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華貴的大紅色團花圓領袍,一條秀麗的金縷玉帶,把束冠男子那粉白的肌膚和清雅的眉眼襯得愈發秀致動人,精緻的嘴角微微上揚,帶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琉璃側頭端詳著自己剛剛畫好的這幅大唐灶神圖,只覺得美則美矣,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站在一旁看了半晌的雲伊卻拍手笑了起來,「姊姊畫的這個灶神,怎麼竟有些像那位麴玉郎」
琉璃仔細看了一眼,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可不是那微挑的鳳眼,風騷的笑意,還真是有幾分麴孔雀的影子,難怪看著彆扭唉,自己見過的美男雖然不算太少,但都頗有陽剛之氣,能跟絕色美女一拼的妖孽只有這一個,此刻提筆畫起這個「貌若美女」的灶神張禪時,竟然不知不覺就帶上了些許麴崇裕的風格,這幅畫過年時要貼在自家的灶台上琉璃暗自打了個寒戰,搖搖頭順手把畫遞給了雲伊,「你拿去玩吧。」
雲伊眼睛頓時一亮,「多謝姊姊」拿起畫左右端詳了幾眼,興高采烈的走出門去。
琉璃鋪開另一張熟制黃麻紙,凝神細想了片刻,又低頭畫了起來。
待她再次抬起頭時,外面的日頭已近中天,琉璃看了新畫幾眼,滿意的放下了筆這次畫出來的灶神大人相貌秀麗端莊,絕不影響食慾。橫豎離祭灶的臘月二十六日還有幾天,下午還可以多畫幾張這樣的出來送人。
她正順手收拾著桌上的筆墨顏料,身後便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琉璃頭也不回的笑道,「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早」
兩隻手臂從身後伸過來環住了她的腰,後背上也變得一片溫暖,裴行儉的聲音貼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總算理完了,你身子怎麼這般涼也不多穿些。」
琉璃放下裝顏料的小罐,舒服的往後靠了靠,「穿多了手臂不靈便,明日我便讓屋裡多生盆炭。賬目都理完了,沒出什麼岔子吧」
裴行儉聲音裡帶著點笑意,「能出什麼岔子也就是須得一筆筆的對賬支錢,到底繁瑣些。」
琉璃輕輕的出了口氣。這幾日里裴行儉都是和安三郎一道,將胡商們送糧後應得的另一半錢款結算清楚,因為一筆一筆的軍倉收庫憑條和賬目都要對上,的確極其繁瑣,此次籌集軍糧的事務如今也算是功德圓滿了,只是他她轉身揚起頭來,「今日軍營那邊可曾有什麼消息過來」
裴行儉微笑著搖了搖頭,沒有做聲。琉璃伸手撫上了他的眉心,那裡有一絲陰霾,這半個多月來,一直都不曾散去,琉璃嘆了口氣,「還是不放心」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有什麼可擔心的恩師在軍中素有威望,再說,不還有你那份萬民書么盡鎮得住那些鬼魅伎倆如今軍中一切如常,連怛篤二字都無人提起,王文度待恩師也客氣了許多,大約是覺得與其越鬧越大、不可收拾,不如大事化小、就此揭過。前軍聽聞是已到柳中,待補充糧水完畢,便會取道大海道東歸。」
琉璃靜靜的看了他一會兒,「守約,你到底在擔憂什麼是擔心陛下礙於情面,放過程知節和王文度,讓西州人寒了心」
