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鸞閣中,李清瞳正在兩名內人的伺候下整裝,周懷政匆匆進來,朝李清瞳行禮後向她稟報了楚王帶著馮家小娘子回宮的消息。
李清瞳頗感意外,追問詳情,周懷政便把適才楚王侍從告訴他的,潘、馮二女爭道,潘寶璐羞辱馮子璿,楚王出手相助之事一一道出,最後笑道:「馮家小娘子舉止溫婉,在丹鳳門前下車後再三拜謝楚王,楚王也連忙還禮,兩人道謝和道別遷延許久,還真是相敬如賓。」
李清瞳聽後淡淡一笑,別無他話。
周懷政又道:「現在她與潘家小娘子都已在後苑候著,等德妃娘子接見。」
李清瞳默默展開雙袖讓內人們整理裙裾,少頃,才答:「讓她們候著吧,我稍後再去。」
周懷政稱是,正要離去,李清瞳又喚住他,問:「楚王呢?還在宮裡么?」
周懷政道:「楚王送馮家小娘子入宮後就想回王府,臣請他再等等,現在他還在宮中。」
李清瞳道:「嗯,讓他暫別回府,就說晚些時候官家還要召見他。」
周懷政領命而去。
李清瞳從容換好衣裳理好妝容,才乘步輦來到瑤津池,潘、馮二女早已在此等候多時,施禮如儀。李清瞳含笑一一受了,再邀請她們隨她乘畫舫觀初綻荷花。
畫舫划過瑤津池水面,此時風回御苑,庭蕪鬱郁,兩岸飛絮猶無定,池中風荷已正舉。畫舫船首有數名樂伎吹笙弄弦,樂音隨清風飄散,沒入菡萏花影中。
李清瞳端坐於畫舫內主席中,默默觀察今日召見的兩位女子。
馮子璿與潘寶璐分別坐於她下方兩側,潘寶璐伸著脖子做舉目觀花狀,然而目光卻每每越過池中荷花,在岸上逡巡,也不知在尋找什麼。馮子璿則微垂眼帘,似在聆聽樂伎的演奏。
船首彈瑟的女子奏畢,起身朝李清瞳行禮告退,一名中年琴師抱琴而來,施禮後在船首坐定,開始彈奏。
樂聲初起,潘寶璐即面露喜色,開口道:「是《雉朝飛》。」
「哦,」李清瞳淺笑,問她:「潘家小娘子也會撫琴?」
「是的,爹爹讓我學琴,」潘寶璐笑道,「這首《雉朝飛》我剛學了,所以十分熟悉。」
李清瞳轉顧馮子璿,含笑問:「馮家小娘子可也學琴?」
馮子璿朝她欠身,輕聲答:「子璿愚鈍,豈識君子之器。」
李清瞳又對潘寶璐道:「這曲子原是戰國時琴家牧犢子應泯宣《雉朝飛歌》而作,既然潘家小娘子琴藝高妙,可否演奏此曲,琴師從旁吟唱,我等洗耳恭聽,一飽耳福。」
潘寶璐稍作推辭,李清瞳繼續邀請,她便也不扭捏作態,興沖沖地到船首,在琴師讓出的位置坐下,開始演奏。
琴師應著曲調曼聲吟唱:「雉朝飛兮鳴相和,雌雄群兮于山阿,我獨傷兮未有室,時將暮兮可奈何?」
這支歌原是齊國處士泯宣于山中見群鳥成雙飛翔,而自己暮年將至仍無妻,感傷之餘所作之歌,曲中雖有描摹百鳥飛旋之盛況,意韻終不免轉歸凄郁,暗含幽恨。而潘寶璐則始終面帶微笑,神采飛揚地將此曲奏得格外歡欣,節奏也遠比琴師所彈的快,以致琴師幾乎唱不下去,頻頻側首看她,而潘寶璐渾然不覺,彈得怡然自得,恍若自己此刻正置身百鳥群中,於天際飛舞徜徉。
馮子璿一直垂目聆聽,默不作聲,但尾聲處潘寶璐有一音彈錯,馮子璿抬眼看了看她,旋即收回目光,又恢復了起初的姿態。
