃見她眼風凌厲,亦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直至退到柳樹下,後腦勺碰到樹榦,才吃痛止步,見劉娥逼近,雙膝一軟,身體亦下滑些許。
劉娥左手撐在他肩頭上方的樹榦上,正色告誡:「別再糾纏我,否則下次你不一定有命爬上岸來。」
「我是被你抱上岸的。」趙元侃淡定申明,然後趁劉娥語塞時,站直,探首至她耳邊,重又露出微笑,低聲道:「我喜歡現在這個瞬間,因為又聞到了你身上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