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劉娥鼓兒詞唱罷,趙元侃依舊命在閣子門邊伺候的小五將一束薔薇送往劉娥的戲房,自己並不去尋她,帶著張耆下樓,徑直出了門,將要上馬,忽聞聚賢樓中有人疾步而來,沖著他喊了聲「喂」。
趙元侃悠悠回首,朝劉娥展顏一笑:「今兒你胭脂顏色真美。」
「果然是你。」劉娥來到他面前站定,問:「你常來聽我的鼓兒詞?」
趙元侃笑道:「也不常來。我前幾日途經此處,見招子上寫著的伶人名字叫劉之湄,進去看看發現真是你……」他朝劉娥傾身,在她耳邊低語,「當初我叫你阿湄,你不答應,每每甩我白眼,未料分別之後,你竟以之湄為名,可見這名兒,你早就在心裡應了,寫在招子上,是想引我找到你吧?」
「這名字,是這裡掌柜定的。」劉娥退後兩步避開趙元侃的靠近,漠然道,「當時我便隱隱覺得不太吉利,跟你有些關係,委實晦氣,每次見到你,好像都有不好的事發生……」憶及今日之事,劉娥又道,「小五說,你給那朱八郎錢,把他趕走了。」
「所以,你是來怨我趕走了你的茶客?」趙元侃問,見劉娥不答,只是凝視著他,他遂解釋道,「若他只是質疑你功底技藝,那倒是正常,反正你說唱確實毛病挺多的。但後來他逼你唱艷詞,就顯得居心不良了,回想他幾次三番咄咄逼人的語氣,不難看出他來聽你鼓兒詞的目的就是找茬刁難你。既如此,我們又何必對他客氣,不如請他打哪兒來回哪兒去。」
劉娥不置可否,但問他:「你給了他多少錢?我還給你。」
趙元侃大袖一揮:「這點錢算不得什麼,不重要,你不必還了。」
「對我很重要。」劉娥堅持,表情冷凝,毫無與他商量之意,「到底多少?我一定要還給你。」
趙元侃想想,問她:「你真要還?」
劉娥點點頭。
趙元侃笑著策身上馬,揚聲道:「那三日後,這個時辰,我在州橋上等你,你若來了,我才許你還錢。」
不等劉娥答應,他便跨馬揮鞭,絕塵而去。馬蹄擊打在石板路上,奏出一段愉快的樂音,劉娥上前數步,而他已不可追。她眉頭微蹙,任他袍裾輕揚的身影在眸中淡去。
此後三日,劉娥表演時都暗暗留意觀察幾層閣子,然而並未見趙元侃再來,而每日一束的薔薇花倒未曾斷過,都是由不認識的小廝送來的。
第三日,劉娥化妝時一瞥瓶中紅如胭脂的薔薇,想起三日之約,目露猶疑之色,然而想起趙元侃戲謔神情,又默默說服自己他此約出自紈絝心性,不必當真。遂專心致志描眉畫眼,嚴妝登台。
戲台之上的劉之湄,依舊妙語連珠,儀態從容,笑對八方賓客,只是轉側間目光仍不免飄向樓上閣子,猜度元侃是否會在其中。
演出結束,劉娥卸妝之後緩步回到自己樓上的小屋,隨手將門掩上,於黑暗中摸索到火摺子,點燃蠟燭,暖色的光線映出她疲憊的臉。
她走到床榻旁,坐下歇息片刻,不由想起趙元侃,亦不知他此刻是否真在州橋等待。但她很快擺首,將赴約的念頭泯去,又取過《會真記》來看。看得幾頁,但覺眼帘沉重,忍不住斜倚床頭小寐。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冷風忽然將未栓緊的門吹開,攜著濕漉漉的水氣,將她自半夢半醒間喚起。
劉娥立即起身去關門,屋外天際突現一道閃電,夜空霎時亮如白晝,照亮她錯愕的臉,倏忽之間,風雨撲面而來。
劉娥呆立須臾,忽然轉身回屋,迅速抓過雨傘,朝樓下奔去。
這日夕陽西下時,趙元侃已立於州橋上,斜暉拂過,在他身後投映出長長的倒影。
暮色四合,趙元侃久不見劉娥來,低頭來回踱步,偶爾面含微笑看向聚賢樓方向。
風捲雲涌,星光暗去。趙元侃雙手攏了攏身披的斗篷以抵禦寒風,臉上已無喜悅神色,定定地看著一個方向,在遠處斑駁的人群中尋找劉娥的身影。
天色盡黑,趙元侃屈膝靠坐在橋欄杆上。天邊悶雷滾滾,趙元侃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冊子,有些乾澀地笑笑。
一滴雨滴落在小冊子上。
趙元侃慌忙以手拂去水痕,又將小冊子藏進懷中,抬頭看看天上。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橋上有兩三人以手遮頭,從趙元侃身邊跑過。趙元侃仍坐著一動不動,引得來往路人側目。
他的睫毛已被雨水淋濕,而睫毛下的雙眼亮若點漆,於氤氳夜雨中閃著堅定的光。
雷聲不斷,大雨傾盆,劉娥撐著傘急匆匆地前行在汴京街頭。
來到州橋,劉娥疾步上至橋中央,卻不見趙元侃人影。她茫然四顧,發現附近酒樓門前一株樹下,一匹白馬靜靜佇立著,不時抖抖身子,甩著鬃毛上的雨水。
