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娥推開後院廂房的門,一步步走進那晦暗的空間。空氣中浮動著草藥與陳年木材的潮濕氣味,陽光朝窗欞傾身,挑動黑暗中的灰塵,遊絲般塵埃在光柱中旋舞,比屋內暮氣沉沉的人顯得更有生命。
趙廷美垂頭喪氣地坐在床榻前,床上躺著逝去的幼子德存,足下瓦盆里盛著紙錢的餘燼。
劉娥在他面前停下,深施一禮,喚他「大王」。
趙廷美抬目看她,像是過了許久才辨認出她來,枯涸的雙目無驚無喜,亦不問她為何到此,只是牽動灰白乾裂的唇,勉強呈出一絲淺笑。
他的侍女槿伊端著一碗湯藥進來,輕聲勸他飲,他只是擺首,又將目光投向已不會再醒來的兒子。
槿伊無奈,擱下湯藥,示意劉娥隨她離開。
槿伊告訴劉娥:「小公子過世後,大王就一直守在他身邊,不是哭就是獃獃地坐著,很少進飲食。夜涼浸骨,染上風寒,也不喝葯,這眼見著就要病倒了……」
劉娥舉目望向趙廷美所在的廂房,忽然聽見裡面傳來他乾澀喑啞的歌聲,唱的是一首她從未聽過的歌:「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已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這支歌德存發喪那日趙廷美一直在唱。他拄著拐杖,走在幼子棺木旁,唱著這歌送兒子最後一程。一壁唱一壁掩面悲泣,歌聲斷續不成調,凄惻之狀看得道路兩旁圍觀百姓亦感傷不已,乃至引袖拭淚。不少人跟隨隊伍送葬,還竊竊私語,說看涪陵縣公對兒子這般憐愛,必非寡情薄意之人,被貶至此應非犯上作亂,歌聲哀怨,說不定是被冤枉……
劉娥身處隊列之中,聽到這些閑言碎語,不由一驚,左右四顧,亦見有一些監視趙廷美的侍衛在留意聆聽百姓之言。劉娥遂快步走到趙廷美身邊,低聲勸他:「大王節哀,大庭廣眾,耳目甚多,切勿再唱此曲。」
趙廷美一怔,旋即又出聲悲泣,然而沒再唱那輓歌。
德存入土為安,趙廷美卻大病一場。劉娥悉心照料,侍疾甚勤,過了些日子,趙廷美漸有氣色,一日半卧在榻上看著仍在房中忙碌的劉娥,開口問她:「你以前聽過《薤露》這歌?」
劉娥擺首:「大王唱之前,未曾聽過。」
趙廷美再問:「德存下葬那日,你為何勸我別唱?」
劉娥道:「這歌曲調凄惻之極,大王那日又邊哭邊唱,聽上去更是哀婉凄郁。我聽見圍觀百姓說,大王歌聲哀怨,可見被貶至此,是被冤枉……我不敢妄斷此言是否有理,但大王左右有侍衛監視,他們隨時可把這些話傳給官家,若官家以為大王故作哀聲,引百姓猜測,恐怕又會再起波瀾。」
趙廷美默不作聲。
劉娥又道:「大王不顧惜自己,也應多想想夫人和公子、雲陽公主。大王保自己平安,才能護他們周全。」
趙廷美思量良久,末了喟然長嘆:「慚愧,我虛長你二十餘歲,論見識,卻還不如你這小姑娘。」
劉娥微笑道:「大王若想唱歌,我倒有些建議……我此番來房州,途中聽到一首歌謠,很好聽呢……」頓了頓,劉娥輕叩案頭為節拍,輕聲唱道,「藍采禾,藍采禾,塵世紛紛事更多。爭如賣葯沽酒飲,歸去深崖拍手歌。」
趙廷美聽著,若有所思。
劉娥唱完,又道:「大王以前做秦王時位極人臣,富貴無匹,但政事繁蕪,也累得很吧?如今雖然遠離京師,但可以過清閑自在的日子,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趙廷美沉默片刻,再度開口時說的是:「扶我起來,我想去庭前看看天邊雲彩。」
