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砰」的一聲,一朵剛剛還與人面交相輝映的紫色牡丹摔落在台階下,滾了幾滾,頓時沾滿了塵土。嚴嬤嬤一步搶上扶起了琉璃,卻見她已是髮髻散亂,額角擦破了一道紅痕,本來就有半身墨汁,如今又沾滿了灰塵,真真是狼狽無比。
珊瑚獃獃的站了那裡,怎麼也沒料到自己那下意識的輕輕一拌,會這樣「成果驚人」,她原該感到高興,但對上姑母幾乎要殺人的眼神,心裡卻是一陣恐慌,訥訥的伸手想去扶,琉璃已扶著嚴嬤嬤一步一拐的走出了亭子。
庫狄氏簡直想扶額哀嘆,但對著眼前這七八個或幸災樂禍,或驚愕不已的年輕女子,又抬眼看到對面閣樓窗口指指點點的的幾個身影,心裡知道此事已經無可挽回,只能對著幾個婢女喝道:「還愣著做什麼,趕緊收拾好了!」
不遠處的閣樓之上,裴炎臉色微沉,程務挺卻搖頭嘆道:「真真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怪道聖人云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駱賓王本是聽到亭子里的驚呼聲才到窗口來看的,只看見剛才還想吟詠的美人兒已經變成了灰人兒,並不明白就裡,忙問,「程兄此言何意?」
程務挺笑道:「程某倒也練過幾年眼力,若是看得不錯,那墨水是婢女故意往她身上潑的,那一跤也是那個戴粉牡丹的女子故意伸腳拌的。」
駱賓王並不知道此次斗花會由來,不由奇道:「那又為何?她們莫不是有仇?」
程務挺心裡有數,只是笑而不語的看了裴炎一眼。裴炎的臉色更是沉了兩分。駱賓王倒是興高采烈的又趴在窗口看了半日,笑道:「那朵白牡丹倒也值得一詠……」回頭想問裴炎那是何人,卻發現,不知何時這位做主人的已經離開。
琉璃此時已換好了衣服,重新凈面梳頭,將額頭上那道擦傷用劉海遮了遮。嚴嬤嬤端詳了半日才皺眉道,「大娘回去時要當心一些。」琉璃苦笑道:「能不回去么?琉璃實在沒臉再回去!」嚴嬤嬤冷冷的道:「大娘還是聽夫人的安排才好!」
琉璃只好點頭,扶著嚴嬤嬤往外走時,腳下卻瘸得更厲害了,嚴嬤嬤的眉頭不由越皺越緊。兩人剛剛走過一處花木繁茂處,一名年輕男子卻不緊不慢的迎面走了過來。嚴嬤嬤大吃一驚,忙滿臉堆笑的道:「二郎。」
琉璃怔了一下,愕然認出居然也是那天在慈恩寺遇見的人,記得當時他一臉嚴正的指責那個裴如琢「何必與胡姬糾纏」,又聽見身邊嚴嬤嬤這聲「二郎」,心裡更是咯噔一下。
裴炎看了看滿臉驚訝的琉璃,突然覺得有些好笑。他原是眼裡最是容不得砂子,眼見有人在自家吃了這般啞巴虧,心裡頗不自在,可看見琉璃此刻的模樣,心情不知怎麼地卻好了幾分,面上倒是更加端嚴,沉聲對嚴嬤嬤道:「客人既已受傷,為何不派人趕緊送回城去?」
嚴嬤嬤張口結舌,實在想不到平日從不過問後宅事務二郎怎麼突然管起這種小事來。裴炎臉色更寒:「還不快去備車!」
他生性沉默寡言,卻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嚴嬤嬤忙不迭的行禮:「老奴這就去。」又對琉璃道:「大娘且等一等,老奴去叫人來扶你。」轉身忙忙的跑了。
看看嚴嬤嬤的背影,又看看眼前這個一臉肅然的裴二郎,琉璃只覺得今天的腦子似乎有點不大夠用了,心中正在急轉,此時矯揉造作的說聲「多謝二郎」和退後一步做滿臉警惕狀,到底哪種效果比較噁心人……就聽這位裴二郎似乎有些艱難的開了口:「今日之事,裴某實在抱歉。」
琉璃眨了眨眼睛,頗有點懷疑自己剛才那假摔是不是太過賣力,以至於此刻出現了幻聽:自己好容易才出了這樣一趟洋相,他卻在道哪門子歉?難道說……他認為是他害得自己受了暗算?
