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在池畔的趙元侃與劉娥渾然不知水心殿發生之事。劉娥急欲擺脫趙元侃,一臉冷漠地朝更衣小殿走,趙元侃仍亦步亦趨地跟隨,頰上帶著方才被劉娥一拳揍出的青腫痕迹。
趙元侃笑吟吟地,絲毫未被劉娥的拳頭激怒,一壁走一壁說:「哎,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你若不說,我以後再見你,只能『喂喂』地叫了哦……」
劉娥完全不想理他,徑直往前走。
趙元侃又道:「你不說你的名字,那我只好給你取個名字了……」琢磨一下,他雙目一亮,「叫阿湄如何?」
「阿霉?」劉娥頭也不回,沒好氣地問,「霉氣的霉?」
「我得見姑娘,三生有幸,姑娘芳名豈可與霉氣沾邊。」趙元侃笑道,「《詩》曰:『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我們今兒在水邊遇見,也算有緣,我就叫你阿湄吧!」
劉娥本想拒絕,轉念一想,日後反正不會與他有何瓜葛,隨他貧嘴去,不理便是了。遂保持沉默,繼續前行。
到了更衣小殿,見殿門已鎖,並無人影。劉娥一驚,喃喃自語:「莫非她們已回秦王府?」
趙元侃上前道:「別急,水心殿宴集未結束,秦王不會走,你的同伴應該也還在水心殿附近伺候。我帶你去看看。」
二人便又趕往水心殿。到達後舉目一顧,但見殿內杯盤狼藉,只剩下幾名宮人在打掃。
趙元侃與劉娥對視一眼,亦心生疑惑,問殿中宮人:「官家和大王們呢?宴集這就結束了?」
一名宮女走過來,朝趙元侃行禮:「回稟襄王,適才官家說覺得累,宴集提前散了,官家已回宮。」
劉娥一怔,側首審視趙元侃:「襄王?你是襄王?」
趙元侃得意地揚揚眉,探首至她耳邊,低聲道:「嗯,你沒說錯,這園子真的是我家的。」
劉娥看著他那與王者之風毫不搭界的少年笑顏,不由腹誹,這傢伙,哪有半點親王的樣子……心中浮現趙元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的君子形象,又不禁暗暗感慨,楚王善良和厚,想來對幼弟關愛有加,有求必應,所以養出個紈絝敗家子弟弟也不足為奇……罷了,看在這襄王曾出手相助取回緙絲衣裳的份上,不跟他計較。
劉娥轉顧那名宮女,問:「秦王呢?」
宮女著意打量她,遲疑道:「秦王嘛……」
劉娥蹙眉,追問:「秦王怎麼了?」
話音未落,便見一位宦官帶著一群禁衛疾步過來,匆匆朝趙元侃施了一禮,然後圍著劉娥端詳須臾,那宦官沉聲問:「你可是秦王帶進來表演水嬉的舞伎?」
劉娥但覺來者不善,遂未立即答話,沉默不語。
趙元侃覺出此間異狀,邁出兩步擋在劉娥身前,對那宦官道:「她是我帶來的侍女,並非舞伎。」
宦官十分懷疑,猶打量著劉娥,問:「那她衣裳為何是濕的?」
趙元侃笑道:「我的衣裳還是濕的呢,也是表演水嬉的舞伎?」
宦官回頭看看趙元侃,見他果然周身濕漉漉地,旋即躬身做驚訝探視狀:「哎呀呀,大王這是怎麼了?」
趙元侃道:「無妨。適才與侍女路過池邊,足一滑,與她一齊跌進水裡。」
說完對劉娥曖昧一笑。那宦官窺見,瞭然地笑,對趙元侃遞個心領神會的眼神,竊竊低語:「臣明白,明白……要不臣命人找身衣裳給大王換上?」
趙元侃道:「不必。我這便回府了。」
