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元佐帶著劉娥及楚王府侍衛,回到汴京城外。趙元佐的車行至一處丘陵下,一名先行策馬探路的侍衛從城門方向疾馳折返,在趙元佐車前下馬,單膝跪地稟報:「南薰門外有許多兵卒嚴陣以待,看他們的戎裝,應該是皇城司與奉宸隊的禁衛,領兵的是曹侍中和韓國公,不知……不知是否在等大王。」
趙元佐跳下馬車,快步登上丘陵較高處,朝城門方向眺望。
正如侍衛所言,曹彬與潘美領兵等待的正是趙元佐。此前王繼恩回宮,向趙炅稟報了趙元佐趕赴房州試圖救趙廷美之事,趙炅大怒,命曹彬與潘美帶禁軍前去捉拿趙元佐。曹彬出了城門,卻按兵不動,並讓潘美及其麾下禁衛亦隨其在此等候。
潘美不解,問曹彬何不往房州方向去,儘快把趙元佐抓回來。曹彬淡淡道:「楚王一向忠誠,不會做出謀逆之事,涪陵縣公既亡,他很快便會回京。他是皇帝看重的皇子,我們不能損了他顏面,等他自己回來吧。」
潘美左等右等,不見趙元佐蹤跡,又對曹彬道:「我們還是速速去追捕楚王吧。官家既下了令,若你我懈怠,未能及時復命,難逃罪責。」
曹彬仍擺首:「你我前往房州,楚王便是被追捕回來的,若在此等候,楚王自己回來,便是迷途知返,於他,罪責有輕重之分。何況,官家真正希望看到的,是兒子自己回來。」
潘美若有所悟,繼續按兵不動,隨曹彬一起等待。
曹彬半瞑雙目,遠眺面前大道,鎮定自如。
趙元佐望見南薰門外形勢,從丘陵上下來,走到馬車前對劉娥道:「父皇已派兵要捉我回去。我們暫時分道而行。你先找龔師傅安頓下來,我若無事,會去找你。」
劉娥掀簾而出:「不行,我隨你回去,是吉是凶,總要有人與你一起承擔。」
趙元佐惻然一笑:「飛蛾撲火,徒勞無益。」旋即吩咐一旁為他牽馬的侍衛,「你為劉姑娘駕車,送她去城中找銀匠龔美。」
侍衛領命,趙元佐策身上了自己的馬,向劉娥說了聲「多保重」,便朝南薰門馳去。
其餘侍衛也追隨元佐絕塵而去。劉娥不祥之感愈盛,含淚追趕著喚「大王」,但很快被留下為她駕車的侍衛拉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趙元佐消失在西風漫卷的古道煙塵中。
趙元佐在南薰門前下馬,曹彬與鬆了一口氣的潘美亦下馬,雙雙拱手相迎。
曹彬含笑和言道:「楚王,我等奉官家之名在此等候,待大王歸來,即護送大王入宮面聖。」
趙元佐點點頭,朝曹彬略一拱手,即闊步入城門,神色凝重地走向暝色漸濃的宮闕。
前一夜,王繼恩帶回來趙廷美飲鴆的消息,心腹之患就此徹底消除,一切塵埃落定,趙炅卻沒有自己原來想像的輕鬆,一個人枯坐於萬歲殿中,看庭前日晷光影陸離,斗轉星移,一陣割除癰疽般尖銳的疼痛湧上心頭,他瞬了瞬目,屏卻鮮血淋漓的浮想,步履沉重地朝卧榻走去。
朕只是累了,歇歇便好。他安慰自己。
獨眠至中宵,他被一陣涼風喚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看見面前帷幔飄散,濺滿紊亂脈搏般躍動著的紅色燭影,使那絲羅幔帳產生半透明的質感,而一位男子高大的影子落在幔帳上,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隨著那男子的行近,幔帳上那道身影顏色越來越深,像從趙炅湮遠的記憶深處浮出,那比夜色深濃的黑令他毛骨悚然。
他猛地坐起,死死地盯著那身影,喝道:「是誰?」
影子在幔帳前止步,並不作答。
趙炅驚惶地從榻上躍下,在水波般漾動的光影中摸索到室內西壁,那裡陳列有一架器物,除了皇帝的儀仗器具,還有他的佩劍。
他顫抖的手依次摸去,先後摸到如意、鶴扇、幡、絲拂,卻不見佩劍。他凝神再摸,一柄玉質的物事闖入掌中,觸手冰涼。
借著稀薄的燭紅光影,他提起一看,赫然發現那是一柄柱斧。
這用於皇帝出行時駕前儀導行的器物此刻卻看得他渾身一顫,似被燙了手一般,他慌忙撒手拋下柱斧,那噹啷墜地的聲音又嚇得他瞳孔收縮,肝膽俱裂。
幔帳外的影子又動了動,彷彿要掀簾進來。趙炅立時大呼:「出去!」
