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的燭影依然如開寶九年那個冬夜,幽幽地撫過趙元佐的臉,宛如沉默著見證了一切的妖靈的手。元佐抬起頭來,雙目瑩瑩,茫然視前方,透過一層暗涌的水光,看見的不是面前的父親,而是他在四叔身邊度過的童年:
春日挽弓射柳,廷美悄然走到元佐身後,握住元佐輕顫的手,親自教他引弓瞄準;
夏日午後小院,元佐在蟬鳴聲中習字,廷美立於他身旁觀看,微笑著搖搖頭,然後提筆示範,寥寥幾字勢若龍蛇舞,元佐喜而嘆服;
秋高氣爽,廷美攜元佐於太清閣登高,遙指汴京樓宇通衢,與他定下鞍馬繞街的計劃;
冬來天地銀裝素裹,廷美帶著元佐來到冰封的汴河之上,兩人協力堆雪人,笑語不斷,一如尋常百姓家父子。其間元佐打了個噴嚏,廷美立即脫下身上大氅披在他身上……
因此,心底漫出那時四叔給予的暖意,趙元佐面對父親啟口道:「不會的。」這是更加決絕的斷言,雖然看著父親,那語氣卻更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你告訴我的一切都是你編造的謊言。四叔沒有謀逆,更不會想殺我,而你,為了阻止他成為儲君,不惜構陷他謀逆,為了摧毀他與我的親情,便偽造盧多遜的證詞,企圖破壞他在我心中父親一般的形象。爹爹,你已經把皇權牢牢地攥在手中,將四叔逼至絕路,為何還嫉妒他用十幾年的光陰換來的我對他的親近,要用謊言撕裂我們的親情?」
「我嫉妒他?我編造謊言?」趙炅睜大眼睛直視兒子,怒極反笑,「你是不是以為,他死於我自私的權欲,而他全然無辜?他始終是你心中的慈父、賢臣、溫良的受害者,而我是無恥的小人、暴君、殘酷的劊子手?」
趙元佐無言,但仍毫不妥協地盯著父親。
趙炅赤紅著雙目憤然四顧,終於在西壁一隅找到遺失的佩劍。他疾步過去提起劍,走回元佐面前,調轉劍柄直直地遞給兒子:「來,為你四叔報仇,殺了我!」
趙元佐一怔,目光從劍柄移回父親臉上,雙唇動了動,但終未出聲。
「接過劍,刺向你的父親!」趙炅向他逼近一步,目光炯炯地直視著他喝道,「如果我的血可以將你從夢境中喚醒,看清誰是編造謊言的人,那我死而無憾!」
趙元佐略顯驚惶,遲疑地挪步退向後方,而趙炅毫不相讓,仍握著劍步步逼近:「你不是認為,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足下的江山,身後的御座么?今日我就將命交給你,請你想想,騙你的到底是我還是你四叔。若你堅信是我,就殺了我,守護好你那虛妄的夢境,繼續向夢裡的四叔獻上你的孺慕之情。而我,也不想再活著,眼睜睜地看著我曾寄予厚望的孩子變得如此愚蠢。」
趙元佐不住後退,趙炅繼續緊逼,直至元佐為殿柱所阻,退無可退。
趙元佐疲憊地垂下眼帘,凝視父親遞來的劍,凄然一笑,隨即猛地接過那劍,手腕一旋,閉目引利刃朝自己頸邊割去。
趙炅瞠目,見已不及奪劍,遂伸左臂至元佐頸邊,硬生生地擋住了割向兒子命脈的劍刃。
趙元佐清楚地感覺到劍刃刺入血肉,然而並沒有意料之中的劇痛隨之而來。他睜開眼睛側首看,發現利刃陷入的是父親的左手前臂。
他惶然拋開劍,血從趙炅的手臂上奔涌而出,趙炅收回手,幾滴血隨他手勢旋起的風飄落在趙元佐臉頰上。
趙炅一腳將地上的劍遠遠踢開,喘著氣看了看兒子,才拉起袖子緊緊纏在傷口上止血。
趙元佐摸摸臉上溫熱的血跡,忽然淚流滿面:所以,正如父親所說,自己一直是活在夢境里么?分不清真假虛實,人情冷暖,在謊言和錯覺中付出真心,讓虛妄的關愛屏蔽了真正的親情。
頭痛欲裂,眼前景象在燭光中飄浮無定,趙元佐雙手扶額,跪了下來,在漸趨模糊的意識中掙扎地想:什麼是真?哪個是假?面前一段紅塵,三千世界,記憶中那些悲歡歌哭,都是存在的,抑或皆在自己夢中?如果是夢,何時醒轉,如何醒來?到底身在何處?又該去向何方?
