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大如年。
西州民眾原是以漢人居多,那些名門大族又講究魏晉遺風,每年冬至時分,自是別有一番熱鬧景象。只是顯慶元年的這個冬至,整個西州城裡,卻看不到往年裡屠羊殺牲的歡欣喧鬧,街上的行人來去匆匆,連壯年男子的身影都難得一見。
西州都護府的門口,那張徵發全州丁男中男輪流勤軍的告示,依然張貼在最醒目的位置,而往年此日早該休沐的官員和差役們,卻是進進出出的忙個不停。
琉璃倒是偷了一日的清閑,想到許久不曾見過康氏,午後便帶上節禮去了隔壁坊的安宅。康氏身子已明顯變得笨重,一見琉璃便快步上來拉住了她的手,「才幾日不見,你怎麼便瘦成了這般摸樣也不多自己保養著些」
琉璃只能嘆氣,這般寒風凜冽的冬日,她也只想舒舒服服在家中窩著,奈何有些事情,卻不是她能心安理得躲開的,就如安三郎,不也是已然兩個多月不曾歸家么不過,看著康氏那隆起的肚子,聽著她低聲細語的熟悉絮叨,琉璃這些天來一直都有些煩悶的心情卻突然安寧了下來。待進了裡屋,只見滿床都是精緻亮麗的小衣裳,忍不住笑道,「怎麼都是紅的花的」
康氏微笑著的臉上幾乎在發光,「嬸娘們都說這一胎像是個女兒,家中那個混小子,我可是被他鬧怕了」說著又看了看琉璃的腰身低聲道,「如今入了冬,你也該好生補一補才好,我看那韓四就是有些本事的,原先說是外傷金創上極好,這幾個月里看婦人、小兒也是人人都道不壞,你若讓他看,他必然更盡心。」
琉璃笑著搖頭,自己這具身體,滿打滿算還不到十八周歲,吃補藥也太早了些吧康氏見她不以為然,忙又絮絮的說了幾句。琉璃正招架不住,門外卻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
阿燕的聲音里還帶著些喘息,「娘子,家中有客人登門,說是帶了阿郎的口信。」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邁出兩步,又忙轉頭道,「阿嫂」
康氏哈哈大笑起來,「你跟我還講什麼虛禮,快些回去是正經」
琉璃臉上有些發燒,「過兩日我得閑了再來跟阿嫂說話。」小檀到門口打起了帘子,琉璃快步走了出去,就聽小檀笑道,「是什麼客人這般要緊,要姊姊來跑這一趟」
琉璃心裡一動,看了阿燕一眼,阿燕顯然走得甚急,臉頰通紅,臉色雖還鎮定,一雙眼睛裡卻分明滿是焦慮,對上琉璃的目光,微微的點了點頭。
琉璃的心頓時一沉,快步往外便走,出得院子,阿燕跟了上來,低聲道,「是上回送雲伊娘子過來的那位米大郎,說是軍營那邊出了些事,阿郎讓他來西州找麴世子上報朝廷。」
上報朝廷琉璃腳步不由一頓,轉頭便道,「小檀,你快去都護府問一聲,世子今日可在,若是在,便請他速來家中一趟。」
小檀有些愕然看了看琉璃,應了一聲轉身便走。阿燕忙又道,「娘子,那米大郎的情形看著似乎不大好,婢子以為,還是先去尋了韓醫師,讓他過來看看」
琉璃點了點頭,自己三步並兩步往家中走,只是一進曲水坊的坊門,心便沉到了谷底:自家門口附近站了好幾個人,不時指指點點、交頭接耳。有人一眼看見了琉璃,高聲道,「庫狄娘子,先頭有個身上帶著血跡的人進了您家有人道看那模樣像是販人的米大,那廝不是好人,娘子可要讓小的們去府里請差役們過來」
這米大郎竟然是個臭名昭著的琉璃暗叫晦氣,忙笑道,「多謝各位,我已知曉,不必去煩勞差役了,我心裡有數。」有人還要再問,琉璃卻不好多說,擺了擺手,提步便進了家門。待她進了外院的堂屋,一眼看見屋裡的情形,心裡不由更是叫了聲苦。
堂舍里,幾個月前曾見過一面的那位米大郎歪歪斜斜的坐在席褥上,看上去竟似比上回瘦去了一小半,又黑了好幾個色度,身上的冬袍上斑斑點點的分明是染著血跡,臉上也是灰撲撲的,鼻子青腫得老高,讓那張本便兇橫的臉孔更添了十二分的猙獰。
