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多謝老夫人和夫人的救命之恩。」在武府楊老夫人院子的上房裡,琉璃恭敬的深深福了下去。
武夫人笑道,「你又客氣上了!」
楊老夫人看著琉璃微紅的雙眼,滿意的笑了起來,「哪裡話,原是我們該做的,你本是給順娘幫忙,總不能因此被逼得做了奴婢。你快坐下說話。」
琉璃點頭應了個「是」,才端端正正的坐了下來,楊老夫人又笑道,「大娘在老身這裡便是客人,萬事莫要太客氣。」
琉璃垂眸道,「老夫人以後叫琉璃的名字就好,今日若不是夫人來得及時,琉璃這輩子便只能為奴為婢,辱沒祖宗了。如今也只能懇請老夫人讓琉璃留在府里為老夫人和夫人效勞,但凡有什麼事情琉璃能做的,便請吩咐一聲,琉璃感恩不盡。」
說起來,她之所以會落入這種局面,眼前這位精明的老婦人才是真正的布局者。只是,這或許同樣是她唯一的機會。在這個時代,既然無論怎樣退縮都無法離自由更近一點,她也只能奮力攀到更高的地方,搏出一條自己想走的路。現在,她的條件已經提出來了,願意效勞,不做奴婢,卻不知這位楊老夫人會如何安排。
楊老夫人看著她呵呵一笑,「琉璃?這名字倒是好!只是你也太客氣了些。你就當這府里是你家好了。卻不知這一次你想住多久?」
琉璃心裡更是警醒,抬頭誠懇的道,「不敢欺瞞老夫人,琉璃原本就惹惱了魏國夫人,今日之後,她定然更是不會放過我。有她一日,這長安城裡,也就只有老夫人能庇護琉璃,琉璃願一直在兩位跟前服侍。若有雲散月出的那一日,再聽老夫人安排。」她願意效力到她們共同的對頭魏國夫人倒台,這個說法聽起來應該很有誠意吧?
楊老夫人的眼睛裡終於露出了笑意,卻搖頭道,「哪裡有什麼服侍不服侍的?只是我看你與順娘倒也投緣,她是個粗疏的,若能有你一半的細緻周全,老身就放心了!」
琉璃心裡鬆了口氣,臉上順勢便露出了真誠的笑容,「夫人性子仁厚,最是難得的,琉璃願跟隨在夫人身邊。」
武夫人拍手笑道,「母親這主意不錯。」
楊夫人也笑了起來,「這就好,日後在這府里,你就是老身故交的孫女,來此是與順娘作伴的。只有一樁,順娘過幾日便要去宮中她妹子身邊,你可願意也跟去?只怕住的日子要長些。」
琉璃一怔,臉上露出了一絲畏懼、一絲躊躇,「宮裡?琉璃原是小戶出身,宮裡規矩一概不懂,只怕給夫人丟了臉……」
楊老夫人看著琉璃,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這有什麼,誰又是天生就會的?」
武夫人也忙道,「我來教你就是,宮裡其實也沒多大規矩,就是悶了些,你又是跟著我的,不用理會那麼多事情。你這般心靈手巧的,有什麼學不會?想來多一個人解悶,媚娘也一定歡喜。」
琉璃微一猶豫,還是鄭重的點了點頭,「琉璃遵命!只是要請夫人多費心教著琉璃一些。」
楊老夫人笑道,「好,天怪熱的,翠墨,你先帶大娘去換件衣服。」待琉璃走了之後,她才對武夫人嘆道,「果然是個識得進退的,可惜竟是寧肯裝病也不當宮女,不然,這琉璃無論是留在皇后身邊,還是弄到媚娘那裡,都是一步絕妙的好棋。事到如今,卻也只能換個下法了!」
院子外面,走在去武夫人院子的小路上,琉璃也一邊回想著剛才楊老夫人的話,一面默默觀察著這府里的布置與路徑方位。領路的翠墨正是上次去接琉璃的那位婢女,走了幾步便回頭笑道,「大娘能和我們一道去宮裡,真是太好了。我家夫人最是愛玩愛逛的性子,可在宮裡時,昭儀娘娘卻是一步也不許夫人出那咸池殿,咸池殿的宮女們又不大敢和夫人說笑玩鬧,夫人日日都怨太悶。」
琉璃回過神來,笑著上前挽住了她的手,「好姊姊,你就叫我琉璃吧。琉璃對宮裡什麼都不懂,你快跟我說說,那宮裡有哪些規矩忌諱?昭儀娘娘性子如何?」
遠處的湖面上,白荷依然在綠葉中亭亭玉立,微風吹過,兩個年輕女子細碎的話語和低笑聲瞬間便消散在若有若無的荷花清香之中。
………………