潘寶璐奏畢,李清瞳出言稱讚,多有褒獎之辭。潘寶璐含喜道謝,又揚起雙眉瞥馮子璿一眼,志得意滿之情溢於言表。
在李清瞳示意下,兩名內人上前,分別在馮子璿和潘寶璐面前擺上酒杯,並分別為她們斟酒。
李清瞳微笑解釋:「往日我遊園賞花,常備美酒小酌怡情。只是如今有孕在身,不能如以往盡興飲酒,只好請兩位小娘子代我品嘗美酒。」
言畢淺笑著,朝二女舉杯:「我且以茶代酒,敬二位一杯。」
李清瞳舉杯,馮子璿與潘寶璐忙雙手捧杯站起,齊聲道「謝德妃娘子」,然後各自飲下杯中酒。馮子璿行動間,李清瞳著意看了看她的手,目光在她左手拇指關節處的薄繭上稍作停留。
待兩位姑娘坐下,李清瞳開口問她們:「二位覺得這酒如何?」
潘寶璐搶先回答:「這酒聞著倒挺香,不過略帶苦味,口味也稍顯單薄,可能是釀酒的師傅功力略欠火候。我家釀的羊羔酒口感豐腴潤滑,罈子一開濃香四溢,香飄數里。回頭我請爹爹送一些到宮裡來給德妃娘子嘗嘗,若娘子覺得好,我家每年釀了都進貢一批到宮裡來。」
李清瞳不接此話,側首看馮子璿:「馮家小娘子呢?」
馮子璿先朝李清瞳欠身,方才答道:「回德妃娘子,子璿以為,此酒雖然入口微苦,但細品之下能辨出這味道類似蓮心苦味,苦意散去後,蔓延在唇齒間的是清甜的回甘之味,而酒香中的荷葉香氣也愈發明顯。若子璿沒猜錯,此酒應是先包裹於瑤津池荷葉中,風熏日熾許久,才採回來的,所以融荷香與天地靈氣於酒露之中,方有如今的味道,委實妙不可言。」
李清瞳目含喜色地注視馮子璿,道:「馮家小娘子所言不差,這酒確是如你所說,包裹於荷葉中釀成的。」
馮子璿低首微笑道:「子璿曾見祖母做過,所以胡亂猜測。」
李清瞳贊道:「馮家小娘子不愧出身世家,見多識廣。」
潘寶璐見李清瞳稱讚馮子璿,隱隱感覺到自己適才恐怕是失言引她不滿了。原有些失落,但又念及自己那一曲《雉朝飛》技驚全場,此刻若不露些破綻,只怕德妃太青睞自己,乃至定要選自己為楚王夫人,那自己屆時若想脫身倒格外麻煩了。
由是豁然開朗,潘寶璐又欣然揚首,遠眺這片陪伴襄王成長的園囿,心中滿盈柔情蜜意,露出明快笑容。
宴罷潘寶璐乘上自己的青牛香車,又前呼後擁地回到韓國公宅。潘夫人已在門前等待許久,此刻追著寶璐連聲問宮中情形。潘寶璐擇好的略說了說,潘夫人喜不自禁,道:「既如此,看來我兒有望嫁予楚王,異日入主中宮。」
潘寶璐冷道:「無望,我不會嫁給楚王。」
潘夫人詫異地問:「為何?且不說將來前程,楚王貌比潘安,文武皆備,在宗室中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你為何不嫁?」
「我知道,他在你們眼中是極好的,」潘寶璐悵然望向相國寺的方向,嘆道,「然而在我看來,只得四字:不及某人。」
趙炅自朝堂出來,又在崇政殿批閱完諸臣劄子,才回到萬歲殿,召見李清瞳,問她潘、馮二女的情況。
李清瞳先把畫舫中的事說了,道:「兩位姑娘模樣都不錯,若論性情,潘家小娘子稍顯率直,馮家小娘子則十分知書達禮,又溫婉乖巧。她左手拇指有繭,分明是練琴按弦所致,曲有誤,她即刻便知,琴技多半在潘家小娘子之上,然而她並不以此炫技,面對臣妾詢問只推說不會,看來也是個謹慎謙遜的人。」