影子動作稍止,然而很快又伸手,將幔帳撥開。
趙炅痛苦地閉上眼睛,像等待那令他恐懼的力量的審判。
那影子無聲地靠近,然後在緊閉雙目、一頭冷汗的趙炅面前跪下,喚了聲:「爹爹。」
趙炅睜開眼睛,茫然注視面前的人,須臾試探著喚:「元佐?」
「是,臣元佐,向爹爹請安。」趙元佐朝他叩拜,面上卻是相當冷淡,殊無笑意。
趙炅深吸一口氣,恢復了鎮靜的神情,冷麵問趙元佐:「你去哪裡了?」
趙元佐直身跪著,僅以二字作答:「房州。」
趙炅漠然再問:「你知道皇子沒我旨意擅自離京是重罪么?」
趙元佐道:「知道……但是,目睹四叔喪命而無所作為,於我而言,是更重的罪。」
「放肆!」趙炅重重拂袖,劈向趙元佐的臉,「瞧瞧你失魂落魄,如喪考妣的樣子!公然違命,是非不分,與逆賊沆瀣一氣,枉我白白養育你二十年!」
「養育?」趙元佐似聽到了一個可笑的詞,不由一哂,「爹爹與母親生下我,但何曾養育過我。母親生我那天,你在哪裡?是四叔趕到晉王府,守在堂中等待我出生。他是除母親和乳娘外第一個抱我的人。我讀書習字的時候,你在哪裡?是四叔為我開蒙,握著我的手,教我寫每一個我寫不好的字。我學習騎射的時候,你在哪裡?是四叔教我駕馭馬匹,指導我挽弓射柳、引劍透甲。而你呢,只會在偶爾想起我的時候命令一聲:『元佐,讓爹爹瞧瞧你飛白練得怎樣了。』或者,『元佐,舞段劍給爹爹看看。』……養育,爹爹以為,給我王爵厚祿,許我衣食無憂,便是養育了么?而那些父親對兒子的教養,完全是四叔代爹爹完成。爹爹說我失魂落魄,如喪考妣。是的,我早已視四叔如父親,所以他去世,我的確如喪失父親一樣悲痛。」
說到最後這幾句,趙元佐臉上嘲諷的笑逐漸淡去,目中含悲,聲音也頗有哽咽之意,末了他垂首,想掩飾眼中的淚意,不料卻有兩滴淚旋即墜下,落在趙炅足下的青磚上。
而趙炅胸口起伏,已氣得目眥欲裂。待趙元佐說完,他當即怒喝道:「好,我便告訴你,當時我在做什麼!」
他調整呼吸,讓氣息稍微平穩,再盯著兒子,一句一頓,聲音不大,但十分清晰地說道:「你出生那天,是蜀主孟昶被押送到汴京的日子。此前為了滅蜀,我與先帝日夜籌謀,調兵遣將,發兵二路攻蜀,逼得孟昶開城投降。孟昶來到京師,先帝自不會出迎,但命我以皇弟和開封尹的身份,在玉津園接待他,代表大宋,接受蜀地的臣服,將西南疆域納入版圖……你開始讀書習字之時,我在輔佐先帝,制定攻打南漢的策略。大軍南下,勢如破竹,南漢末代君王劉倀也只得俯首稱臣……你學習騎射那年,我又何曾閑著?當時南方諸國,只余南唐,先帝欲一舉滅唐,又怕將帥擁兵自立,是我,勸先帝信任曹彬,又以潘美家眷為質,讓他一心作戰,不敢謀逆……日以繼夜,通宵達旦地運籌帷幄,換來了宋軍攻破金陵城的消息!」
見趙元佐低首不言,趙炅冷冷一笑:「你四叔對你的教養,不過是凡夫俗子所為,與乳保作用類似。而你爹爹我,以身作則,向你展示身為君王應具備的目光、智慧與能力,對你來說,難道不是更為珍貴的養育?」
趙元佐依舊沉默,不表示認同,亦不反駁。
趙炅凝視面前的兒子,細看他酷似自己的眉目,目光漸漸變得柔和:「這些年來,爹爹那麼辛苦,也是為了拚卻此身,打下更遼闊的江山,親手交到你手中。」
他伸手去扶正適才趙元佐因跪拜而微微傾斜的冠巾,再低身讓兒子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雙手握住元佐手臂,以格外溫和的語氣對兒子含笑說:「因為,你是最像我的孩子呀。你那麼聰明,睿智,無論相貌還是文韜武略都像年輕時的我。我很早就決定,要立你為儲君,讓你坐上我為你備好的皇位。」
趙元佐聞聲抬首,冷靜地對趙炅說出全然在他意料之外的話:「不,爹爹,我並不想坐在染血的皇位上。」
趙炅一怔,兩簇怒火難以抑制地從眼中迸發,語氣中卻帶著森森寒意:「什麼?你在說什麼?」
「爹爹,我並不像你,也不想像你。」趙元佐抿了抿唇,引出一抹苦澀笑意,「從開寶九年的那個冬天起,我就決定,不要成為你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