裴行儉的聲音微微沉了下去,「論理不至於,便是為了程將軍,此次的事情聖上也必會追究,不過是罪名大小、處置輕重之別罷了。」
琉璃輕輕的哼了一聲,幾千條無辜的人命啊,「處置重些才好呢,他們便是就地正法也不算冤」
裴行儉沉默了片刻才道,「多半不會。大唐開國以來還從不曾因外事處決臣子。其實,程將軍他並非貪酷之人。我大約不曾與你提過,程將軍與我父兄都頗有交情,曾於萬軍之中拚死救過兄長。恩師也說,這次三軍結陣,屠滅怛篤,全是王文度的主意。程將軍,大概只是不願違了聖意,才和光同塵,求一個平安富貴罷了。此次之事,我自是願意聖上從重處置,以正國法軍紀,可每每念及程將軍或會因此身敗名裂,一世英名盡毀,又實在歡喜不起來。」
琉璃有些意外的看著裴行儉,他怎麼從沒說過此節不過也是,裴行儉的父兄都是隋唐之際的名將,與程知節熟稔也不足為奇,而裴行儉在長安時官位不顯,與身為國公的程知節相去太遠,平日自不會把這段交情掛在嘴邊,不然倒像是自抬身價。可事到如今,自己的所作所為,倒像是踩著程知節成全了他的名聲威望她不由有些懊惱的皺起了眉頭。
裴行儉低頭吻了吻她的眉心,「琉璃,我不是怪你,此事你原不知情,況且便是知曉,於情於理,咱們總不能因為顧及程將軍,而聽任他們如此胡作非為,顛倒黑白。」
他的聲音里多少有些悵然,「所謂造化弄人,我曾以為此次協助大軍調運糧草,可以一舉兩得,不但可助恩師一臂之力,也能略報程公當年的恩義,誰知最後竟是如此收局這些日子,我也常想,若我是程將軍,此次會如何抉擇是囚禁王文度,揮兵與賀魯決戰還是裝聾作啞,順水推舟思來想去,我大約會寧可日後面對不測之境,也不會坐視大軍如此胡為,但程將軍位極人臣,子孫滿堂,如此抉擇」他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琉璃心裡已經嘆了好幾口氣,裴行儉的性子平日甚是豁達,但在忠孝恩義之類的事情上卻總是太過較真,這種死胡同他難道也要鑽個明白么她索性岔開了話題,「守約,依你看,聖諭何時才能下來今日阿燕還回報道,米大郎在藥鋪的地倉里已是快憋瘋了。」
裴行儉怔了一下,臉上果然露出了笑容,「應該便是這幾日了,米大那性子,憋一憋也好。」停了片刻又笑道,「韓四當真是有些手段,手中竟還有那種奇葯。」
琉璃笑著搖頭,「那葯其實也不算出奇,不過是服下之後便會昏沉不醒,氣息心跳也會比平日輕緩上許多,而且全然不知疼痛,原是醫家為了給傷者續肢接骨或剖肉取物時所用。看著唬人,但若真的去仔細探看,決計瞞不過人去。只是韓四在米大身上臉上做了手腳,模樣顏色便先唬住了人,又拿銀針狠狠的扎了掌心,旁人看米大全無反應,更是消了疑心。說起來也不過是個障眼法。倒是那米大,足足昏睡了兩日多才醒,聽韓四說大約是藥用多了,原來牛犢與人的分量到底有些不同。」
裴行儉怔了一怔,啞然失笑,搖頭道,「這般說來,米大郎的運道著實不算好。」
琉璃認真的點頭,「可不是韓四也是個有些獃氣的,竟把此事也當著米大說了,若不是那日阿燕也在,韓四隻怕會吃一頓好打」
裴行儉不由哈哈大笑,兩人又坐下說了幾句閑話,琉璃正準備吩咐廚房上了午膳,外面卻突然傳來了小檀急促得有些變調的聲音,「阿郎,阿郎都護府有人來尋,說是聖諭已到,要尋人帶路去軍中宣讀」
裴行儉騰的站了起來,邁步便往外走,琉璃一怔,忙拿上一件披風追了上去,裴行儉接過披風時,握住了她的手,「你快回屋,軍營離西州有一百多里,我今日只怕回不來了,不會有事,你莫擔憂。」說著點了點頭,轉身大步離去。