劉娥含笑答應。
劉娥所料不差,趙廷美的傷心之狀及德存下葬之日百姓的言論,很快被監視他的人傳至汴京。
朝堂之上,涪陵縣公「陰懷怨望」也成了諸臣熱議的話題。
有人說:「聽聞近日涪陵縣公喪子患病,以往因金明池一事被貶出京的官員頗有幾位前去探望,恐有再度結黨之嫌,陛下不可不防。」
立即有人附議:「涪陵縣公患病,原是天道輪迴,不料他竟再藉機糾結黨羽,其罪當誅。」
潘美亦出列稱:「涪陵縣公謀逆,陛下感念兄弟之情,不忍深責,只將其流放房州,固然是仁德之舉,但若逆臣之心不死,存於世間,終究有動搖社稷之隱憂。」
趙炅退至崇政殿,召趙普前來商議。趙普向他奉上房州傳來的密函,裡面詳細描述了趙德存夭折後趙廷美的種種表現,趙炅一徑看著,目中怒火陡然升起,最後重重拍案,道:「《薤露》!他還有臉哀戚地唱《薤露》!」
趙普窺探著趙炅的面色,試探著道:「涪陵縣公幼子夭亡,他心疼兒子,唱唱輓歌,也是人之常情……」
「心疼兒子?」趙炅冷笑,「他心疼他兒子,難道朕就不心疼朕的兒子!」
趙炅撐於案上的手青筋浮現,微微顫抖。他閉上眼,想起了盧多遜此前向他招供的話。
那一晚,遍體鱗傷的盧多遜萎頓地跪在萬歲殿中,趙炅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再淡淡地看盧多遜,道:「你的供詞,朕已經看了,有一點還想問問你……秦王當初計劃,刺殺朕之後,對朕的皇子,特別是楚王,會如何處置?」
盧多遜有氣無力地回答:「楚王……他是最有可能被陛下一派的臣子擁立為帝的人,若事成,秦王當務之急,自然是殺了他……」
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趙炅卻仍被這答案激怒。他狠狠地把茶盞擲於地上,一瞬不瞬地看著它四分五裂,就像期待那企圖謀害他愛子的人灰飛煙滅。
趙炅定了定神,手指那封密函,對趙普道:「廷美慣會作戲,故意在人前唱悲歌,暗示百姓他無錯,倒是朕冤枉他的。」
趙普躬身道:「臣也聽說,房州百姓議論紛紛,都不說涪陵縣公謀逆,而推測……」
他遲疑著未說下去,而趙炅冷笑著補充道:「推測是朕不想傳位予他,所以捏造罪名將他貶謫,以便立楚王為太子。」
趙普低首道:「事已至此,陛下宜早做決斷。涪陵縣公既不甘謫居房州,天下謠言四起,若有人作亂,只怕會藉機擁立涪陵縣公……」
趙炅沉吟,少頃,問:「你是說……賜死?」
趙普道:「陛下此前將涪陵縣公貶往房州,宣布金明池之事已告一段落,而今涪陵縣公沒有明顯謀逆之舉,自然不便公然賜死。」
趙炅蹙眉,目光游移於案牘之上,暫未作決定。
默默在一旁伺候茶水的王繼恩見狀,小心翼翼地靠近趙炅,輕聲道:「官家,有些事,臣可以為官家去辦……」
趙炅面色凝重,須臾起身,走到門邊,背對著王繼恩和趙普負手而立,望著天邊一抹血色落霞,久久不言。
在他目光未觸及的殿門右側,李清瞳默然轉身,向身後端著湯盅的侍女搖了搖了搖頭,侍女會意,退後數步,李清瞳悄無聲息地啟步,帶著侍女離去。
翌日晨,王繼恩騎馬,帶著若干皇城司禁衛出了丹鳳門。迎面遇見入宮定省的楚王元佐,王繼恩只是在馬上抱拳施禮,並未多作停留,迅速帶領禁衛朝南薰門方向出城。