劉娥朝馬走去,細細辨認,認出正是趙元侃三日前所乘那一匹。
劉娥撐著傘,取出手巾為馬拭了拭鬃毛。馬兒似通人性一般朝她點點頭,用前蹄刨了刨地,打了個響鼻,朝橋下擺首。
劉娥順著馬兒所示方向望去,見橋樑下岸邊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少頃,一把傘遮在了全身濕透的趙元侃頭上。
他回頭,看見舉著傘的劉娥。烏紫的嘴唇上揚,他眼睛因欣喜而閃亮。
「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的。」趙元侃笑嘻嘻地說,「別人是想方設法地躲債,你是想方設法地還錢,決不肯賴賬。」
劉娥瞪著他,取出一個鼓鼓的錢袋,往趙元侃面前一送:「這些錢夠不夠?」
趙元侃看也不看地接過,在手心掂了掂:「夠,看上去你還加了三分利錢。」
劉娥將傘塞進他手中,轉身欲走,不料被趙元侃一把拉進傘里。劉娥想要掙脫,手腕卻被趙元侃牢牢抓住。
趙元侃道:「我辛辛苦苦等了一個晚上……」旋即扭頭打了個噴嚏,又接著道,「你卻二話不說就要走。」
劉娥沒好氣地道:「誰說我一定來的?下這麼大雨也不知道去附近酒樓躲一躲,連馬都不如。看著像個聰明人,卻長了個榆木腦袋!」
趙元侃笑道:「我當日既然承諾了要在州橋等你,就一定會這等你。否則你若來了尋不見我,豈不著急?」
劉娥啼笑皆非:「你想多了……若我不來,難道你要一直在這裡淋雨不成?」
趙元侃著力將劉娥的手握在胸前,迫使她面對自己:「我相信,終有一天,會等到你。」
劉娥一怔,不由舉目,與他雙眼相對。
趙元侃目光熱烈,又不失溫柔,劉娥但覺面頰隱隱發燙,不自然地側首避開他的注視。
感覺到她的尷尬,趙元侃很快轉移了話題:「我還有個禮物要送給你,畢竟不能白收你利錢。」趙元侃笑吟吟地取出懷中所藏的小冊子,遞給劉娥:「喏,你帶回去看看,裡面是新的鼓兒詞,你練練就可以說給茶客聽了。」
劉娥疑惑地接過:「裡面講的是什麼?」
趙元侃道:「就是說呀,有個叫尾生的人,與他深愛的姑娘相約在橋樑下見面,但是那天等了很久都不見姑娘來,天上下起了雨,橋下的水越漲越高,尾生還是不願離去,抱著橋柱不肯走,最後水漫過頭,他就淹死了。這個故事叫《尾生抱柱》。」
劉娥翻開小冊子,夜裡字跡模糊不清,只覺裡面寫滿蠅頭小字,故事似乎挺長,偶爾辨出的一些字也不像尾生抱柱的故事,頓時一哂:「你又信口胡謅,冊子里寫的不是這個。」
「嗯,寫的不是這個,但故事是真的,情也不是假的。」趙元侃笑道。
見劉娥低首不答,他轉而介紹小冊子中的故事:「裡面寫的是《南柯太守傳》,是說一個平庸男子做白日夢的故事,你只管照著小冊子里的說,要唱的曲子都填好了,保證茶客們聽了都喜歡。」
劉娥知道《南柯太守傳》是唐傳奇,但聽趙元侃之意,小冊子里是改編好的鼓兒詞文本,遂問:「曲子都填好了?誰填的?」
「我呀。」趙元侃不假思索地答。
劉娥並不相信,她居於襄王府時就沒見趙元侃認真作詩填詞。便又重複:「誰填的?」
「是我。」趙元侃仍堅持,「我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才將這些詞填好的。」
劉娥毫不動容,盯著他鎮靜再問;「到底是誰填的?」
「好吧……」在她審視下趙元侃氣餒,嘟囔道,「是我讓錢惟演填的……」
劉娥嘆息:「何必累錢公子至此。」
「我想幫你,」趙元侃黯然道,「我知道你不願進我王府,想自食其力,那麼我不會勉強你,就助你練好鼓兒詞吧,只要那是你想做的。茶客們說你只會說《會真記》。我就幫你另選一齣戲文,但是填詞非我所長,所以請希聖來填……至於欠他的人情,日後我自然會還。」
他凝視劉娥,那脈脈含情如深潭的眸子令她有些恍惚,這交織著風雨聲的空間瞬間與房州那日交疊,這雙眸儼然是那時蒙面少年的眼。她心下一凜,注視著元侃,問:「你……有沒有去過房州?」
趙元侃愕然,暫未答話。
雨點不停打在油紙傘上,發出噗噗的聲響。
劉娥還在等待他的答案,趙元侃卻忍不住又打了個噴嚏,然後邊掩口鼻邊笑道:「房州那麼遠,我怎麼可能會去?別忘了我是個出王府都要與乳娘鬥智斗勇的人,若是離京,乳娘還不趕緊告訴爹爹捉我回去?」
劉娥沉默,也覺自己太過武斷。須臾嘆了嘆氣:「你快回去吧,當心著涼,你乳娘又該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