從前的信仰轟然坍塌,他在天旋地轉的痛苦中緊按額頭,瑟瑟顫抖,終於忍無可忍地仰面發出一聲悲吼,音如雷鳴,迴旋在萬籟寂靜的夜幕中,沉睡的宮城由此激起了一陣漣漪般的騷動。
萬歲殿外響起迭沓的步履聲,先是王繼恩帶著幾名內侍進入,旋即大腹顯懷的李清瞳在侍女的攙扶下匆匆趕來,散發素顏,腰際未懸玉珂瑤珮,兀自不及妝飾。
王繼恩一見殿中情形,大駭,命幾名內侍架住元佐,自己奔至趙炅面前拱手作揖,自告失職之罪。
李清瞳發現地上的血跡,臉色煞白地上下掃視元佐,不見他有傷,再一顧趙炅,窺見他手臂上大片的血跡,頓時失聲驚呼,撲至趙炅身旁,拉起他的左臂焦急地查看傷勢,取出自己的絲巾手忙腳亂地系住他仍在滲血的傷口,又連聲命王繼恩快傳太醫。
趙炅頹然走回榻前坐下,冷眼打量遠處失魂落魄的元佐。李清瞳鬆開攙扶趙炅的手,直身面對趙元佐,審視一番後對王繼恩道:「看楚王這模樣,像是突發癔症,今日所為,應是神志不清所致。快讓人送他回去,多請幾名太醫,悉心為他診治。」
王繼恩唯諾著欠身,目光卻瞥向趙炅,似在等待皇帝的指示。而趙炅只是倦怠地揮了揮袖,示意他按德妃的意思做。
王繼恩遂讓幾名內侍將趙元佐扶出萬歲殿,等待太醫間隙,自己上前欲再為趙炅的傷口稍作處理,趙炅只是擺手,命他在殿外等候。
見王繼恩退去,殿內再無旁人,李清瞳方才輕聲詢問趙炅今夜發生何事。趙炅簡單作答:「元佐受不了廷美欲誅殺他的事實,欲引頸自刎,被我攔下,我的手就被劍划了一下。」
李清瞳道:「大哥良善,發現真相,一時想不開,有些失心瘋……一定不是故意犯上,今日瘋癲之舉,還望官家原諒。」
趙炅語氣淡漠地應道:「他今日犯下的,是大錯,必須要付出代價。」
李清瞳一驚,立即在趙炅面前跪下,懇求道:「大哥損傷龍體,自然罪不可恕,但純屬誤傷,實非出於本意。官家如何罰他都行,都是他應該領受的,只是官家切勿將他按律論處,別讓這一次無心之失,令他萬劫不復。」
趙炅冷冷地審視她,一時無語。李清瞳低首避開他的目光,恢復了溫雅從容的姿態,又徐徐道:「妾聽大哥的乳保說起過,李姐姐臨終時,曾向官家留下一句遺言……」
她頓了頓,微微抬起頭,卻未敢與趙炅對視,只用她柔軟的語調轉述著趙元佐生母李夫人的遺言,「願你將所有給予我的憐憫,化作對我孩子的愛惜。」
「你為何提沫然?」沉默著聽她說完,趙炅才幽然問。見李清瞳不答,他伸手托起她的下頜,看向她眸心:「你這麼維護元佐,倒像他親娘一樣。」
李清瞳在他冰涼的手心中垂下雙睫,低眉道:「妾入宮時,官家便說,妾長得像大哥和三哥的親娘,命妾好好照料他們兄弟倆。妾謹遵聖意,不敢怠慢,也是真心把他們當親生孩子看待。何況……」她右手撫上自己凸起的肚子,輕聲嘆息,「妾也是快做母親的人了,推己及人,能想像到,如果李姐姐在世,目睹今日情形,會怎樣惶恐憂慮。而妾,也相信官家始終是仁慈的父親,今日寬宥元佐,異日若妾的孩子犯下無心之過,也會得到官家的諒解……哎呀,他在動呢。」
李清瞳展顏微笑,輕撫腹部,眼角眉梢皆是愛意,口中柔聲安慰著腹中胎兒:「小寶是看見爹爹要處罰大哥,心中害怕吧?不怕不怕,你爹爹是世上最好的父親,面冷心慈,你娘親可以不要,但孩子不會不愛……」
趙炅聞言,不僅莞爾,雙手拉李清瞳起身,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和言道:「除了大哥三哥,你也要照顧好你自己的孩子。今日你巴巴地跑來看大哥發瘋,心急火燎地,要是傷了肚子里的孩子怎麼辦?」
李清瞳含笑欠身:「臣妾知錯。」
趙炅握著她的手沉吟須臾,然後告訴了她自己所作的決定:「對元佐,我不會削他爵邑,也不會論及刑罰,但是,他永遠不可能成為大宋的儲君了。」
他轉顧訝異的李清瞳,冷靜地說出原因:「他仁慈,但容易耽於情感而影響到判斷力,也缺乏生殺予奪的魄力。他或許可在盛世做一名守成仁君,但開國之初,統治天下如逆水行舟,如今的大宋需要的是堅毅的舵手,而不是仁懦的君子。所以,我可以原諒他對我的無禮,但不會再將他扶上帝王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