宦官讓道,率眾禁衛行禮:「恭送襄王。」
趙元侃拉著劉娥上了自己的馬車離開金明池。劉娥憶及水心殿宮女的神情,心中有不詳預感,執意要求回秦王府。趙元侃也從宦官追捕舞伎一事隱隱感到秦王凶多吉少,但見劉娥堅持,亦只好送她往秦王府去。
此時夜幕降臨,尚未行至秦王府大門前。二人便見前方火光耀眼,似有很多人高舉火炬照明,另有馬蹄聲與少許兵戈聲傳來。
趙元侃命駕車的小黃門將車停下,自己與劉娥下車,步行前往秦王府。至秦王府門前大道轉角處,趙元侃見前方人影幢幢,是成百上千的皇城司禁衛,已密密地將秦王府包圍起來。
趙元侃忙把欲上前的劉娥拉到附近隱蔽處,再小心翼翼地探頭窺視王府門前一舉一動。
劉娥焦慮地問他:「秦王出了什麼事?為何會這樣?」
離他們最近的一名禁衛似聽到聲響,警覺地朝他們的方向看過來。趙元侃迅速捂住劉娥的嘴,帶她躲進陰影里。
禁衛過來探看,未見異樣,轉頭回去。
劉娥掰開趙元侃的手,喘了口氣。趙元侃忽然又捉住她的手,朝秦王府反方向跑去。劉娥使勁甩手,但趙元侃神色凝重,加大了力道,令劉娥掙不脫他的掌握。
劉娥一壁被他拖著跌跌撞撞地跑,一壁惱怒道:「放開我!不知秦王境況如何,我要回去看看。」
趙元侃壓低聲音道:「此地不宜久留,先設法問明狀況,咱們再做打算。」
此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一個熟悉的身影策馬奔來,在將要經過趙元侃、劉娥身邊時猛然拉韁繩停下。
他們同時認出彼此。趙元侃先喚道:「蘇內翰。」
蘇易簡目含喜色,迅速下馬,朝趙元侃拱手,喚了聲「襄王」,再迎上劉娥猶帶疑問的目光,道:「好在姑娘未回秦王府……暫時別回了。」
蘇易簡將二人引至僻靜處,才將水心殿秦王之事告之,又道:「方才我從金明池出來,遠遠地見劉姑娘上了襄王的車,朝秦王府方向去。如今官家已下令搜捕秦王帶往金明池的舞伎樂伎與藝人,劉姑娘此時若回秦王府,無異於自投羅網,所以我追來,為姑娘報訊。」
劉娥兀自搖頭:「秦王會謀逆?我不信,我要回去。」
劉娥欲往回跑,被趙元侃一把拽住:「你現在回去幹什麼?剛才沒看到么?秦王府里里外外都是我父皇派來的禁衛。」
劉娥憂心如焚:「我要設法入府看看,不知秦王與楚國夫人現在怎樣了。」
蘇易簡擺首道:「此事姑娘自身難保。秦王之事,若定為謀逆,闔府上下皆會受嚴懲。你參與金明池水嬉,只怕會罪加一等。姑娘當務之急,是找個可以容身的安全之處,待事態明朗,再作打算。」
劉娥嘆道:「我不能就這樣一走了之。秦王、夫人待我這樣好,就算被當成罪臣家眷,我也要與他們共存亡。」
趙元侃從旁勸導:「謀逆之事還有待細查。若秦王是被奸人構陷,你在外面,或許還可以與我一起想想對策去救他。」
蘇易簡甚為贊同:「襄王所言極是。劉姑娘切勿意氣用事,留在外面尚有生機,回去則是九死一生。」
劉娥眉頭深鎖,左右為難。少頃,忽然想起什麼,再問蘇易簡:「楚王,與秦王舞劍的楚王呢?」
蘇易簡道:「他替秦王求情,官家盛怒,下令將他禁足在宮裡。如今他大概被人嚴密看守著,寸步難行。」
劉娥神情一黯,趙元侃看在眼裡,繼續相勸:「現在情況危急,你還是暫時與我回襄王府吧。我大哥尚不能保全四叔,你又何必此時回去,飛蛾撲火,以卵擊石,白白犧牲而於事無補。」