在他的對面,雲伊叉腰而站,雪白的臉孔漲得通紅,聲音也尖銳得有些刺耳,「你再胡說,我先叉了你出去,什麼救人報信,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德行,竟騙到姊姊這裡來了」
琉璃忙走上去拉住了雲伊,「你怎麼過來了你先回自己的院子,這些事務我來處置便好。」見米大郎掙扎著要起來,擺手道,「不必多禮了,到底出了何事」
雲伊轉身看著琉璃,「姊姊莫聽他的,此人最是刁滑,如今又編了一套胡言亂語,說是唐軍屠了怛篤城,他因救人傷了兩個唐軍,逃出唐營後,裴長史令他來找麴世子,要把事情上報朝廷他也不想想,怛篤那般的大城,又不是賀魯的部屬,唐軍好端端的屠城做甚他這種人,不知害了多少人命,什麼時辰又改行救起人來了真真是一篇鬼話」
屠城琉璃臉色頓時一變,一個原本模模糊糊的印象突然變得清晰起來。
米大郎臉上又是冷笑又是發狠,嘶聲道,「米大誠然不是善類,但今日若有一句虛言,便教某天打雷劈」
雲伊冷哼了一聲,「你以為你不會被天打雷劈么」
琉璃心煩意亂,忍不住道,「雲伊,你先回院子」
雲伊頓時大急,「姊姊,他真真不是好人」
琉璃嘆了口氣,「雲伊,他是不是好人暫且不論。他今日所說,只怕是真的」
米大郎瞪大了眼睛,掙扎著從坐席上爬了起來,「多謝娘子,多謝娘子肯信米某,娘子快去請世子過來,遲了便來不及了。軍營那邊,因蘇將軍說屠城是做賊,又不肯與他們同流合污去分財帛,他們才污衊某是叛城的餘孽裴長史道,定要讓朝廷知曉屠城之事,還說越快越好」
琉璃認真的看著他,「世子那邊我已吩咐人去了,那屠城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又怎麼成了叛城餘孽」
米大郎已站了起來,「啟稟娘子,六日之前,唐軍到了怛篤城下,怛篤城主便帶人出城來降。先頭原也說的好好的,可不知怎地,待某第二日午後在軍營告了假,進城想尋人時才發現,那裡竟是成了一片人間地獄那般慘狀,某便是做夢也不曾見過。滿街滿街都是屍首,一踩一個血坑,城門前的死屍堆得有一人多高,好些人家的門口的石板上,丟著被活活摔死的奶娃娃那些婦人的慘叫聲,滿城裡都能聽見」他越說越是激動,握著的拳頭幾乎揮到了雲伊和琉璃跟前,雙眼通紅,看去就如野獸一般,「六千人,怛篤城足足有五六千人一日一夜之間,竟是都成了冤魂」
雲伊嚇得退了一步,一時說不出話來。琉璃也呆在了那裡,屠城,她並非不知道這兩個字的可怕,但此刻聽到這些血淋淋的話語,她只覺得胸口就像堵上了一塊巨石,嗓子也緊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大郎請坐下說話。」
米大郎喘了幾口粗氣,慢慢坐了回去,聲音也低了下來,「米某生來便不是善類。某此次進城,原本也不曾安著好心,是想借這身軍甲,到認識的人家拿些銀子出來,誰曾想那家幾十口人,竟已只剩下了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兒,躲在水缸里發抖,一眼認出某來,竟抱著某的脖子大哭,某、某便打昏了聽見聲音進來的兩個唐軍,把她帶出城,送上了馬」
「都怪米某思慮不周,給蘇將軍帶來了麻煩。第三日蘇將軍便遣人將米某送出軍營後,某才聽聞,因蘇將軍不肯收下從怛篤城搜刮來的金銀財物,那位王總管便一口咬定米某是怛篤城的探子,又說蘇將軍老早就收容了怛篤探子,才對這種叛城心慈手軟。某好容易才逃到裴長史那邊,裴長史道,事已至此,唯有立即上書朝廷,讓聖上知曉此事。最好是能讓世子說動麴都護上書,若是不成,可請世子暗地裡遣人將米某送到長安,說娘子自會知曉如何令此事上達天聽。」