趙炅沉吟後道:「適才,繼恩也與我說了二女爭道的事……潘美之女仗著父親權勢,行事囂張,而馮繼業之女溫雅嫻靜,作派也如而今馮氏一般,十分謙遜,但隱有傲骨。好在元佐懂事,助馮家小娘子這一回,也算代我向馮氏施以恩遇,否則,只怕世人會說我收了馮家兵柄,便翻臉不認人,縱容潘氏欺負馮氏。」
馮子璿祖父馮暉及父親馮繼業,先後在後晉、後周時任朔方軍節度使。朔方軍鎮守西北,防禦外族進犯中原,兵力強盛,自唐代以來,其節度使為北方十大節度使之一,聲名顯赫。後周時馮暉加中書令,封陳留王,病卒後追贈衛王。馮繼業繼父親之後任朔方軍節度使,太平興國初年來朝,趙炅封其為梁國公,將他留在京師,解除了他的兵柄。馮繼業第二年便卒於京師,時年五十一,被追贈為侍中。
趙炅遙想這些事,又對李清瞳道:「馮繼業子嗣不成器,也不宜委以重任,這天家恩澤,還是施予他女兒吧。」
李清瞳淺笑欠身:「官家所慮甚是。」
「至於潘美之女……」趙炅斟酌著,搖頭道,「太過爭強好勝,做個閑散宗室之妻尚可,若為元佐夫人,離權柄太近,焉有不為娘家爭權奪利的?」
楚王夫人的人選便如此定下了。趙炅攜李清瞳入後苑水榭飲茶,並召趙元佐入內相見。
趙炅徐徐飲了一口茶,淡淡瞥了跪拜施禮的元佐一眼,命他平身,方緩緩道:「你年紀也不小了,爹爹早就應該給你訂親,無奈政事繁蕪,竟耽擱了這許久。今日委託德妃為你召韓國公及梁國公之女入宮,相見之下德妃認為梁國公之女溫雅淑慎,堪為良配……」
未待父親說完,趙元佐便朝他一拱手,決然道:「爹爹,元佐如今一無所成,於國於家無功,還欲勤於修身,婚姻大事,容臣日後再議。」
趙炅嗤笑:「男大當婚,普天之下沒有建樹的人多了,卻有幾人不娶妻?」
趙元佐黯然低首:「近來家事國事紛繁變幻,臣備覺無力,實無心顧及婚姻之事。」
趙炅蹙眉不懌:「你這是什麼話!莫非我要處治你四叔,讓你不痛快了,無心成婚不成?」
趙元佐見狀再次下拜,道:「臣並非此意……」
李清瞳見狀輕搖紈扇,為面含怒色的趙炅降火氣,又和言勸元佐道:「大哥,你出閣多時,王府里早該有一位女主人幫你料理家事。你是皇長子,本就身負為天家延續血脈的使命,再則,你若不娶,你的弟弟們也不便成婚,為宗廟社稷,你也切莫率性而為。」
趙元佐直身跪著,一味沉默。
李清瞳又道:「那馮家小娘子我瞧著與你倒是郎才女貌,可堪匹配,而且,我聽說你今晨與她在州橋相遇,想必也是一見傾心,所以親自護送她入宮……」
趙元佐擺首否認:「德妃娘子誤會了,我只是看不過馮姑娘受潘家小娘子欺負,才請她上我的車,我委實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並不想娶她。」
趙炅冷冷插言道:「我叫你來,不是讓你決定娶不娶她,而是告訴你,這門親事已經定下。無論家事國事,你都必須聽我的安排,你沒有選擇。」
趙元佐抬眼看父親,目中悲苦之意一掠而過,他旋即惻然一笑,朝趙炅深深稽首,盯著自己落於水榭花磚之上的鬱郁影子,沉聲呼道:「皇帝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