蘇易簡亦認為此為上策:「對,劉姑娘不如先去襄王府。若有人追查,想必襄王也能護你周全。」
劉娥抬頭轉顧二人,見他們都一臉凝重,期待自己應允。自己心裡也是一片茫然,不知何去何從。思忖良久,漸漸感到他們所言有理,自己回去是螳臂當車,於秦王毫無助益,遂終於點了點頭。
崇政殿中,趙炅連夜與趙普、曹彬、潘美、王繼恩等人議秦王之事。曹彬已在秦王府中將窈娘及除劉娥外的舞伎搜出,窈娘撲在禁衛刀劍上自盡,曹彬對剩下舞伎及龍舟上與秦王傳遞眼色的宦官嚴加拷問,逼問出了秦王完整的謀逆計劃:
趙廷美買通龍舟監造官,於龍舟底部設計機關,可開合底板。水嬉後眾舞伎上龍舟,伺機打開底板,令龍舟進水。眾舞伎分為兩組,一組拽趙炅沉入水下,將其溺亡,一組護衛趙廷美,雖也令其落水,但護他游上岸。如此宣稱皇帝意外溺亡,秦王憑金匱之盟即位。
若此計不成,趙廷美借與楚王舞劍之機刺殺皇帝,然後封鎖水心殿,命奉宸隊禁衛殺死不肯擁立秦王的臣子及宗室。隨後稱皇帝暴病而亡,秦王即位。
若此計劃仍未完成,趙廷美便稱病回府,待趙炅御駕親臨探視,再於府中將其刺殺。
趙炅聽得暴怒,一把將案上什物掃落在地,拍案道:「豈有此理!朕即位以來,待秦王如何,天下人皆知。他身處萬人之上,遲早會是大宋儲君,不想他連這區區幾年也等不得了!」
趙普躬身長揖:「陛下息怒。日月昭昭,陛下仁慈,秦王陰鷙,上天讓秦王行此謀逆之事,也是令其自取滅亡,以免日後貽害萬民。」
王繼恩上前稟道:「官家但請寬心,秦王黨羽多數已落網。兵部尚書盧多遜也已被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趙炅頷首,嘆了嘆氣,又轉顧潘美,道:「今日幸虧代國公及時揭發秦王陰謀,才避免了一場謀逆之災。」
潘美立即下拜,懇切道:「臣只是盡了臣子的本分,忠心護主,豈敢居功!」
趙炅淡淡一笑:「朕明日會在朝堂上宣布,你護駕有功,改任忠武軍節度使,進封韓國公。」
潘美忙推辭婉拒,請皇帝收回成命,趙炅堅持,執意要他接受,潘美最後才伏拜領命:「臣謝主隆恩。」
趙炅命潘美先退去。待他身影消失,趙普帶幾分疑慮,輕聲詢問趙炅:「此番潘美臨時投誠,揭發秦王,陛下便全信他所言么?恕臣直言,他亦有可能手握兵柄,靜觀其變,若秦王得勢,便依附秦王謀逆,見秦王氣餒,才向陛下投誠。」
趙炅看看曹彬,微微一笑:「也許他原本是有這打算,但自看見曹卿演練水軍那一刻,便知他沒有選擇了。若聽命秦王,於水心殿殺了我,他也不可能殺出曹卿麾下水軍重圍,全身而退。」
趙普道:「雖則如此,但潘美有參與秦王計劃的嫌疑,陛下日後亦不便再重用了吧?」
趙炅搖搖頭:「潘美一向謹小慎微,無多大野心,如今這歲數,但求平安富貴而已。秦王既除,他除了繼續對我俯首稱臣,還能如何?他善於用兵,是個良將。我許他富貴,著意安撫,他為求平安,自會殫精竭慮,湧泉相報。」
趙普含笑長揖:「陛下英明。」
曹彬亦淺笑:「陛下此前已猜到秦王會借金明池宴集有所行動,命我暗中部署。」又面向趙炅欠身,「臣只是未曾想到,陛下竟還允許秦王於水心殿舞劍,若他那一劍刺中陛下,後果不堪設想。」
趙炅嘆道:「若不引他現形,怎好將其連根拔除?我也是知他優柔寡斷,賭他這一劍刺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