趙元佐微感詫異,卻也未多想,依舊進至萬歲殿,等待父親召見。
這日無朝會,萬歲殿中侍女說官家昨夜極少見地獨酌,飲至沉醉,尚未醒轉。
趙元佐請侍女別驚動父親,自己去瑤津池邊稍待片刻,少頃再來。
到了瑤津池,趙元佐見池畔棣華亭中坐著一位美人,手持一竹編花籃,正在插花。趙元佐定睛望去,認出那美人是李清瞳,遂上前幾步,朝李清瞳長揖行禮。
李清瞳站起,亦向他還禮,微笑道:「向大哥道喜了,聽說你與馮家小娘子的婚事六禮已備,只差親迎。」
趙元佐道:「我已向爹爹申明,不願此時娶妻。」
李清瞳略靠近他些許,低聲道:「這並非一樁簡單的婚事,是你爹爹給你的考驗,切勿在此刻違背他意願。」
趙元佐低首不答。
李清瞳又道:「你原本是他最器重的皇子,秦王出事,儲君之位,應無懸念……」
趙元佐苦笑:「你也以為,我會為爭儲君之位而與父親虛與委蛇么?」
李清瞳神色一肅,凝眸看他:「身在天家,誰人能為所欲為?要活下去,必須學會忍耐和妥協。」
趙元佐黯然,不再爭辯。
李清瞳微微一笑,語氣又復如和風細雨:「你終究要娶妻,哪怕只是充充門面,也需要一位夫人擱在王府里。你放心,馮家姑娘是我精心為你挑選的娘子,溫柔和善,是極好相處的。」
趙元佐不語,望向李清瞳身後石桌上新剪下來的枝枝蔓蔓,換了個話題:「那些薔薇果,紅得正艷,像玉津園裡的。」
李清瞳順著他目光一顧花堆中的薔薇果,道:「這些薔薇果,正是來自玉津園。」
趙元佐淺笑道:「德妃娘子讓人去摘的?」
李清瞳擺首,道:「去年這個時候,你從玉津園回來,順便給我帶了些薔薇果插花,我泡在水裡,過了些時日,薔薇果枝條都長出根來了,我便把它們種在後苑園圃里,今日剪了幾枝,就是你看見的這些。」
趙元佐讚歎:「多虧德妃娘子惜物,薔薇果花枝才得以存活。」
李清瞳含笑回到石桌邊坐下,拾起一枝紫色翠菊,開始修剪上面簇生的花朵。
那翠菊每枝上皆密密地生有小花蕾十餘朵,李清瞳手起刀落,乾淨利落地迅速把花蕾剪得只剩下稀疏的三朵。
趙元佐不禁惋惜:「這些小菊花開得甚好,一下剪去這麼多,很是可惜。」
李清瞳把修剪完畢的翠菊插進花籃,置於花籃中大朵的白菊和薔薇果之間,左右調整好位置,方才又露出笑意,一邊審視花籃,一邊道:「翠菊,原本就是搭配白菊用的,花頭多了喧賓奪主,再說,這種小菊花,就要修剪出寥蕭清寂之態才美。」
然後她轉顧趙元佐,依舊輕言軟語,說出的話卻隱含鋒芒:「要想盡善盡美,必須懂得取捨。這也不捨得,那也放不下,最終只會破壞大局,無法成功。」
趙元佐聽出她弦外之音,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便保持著沉默,移目至瑤津池上千頃殘荷。
李清瞳遲疑著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不知是否該告訴你……」
趙元佐側首看她,目光含詢問之意。
李清瞳斟酌著詞句,道:「我希望這次你能做出正確的取捨,你若選對,此後前程無限,再無劫難……」
透過她格外凝重的表情,趙元佐隱隱預感到她所指之事,她話音未落,他即直視著她雙眸,用近乎命令的語氣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