從安家到西市的這條路,小檀早已記不清自己走過多少趟。或許是因為口齒伶俐,自打進了安家為婢,家裡娘子阿郎有什麼事情要知會西市的掌柜們,都是讓小檀去分說。只是此刻走在這條熟悉的路上,她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彆扭:那個經常和她一面走一面說笑的人,大概是再也不會回來了。記得她面上總是笑盈盈的,但有時候卻會莫名其妙的輕聲長嘆——在她走了之後,小檀發現自己也染了這毛病。此刻,望著西市的大門,她就嘆了口氣,才邁步走了進去。
雖然已經進了八月,中午的陽光還是有些曬人,小檀照例沿著店家檐下的陰影往前走。剛剛走到一家酒肆門口,店裡靠街邊的桌上卻突然站起了一人,叫了一句,「請留步!」
小檀唬了一跳,定睛一看,竟是那位神出鬼沒的裴九裴行儉,忍不住脫口道,「你怎麼在這裡?」
裴行儉舒了口氣,微笑著,「果然是你,可否借一步說話?裴某有事請教。」
小檀想了想道,「今日如意夾纈剛重新開張,我家娘子有事囑咐阿郎,小檀先去把話帶到,回頭再過來可好?」
裴行儉點了點頭,「有勞了,你再來時,徑直去雅間就好。」
小檀點頭應下,心裡倒也猜出了幾分他想問什麼,忙匆匆的走到如意夾纈。店面已經被收拾得煥然一新,安靜智正親自指揮著夥計們從庫里搬出最新的花樣掛在牆上,與安家交好的幾家店面掌柜也派了夥計來幫忙,又有些客人在外面看熱鬧。
小檀擠了進去向安靜智行了一禮。安靜智奇道:「你來做什麼?家裡莫非有事?」小檀忙道,「是娘子遣婢子來跟阿郎說一聲。」安靜智忙帶著她走到後院,小檀才道,「娘子擔心,今日會有人打聽封店之事,請阿郎言語上略留心些。還有就是,史掌柜傷勢還沒好,要不要她去石家借個人來頂著?」
安靜智不耐煩的揮了揮手,「我心裡有數,你回去跟娘子說,讓她莫要操這個心!」
小檀趕緊應下了,眼見安靜智並無其他吩咐,這才告退。待她再次走到酒肆之中,夥計似已得了吩咐,上來便引她進了樓上的雅間。那雅間也靠著窗子,掛著一卷疏疏的葦席為簾,裴行儉早已坐在裡面,面前的案幾擺著一壺酒一個酒杯,另一邊座位的案上則是一杯酪漿,見小檀進來便微笑道,「耽誤你辦事了,請先坐下喝口酪漿解解渴。」
小檀曾聽琉璃提過一句,這裴行儉如今是個不小的官兒了,雖然知道他性子謙和,但聽到這番話,不由呆了一下才結結巴巴道,「不敢,不敢當。」又福了一福,才有些彆扭的跪坐下來。
裴行儉待她喝下了兩口酪漿,方開口道,「這兩天裴某都在宮中值守,大娘送的信昨夜才收到,今日原本想去夾纈店打聽的,那邊卻好像十分熱鬧,也不見掌柜的身影,幸得遇見了姑娘,卻不知如今大娘人在何處,可還安好?」
小檀嘆了口氣,「婢子也不是十分清楚,只知道她如今是在那個武夫人家中。」抬頭看見裴行儉靜靜的看著自己,目光溫和中帶著期待,不由自主便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從頭到尾都講了一遍,末了才道,「那天她出了安家之後便回了自己家裡,聽說第二日魏國夫人就派了人到庫狄家逼著她寫文書,不知怎麼的,那武夫人也去了,說兩家原先有交情,又送了庫狄家不少禮,大娘當天就跟她走了,沒說什麼時候回來。」
裴行儉垂下眼帘,默默的喝了口酒,半響才抬起頭來笑了笑,「多謝。」
小檀看著他的笑容,不假思索的脫口道,「你莫擔心,大娘那樣心善的人,定然會有福報!」
裴行儉一怔,隨即微笑著點點頭,「自應如此。」說著拿出了一個裝了些銅錢的絹囊推到小檀跟前,「若你能見到大娘,勞煩轉告她,她所說之事,裴某自當從命。」
小檀剛才說完那一句,就後悔自己太過唐突,再見了賞錢,不由跳了起來擺手道,「不敢領賞,若能見到大娘,小檀一定把話帶到!告辭了!」說著連禮都未行,轉身一溜煙的跑了出去。
裴行儉多少有些愕然的看著小檀的背影,忍不住搖頭一笑,只得拿起絹囊收回懷中,指尖卻突然觸到一物。他慢慢將它拿了出來,看著信封上「裴君親啟」那四個端正的小楷,想到信里提出的那個請求,不由望著窗外出神半響,低聲嘆了口氣,「你太小瞧裴某,也太小瞧你自己了!」
自斟自飲的喝完了那壺酒,裴行儉才結賬走出酒肆,太陽不知何時已失去了先前的熱力,一陣風猛的從地上颳了起來,吹得人有些睜不開眼睛,遠遠的天際,有厚厚的黑色雲層迅速堆積。
長安的第一場秋雨,很快就要落下了。(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