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侍女進去報了信,出來時便笑著打起了帘子:「大娘請進」
琉璃看著那搖曳的紗簾,微微皺眉,提聲道,「大長公主,琉璃求見」
「進來吧」大長公主的聲音出人意料的響了起來。琉璃一怔,定了定神,邁步走了進去。卻見大長公主倚著憑几散坐在席上,面前的案几上堆著一些字畫帛卷,身邊低頭陪笑伺候的,竟是崔氏。
看見琉璃進來,大長公主淡淡的一笑,「我第一個看的便是你的畫兒,果真有趣得緊,雖是水墨,卻彷彿有顏色,卻不知你是怎麼畫的」
琉璃心頭並不覺得放鬆,反而越發疑惑起來,面上只能笑道,「也沒什麼,便是作畫之時多注意水墨枯潤濃淡之別而已。」
大長公主笑道,「百聞不如一見,不知你能否畫一朵給我看看」說著一指堂屋的東邊,「那裡筆墨紙硯都給你準備好了。」
琉璃看了一眼,只見那邊設著一張高條案幾,上面紙張筆墨已擺得整整齊齊,知道推脫不得,只好點頭應了個是,轉頭便對翠竹道,「你來幫我磨墨。」
大長公主也不理論,又指了兩個婢女去鋪紙。琉璃站在案幾前,提筆凝神片刻,才蘸墨落筆。她畫的水墨荷花,其實是偏於元代工筆水墨花鳥的路子,精緻而古雅,認真畫起來卻是要花些功夫的,此時卻不能求工細,只是提筆迅速勾勒暈染,不過片刻,一朵荷花便已躍然紙上。
大長公主早已踱到琉璃身邊,把那張宣州紙拿在手裡,點頭道,「原來如此,你再畫一朵可好。」琉璃只得又畫了一朵,大長公主這才滿意,笑道,「真是好筆力」
崔氏卻突然道,「哎呀,大娘的裙子上怎麼染上墨汁了」
琉璃低頭一看,果然不知何時裙子靠近鋪紙的兩個婢女一側,竟染上了一片斑斑點點的墨跡,聽到崔氏又一疊聲叫人,「快去取一條新的單絲碧羅裙過來」她忙道,「不必麻煩了」
崔氏笑道,「一條裙子而已,大娘客氣什麼這條我著人洗乾淨了,再給你送去就是。」大長公主也道,「正是,原是我讓你畫荷花才染的裙子,一條碧羅裙,卻也不值得什麼。」
琉璃微微一笑,伸手將外面這條碧色重絹荷葉裙解了下來,鋪在案幾之上,不假思索提筆便勾,片刻之後,那片墨跡便變成一群大大小小的蝴蝶。這落墨勾蝶,原是她最喜歡的筆墨遊戲,蝴蝶大小不同,卻筆觸粗細相襯,一隻只看去只覺得翩翩待飛、生動之極。待墨跡干透,將裙子又系在了素紗襯裙的外面。她的這條裙子原本左下角便有數枝水墨荷花,如今右側多了一片蝴蝶,更添了幾分别致。
大長公主與崔氏相視一眼,崔氏點頭笑道,「原來這裙子上的荷花也是畫的若是我拿碧羅裙換了大娘這裙子,倒像是成心貪了大娘的好東西去。」
琉璃笑道,「阿崔若是喜歡,我幫你畫個十條八條也使得,只是今日既是芙蓉宴,總得應個景,我這通身上下,也就是這裙子與芙蓉還有些許關係,如今卻是不好換下。」
大長公主笑著擺擺手,「阿崔你便是個小心眼的,想偏大娘的好東西,卻不直說,也罷,你快去招待客人,我還有幾句話要問大娘。」
崔氏向琉璃道了個失陪,笑著退出門去。大長公主便道,「今日去中堂前,我倒是見過雨奴了,不到一個月,怎麼瘦成了那般模樣」
琉璃恭謹的笑道,「啟稟大長公主,雨奴和雪奴都是守約親自安排的,就怕虧待了她們。如今她們住的是府里除上房外最好的院子,每個人都撥了兩個婢子伺候,比我也只少了一個人,吃穿用度一概都是只比我低一等,平日里除了跟我出門再不用做旁的事情。說起來,雪奴倒是更豐潤了,雨奴的事阿崔也知曉的,卻是半月前病過一場,如今雖然已經大好了,大約形容上還有些痕迹。」
大長公主淡然道,「既然病了,你那些天又何必帶著她到處訪客這下人雖然不值什麼,到底好好養著才能用得長久,再說,讓人見了你這般使喚下人,豈不也有損裴家的名聲」
琉璃微笑著點頭,「琉璃受教了。」
大長公主微微有些意外,想了想又道,「你也知道守約子嗣艱難,你要多想著替他開枝散葉才是,我給你挑的人原是妥當的,身契也給你了,你難不成還有什麼不放心的聽說這些日子守約竟是一指頭也未碰過這女子若是太妒了,也不是什麼好事」說著語氣已經漸漸嚴厲。
琉璃笑得更謙和,「大長公主教訓得是,琉璃回去便好好勸勸守約。」這時候說句軟話又不會掉肉,她傻了才頂嘴呢
大長公主原是準備了長篇大論的,頓時一句都說不下去了,不由眼神微冷,笑容卻依舊和煦,又和琉璃東拉西扯了一大篇,琉璃一概是個「好」字,只是覺得臉頰笑得漸漸有些發酸。好容易大長公主才瞟了外面一眼,「你倒是個乖巧的,我也放心了,今日便不多留你,你先去吧。」突然又笑道,「說來你們姊妹也多日未見了,倒該讓她來送送你珊瑚」