裴炎此時跟她相隔不過兩步,只見她那雙清澈的褐色眼睛直愣愣的看著自己,眼裡先是一片困惑,隨即變成了警惕,微風吹起她額頭的碎發,露出一道醒目的傷痕,他只覺得胸口一緊,不由自主收回視線,低聲道了句「裴某告辭」,便快步走了過去。琉璃轉頭看著他的背影急沖沖的消失在小路盡頭,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這又是什麼狀況?
好在沒迷茫多久,兩個婢女一路跑了過來,一左一右扶住琉璃,一個便笑道:「夫人讓奴婢們扶大娘上車,說是不必去告辭了,過幾日她自會來看你。」說完扶著她便往外走。
琉璃的腳傷本有七分是裝出來的,此時簡直都快忘記裝瘸。不多時便來到外面的門口空地,早上接自己的馬車赫然已經停在那裡,等在車邊的嚴嬤嬤幾步搶過來,親自扶著她上了車,一個婢女又趕在頭裡鋪好了坐墊、靠墊,嚴嬤嬤和另外一個婢女小心翼翼的扶著琉璃坐下,就好像她突然變成了一件易碎的珍寶。
這情形詭異得讓琉璃心裡發毛,忙追問嚴嬤嬤自家姑母大人說了什麼,嚴嬤嬤只是道:「夫人擔心大娘受傷耽誤了,讓奴婢們趕緊送大娘回去。」琉璃心知絕不是這麼簡單,突然想起事情就是在遇見裴二郎後變得荒謬起來的,忍不住問,「適才路上遇見的那位,就是貴府的二郎?」
嚴嬤嬤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自然就是!」
琉璃心底里已經隱隱有了答案,臉色不由漸漸發白,只能趕緊安慰自己,也許那位不過是客氣了一句,下人們就會錯了意。這樣一想,心裡才略微安定了幾分。
馬車一路進城,卻是先去了一家醫館,醫師檢查了琉璃的腳骨,說是無事,又開了瓶止痛化瘀的藥膏,嚴嬤嬤才小心翼翼的一直將琉璃送到安家門口。
石氏見琉璃好好的出去,卻被人扶著回來,自是大驚。好容易等滿口客氣話的嚴嬤嬤走了,忙拉著琉璃道:「怎麼回事?要不要緊?」
琉璃苦笑著搖頭,索性走了幾步給她看,石氏這才念了句佛,聽琉璃解釋她是裝傷的,笑道:「你倒會作怪,看那嬤嬤陪的小心,可是嚇得狠了!」
琉璃嘆了口氣,她其實只是想演好一個競爭上崗失敗的逃兵而已,可問題是,現在真正嚇到的好像是她自己,這算不算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多半不會的,肯定不會的!
只是她心裡的這點僥倖,卻在第二天庫狄氏上門時頓時化為了烏有。庫狄氏幾乎是一陣風般的刮進了她的屋子,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又笑得花兒一般的拍著她的手,「吾兒真真好運道!姑母原以為不成了,不曾想……姑母讓人打聽了,二郎的意思已經有了八九分!你且等著,三日之內,定有準信!」
琉璃看見她的臉色便知道大事不好,聽到這些話只覺得耳邊轟然作響,獃獃的一句話也說不出。
庫狄氏只當她是歡喜得狠了:「二郎你也見過了,何等的人才!他如今雖然只是九品,但這樣的家世人品,指日便會高升,你又是他親自看中的,過不了兩年,你也能做個有品級的!」
她見琉璃依然是怔怔的,又嘆道:「你放心,二郎的妻室是正經的名門淑女,身子不好,性子卻是好的,你但凡恭順些,必不會吃排頭。」
琉璃看著庫狄氏的笑臉,心裡已經絞成了一團——她應該一開始就寧死不去的,她應該去之前就摔斷自己的腿!她太過相信自己的計劃,卻沒想到會出現這種情況。該死的,早知如此,便是那個裴如琢指著自己鼻子罵祖宗三代,她也應該一句話不回。三年的辛苦忍耐,苦心謀劃,難道就這樣毀在了一時的口舌之快上?