琉璃心裡微微一凜,頓時明白了裴行儉的意思,默然點了點頭。
屋子裡一時靜了下來,雲伊回過神來,把琉璃拉到了一旁,低聲道,「姊姊,你真信他的話」
琉璃嘆了口氣,「屠城這般的大事,誰能編得出來米大郎跟隨蘇將軍已近一年,如今他拿此事來騙你我,於他又有何益處」
雲伊一時也默然低頭無語。琉璃拍了拍她的手,又轉身問了米大郎幾句,這才知曉,裴行儉所在的軍倉已近無糧可送,而大軍之中自半個月前,將士們的口糧便減了一半,馬料更是早已倍減,戰馬還勉強能有草料果腹,步卒用來代步的私馬卻是大批餓死,軍中多有怨言。想來王文度屠城,除了自己不肯空手而歸,也是為了搶掠糧草錢帛,好安定軍心
說話間門帘挑起,阿燕疾步走了進來,後面跟著的正是韓四,只見他穿著一身還算體面的本色冬袍,神情依然寡淡,進門向琉璃點了點頭,只看了一眼,便兩步走到米大郎跟前,一言不發的伸手搭脈。
米大郎唬了一跳,把手一奪,琉璃忙道,「米大郎,這位是醫師,外傷金創最是拿手,大郎還是先處置了傷口,才好將事情與世子稟告。」
米大郎這才伸出手腕,又皺眉道,「多謝娘子,米某並無大礙,只是夜半騎馬時摔破了鼻子,多流了些血罷了。」
韓四凝神診了半晌,鬆開手冷冷的道,「的確並無大礙。只是幾夜不曾休息,受驚之後流血不止,身上還有傷,再這麼熬兩日,最多少活兩年罷了」
米大郎不由「咦」了一聲,瞪大眼睛看著韓四。韓四也不理他,轉頭對琉璃道,「夫人請迴避片刻,韓某要查查這位身上之傷。」
琉璃點頭道了聲「辛苦」,帶著雲伊和阿燕退了出去,小檀卻氣吁吁的從外面走了進來,「娘子,麴世子不在西州,說是只怕明日午後才能歸來」
琉璃的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麴崇裕大約又是去了西州的哪個縣城,如今天色已晚,遣人去尋也是白搭。她心裡隱隱有些不安,卻也知道只能等到明日再說。
不多時,韓四從堂屋出來,只道米大郎的外傷並不算重,他已上了葯,隔一日再來換,不用開方,只要讓米大郎安心歇息兩日便好。
琉璃點頭道了謝,又對阿燕笑道,「你去取些診費給韓醫師。」
韓四臉色頓時冷了下來,「夫人將韓四當做什麼人了」
琉璃不由一怔,小檀也瞪大了眼睛,卻聽阿燕淡淡的道,「你且等著」說著轉身進了廚房,不多時拿了一個食盒出來,往韓四身前一遞,「診費」
韓四呆了一下,頗有些手忙腳亂的接了過去,低著頭說了聲「多謝。」沉默片刻,又道了聲告辭,轉身走出門去,頭竟是再沒抬起來過。
小檀早已看呆了,望著阿燕的目光頓時滿是崇拜,「阿燕姊姊,還是你有法子,你給他的食盒裡裝了什麼」
阿燕淡然道,「一碗牛肉。」
琉璃縱然滿腹憂思,此刻也不禁笑了起來。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琉璃便派了人到西州城門候著麴崇裕,不曾想等到日頭西沉,竟依然是毫無消息。這一下,莫說米大郎坐不住,琉璃心裡的不安也越發翻滾得厲害起來:若是麴崇裕這節骨眼上又是一去好幾日不回西州,事情卻該如何處置才好
好容易等到第三日午前,派去城門守候的小廝一溜煙的跑了回來,「世子回來啦」
琉璃忙站了起來,「你可曾請他過來」
小廝苦了臉,「小的根本近不了世子的身,世子是跟著幾十號穿著盔甲的人一道進的城,那些人都兇巴巴的,我上去還沒開口,便被推到了一邊,小的實在沒法子,看見世子身邊的長隨落在後面,便跟那長隨說了幾句,他應了說,瞅著有空會悄悄跟世子回稟。」
幾十號穿盔甲的人她怎麼記得,西州城裡常見的那些府兵是不穿盔甲的琉璃愣了片刻才道,「你可打聽過,那些穿盔甲的是什麼人」
小廝忙點頭,「小的問過了,說是剛從軍營下來的精兵,為首的叫什麼對了,蘇參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