珊瑚應聲從裡屋快步走出,走到了琉璃身邊,微微屈膝行了一禮,「姊姊」,上來扶住了琉璃的一隻胳膊。琉璃只能笑了笑,借著向公主告了退,不著痕迹的離她遠了一步。
從小院里出來,沿著曲曲折折的青石小徑就是往品芳園去的路。珊瑚走上一步,卻是親親熱熱的挽起了琉璃胳膊,笑道,「許久不見姊姊,珊瑚心裡著實挂念德很。」琉璃差點沒哆嗦一下,好容易忍耐住了,卻見珊瑚的兩個侍女一個含笑在前面引路,另一個則跟在了翠竹身後,琉璃依稀認得正是珊瑚「舅舅」所送的那兩個,不由瞟了珊瑚一眼笑道,「你的婢女果然得用,對這府里的路徑比你竟還要熟一些。」
珊瑚眉毛微微一動,臉上卻立刻露出了更歡快的笑容,「姊姊說笑了。」
琉璃看著她眼裡並非強做出來的笑意,心頭微凜,想拉開她的手,珊瑚的整個人卻似乎牢牢的粘在了她的胳膊上。
琉璃不由皺起了眉頭,左右看了兩眼,只見這條小徑一邊是枝葉繁茂的桃林,此時只有綠葉掩映,另一邊則是青石砌就的五六尺寬的水道,流水清淺,水聲清越。正想尋個脫身之策,前面的轉彎處卻突然傳來一聲男子的含糊嘟囔,「到底是在何處」
琉璃一驚,只覺得這聲音似乎有幾分耳熟,驀地收住了腳步,卻聽有女子的聲音笑道,「我家娘子就在前面,她不過有一言相詢,定然不會耽誤郎君時辰」
那男聲越發含糊,「我怎麼覺得轉來繞去,已出來半日了」腳步聲中,一個黃衣婢女領著一個步履不穩的青衫男子已轉過彎來,赫然正是裴炎只是原本白凈的面孔上滿是紅潮,一貫端凝的眉目間也只剩下一片恍惚。
琉璃看著這張明顯已經有些神智不清的臉,心頭頓時一片雪亮。
那位婢子看見琉璃,眼睛也是一亮,回頭對裴炎笑道,「郎君請看,我家娘子就在那裡」說著便要把他往前面拉,裴炎下意識甩開了她的手,眯了眯眼睛,似乎認出了琉璃,點了點頭,腳下踉蹌的走了過來,「是你要找我你為何要找我你有何事要問我」
珊瑚眉目已全然舒展開來,側頭對琉璃笑道,「姊姊果真能幹,來夫君的長輩家做客,居然還私下約了舊情人相見」說著拉著琉璃胳膊的手指緊緊的扣在了一起,眼裡光芒閃動。
琉璃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微笑,「珊瑚,得罪了。」
珊瑚頓時一愣,突然間腳面上一陣劇痛傳來,忍不住慘叫一聲,踉蹌著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琉璃低頭看了看腳上這雙雀頭履,這鞋正是硬木為底,她好容易才穿上一回,沒想到卻是派上了這種用場她轉過頭去,對早已目瞪口呆的翠竹喝道,「你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攔住裴二郎這是有人要害他」
翠竹一個激靈醒了過來,把手上的包袱往琉璃懷裡一塞,衝上去便攔在了裴炎面前,「郎君快些回去」
珊瑚雪雪呼疼,一時起不來身,她的兩個婢女臉色微變,一前一後便往琉璃身邊奔了過來。琉璃並不遲疑,提起裙子,一步衝到路邊,跳下了不過一尺多高的清流,幾步便趟了過去,手腳並用爬上了另一邊的石岸上。
一時這邊的幾個人全都呆住了,怎麼也想不到她居然不往路邊桃林里跑,卻做出了這種匪夷所思的舉動,又是跳水,又是爬岸,粗魯狼狽,不可名狀。卻見琉璃雙手攀住那邊岸上的一根樹枝,不要命般往下用力一拽,掰斷握在手裡,回過頭來冷笑道,「你們誰不怕被我抽花了臉,不妨過來試試」
裴炎揉了揉眼睛,呵呵的笑了起來,點頭道,「好,我過去」
翠竹不由魂飛魄散,死死拽住了裴炎的胳膊,「郎君,不能去」
裴炎有些不耐煩,用力去拉翠竹的手,好容易拉開了手,將她推到一邊,剛往前走一步,翠竹撲上去又死死抱住了他的腳。糾纏之間,轉眼間翠竹的衣服頭髮都已散亂,比起水道另一邊裙子濕了半截的琉璃更是狼狽不堪。
珊瑚的兩個婢女相視一眼,點了點頭,各自都突然尖聲驚叫不絕,扶起珊瑚便往品香園跑了過去。幾乎只是轉眼之間,就聽一片腳步聲亂響,有人高聲叫道,「子隆,子隆」卻見七八個年輕男子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當頭一個,正是那位裴如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