庫狄氏見琉璃目光茫然、神色不定,笑著搖了搖頭,「我且找你舅父和阿爺說話去!」說著又一陣風的出去了。
琉璃頹然坐下,猜也猜得到那邊的情形——舅父舅母會為她和庫狄延忠翻臉,卻絕不會為她得罪裴家,她也沒臉因為這種事情連累他們……看著鏡子里那張神情凄惶的臉孔,她苦澀的笑了起來:既然是這張臉帶來的禍事,也許,只有毀了它才能消弭禍端。她要的不是錦衣玉食、呼風喚雨,她要的只是一點點自由,一點點尊嚴,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而這一切,根本不需要這張臉!只是……這件事情她還需要好好計劃一下,還有兩天,她一定能想出辦法來!
呆坐了小半個時辰,眼見早已過了午時,琉璃霍然站了起來,像往日般拿上帷帽向上房走去。
石氏早已聽到消息,心裡也不大好受,卻不知該跟琉璃說些什麼,見她一如既往的過來說是要去西市,倒是吃了一驚,忙道:「且歇兩日吧。」
琉璃搖頭苦笑,「能去一日是一日,舅母放心,琉璃心中有數。」
石氏嘆了口氣,「你能想開便好,咱們婦人多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琉璃神色平靜的點頭,帶著小檀照舊走到如意夾纈,掌柜卻立刻迎了上來:「正想使人去喚大娘,那裴九郎已等了大娘好一陣子!」
依舊是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袍子,依舊是一臉風輕雲淡的表情,琉璃一進畫室,便看見裴九負手站在案幾前,向自己點頭致意時,目光卻在她的額頭上停了一下。
琉璃此時滿心麻木,向他微微一福便開門見山,「勞煩裴君久候,敢問有何見教?」
裴九並不說話,只是淡淡的看了琉璃身後的小檀一眼。他的神色其實依舊十分平靜,但目光里的壓力卻連琉璃都覺得心裡一凜,小檀更是忙不迭的低頭退了出去。
沉默了片刻,裴九才開口道:「裴某隻想告知庫狄大娘,河東公世子裴如琢一直想找到你。」
那個紈絝子弟!他一直想找到自己?他想做什麼?琉璃眉頭緊皺,裴九已接著道:「那天慈恩寺之事已經略有流傳,裴如琢最是心高氣傲,斷不能容忍此等事情。」
琉璃眉頭皺得更緊:「那他想如何!」
裴九淡淡的道:「自然是找到你,納你為姬妾,如此,昔日的笑料便會成為一樁風流美談。」
琉璃縱然滿心悲憤,此時不由也目瞪口呆——這是什麼混賬邏輯?這傢伙腦子被驢踢了么?明明是他惹是生非,就算自己還擊了一下,怎麼就跟笑料啊姬妾啊扯上了關係?
裴九卻突然問,「子隆……裴二郎他準備何時下聘?」
琉璃愣愣的看著他,完全不明白他怎麼又扯到了這裡,脫口道:「說是就這兩三日。」隨即省過神來,「你怎麼知道?」
裴九並不回答,只是垂下眼瞼淡然道:「不知你是否已見過子隆,他人品持重,是難得的正人君子。你若無異議,便可請貴親儘快定下此事,以免夜長夢多。」
琉璃驚訝的看著他,卻見裴九不動聲色的看了與雅間的隔牆一眼,頓時明白過來:他那天聽到了姑母對自己說的話,而且猜到姑母所說的二郎,就是在慈恩寺遇到過的那位……是啊,他沒有義務提醒自己這件事,可現在來說這些又是什麼意思?她的確不想給那位紈絝子弟當妾,但同樣不想給這位正人君子當妾!難道在這些姓裴的看來,能當上某人的妾是她的榮幸嗎?上沖的怒火讓琉璃的聲音不受控制的變得有些尖銳,「若是有異議呢?」
裴九神色卻沒有任何改變:「若是如此,裴如琢會在這兩三日便遣媒上門。」
琉璃只覺得雷聲滾滾,經久不息,今天這位裴九的話一句接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語,足以把她劈得外焦里嫩……終於忍不住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裴如琢為何會知道我在哪裡,你怎知他會派媒人過來?」
裴九抬起眸子,目光清明的看向琉璃,「因為我會知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