琉璃站在院子里,看著裴行儉的背影消失的地方,出神了許久。她實在不大記得程知節此役之後的下場如何了,似乎並不太壞,也但願不要太壞至少能讓他安心一些。
小檀迴轉時,見琉璃依然穿著夾衣站在風地里發獃,不由唬了一跳,「娘子不冷么」
琉璃這才一個寒戰回過神來,幾步回了屋,這西州的冬日雖然不甚寒冷,但臘月里吹起的北風依然有幾分刺骨,她一進屋就打了幾個噴嚏,阿燕忙去煮了碗薑湯,琉璃喝了幾口便放到了一邊。她的這副身子骨雖然看著有些瘦弱,這幾年裡卻幾乎是百病不侵,略凍著點自然不算什麼。只是到底心裡有事,這一夜卻是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直到高窗外已是略透了些清光進來,這才沉沉睡去。
朦朧中,似乎有柔軟而微涼的東西輕輕的碰觸著她的額頭、面頰,琉璃嘟囔出了一聲「別鬧」才驀然清醒過來,睜眼便看見了裴行儉的面孔,一雙眼睛裡分明滿含著笑意,她慢慢的也笑了起來,「可是一切還好」
裴行儉的臉上還有些風霜的寒意,大約是天一破曉便騎馬趕了回來,笑著將她連人帶被子都摟在了懷裡,聲音里有著這些日子來不曾有過的輕鬆,「聖諭,程將軍坐逗留追賊不及,減死免官;王文度坐矯詔,死罪,回長安聽候發落,其餘總管如周智度、蘇海政等都是各回本部,由恩師暫代大總管之職,節制三軍。」
琉璃眨了眨眼睛,一時有些不太明白,高宗怎麼壓根沒提屠城的事蘇海政等人也是安然無恙
裴行儉微笑道,「屠城之事,畢竟有礙大唐名聲,因此聖諭里是一字未提,再者刑不罰眾,也不好將參與的眾將都定罪。但是重罰程、王兩位總管,遣散諸將,而破格重用恩師,其意已是昭然。再者,於程將軍而言,以討賊不及而減死免官,於名聲所傷有限,此後還可遠離朝堂是非,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琉璃點頭,心裡雖然覺得這處罰來得太輕,但看著眼前裴行儉明亮的笑容,心情不由也輕快起來。想了想又道,「程將軍也罷了,王文度竟然在軍中假傳聖旨、縱兵屠城,豈不是十惡不赦」
裴行儉的笑容微斂,淡淡的搖了搖頭,「假傳聖旨倒也難說。聖意難測,只是既然要他回長安聽候發落,大約也不會真的落到獨柳樹的刑場之上,或許不過是冷上幾年。」
也就是說王文度只是會丟官,而且只丟幾年琉璃還沒琢磨明白,裴行儉已轉了話頭,「恩師既然留下代行大總管之職,陛下的意思自是要再次備戰,討伐賀魯,我和恩師昨夜商議了一晚,要一舉平定突厥,兵不貴多而貴精,故而此次的大軍還是會照常東歸,只會在西疆本有的三萬邊軍中選拔出一萬精兵來,加以嚴訓。恩師於練兵備戰、衝鋒陷陣上,只怕無人能及,但論到糧草後勤,約束軍士,他卻歷來有些散漫。琉璃,往後我在軍營的日子,只怕會多些。」
琉璃心裡頓時有些不舍,伸出手臂,纏住了他的脖子,裴行儉輕輕撫摸著她散開的長髮,輕輕的嘆氣,「琉璃,你放心,恩師此戰定能克敵制勝,我也只須協助恩師做些籌集糧草、安置俘虜的雜務,不必日日都在營中,一有閑暇便會回來。」他低頭看著琉璃,語氣變得輕快起來,「你在家中想做什麼、想去哪裡都好。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那些糟心事」
琉璃想了一想,忍不住笑道,「咱們可算是狐假虎威那位蘇南瑾自是不敢來自討沒趣,麴崇裕日後大概也不會再找咱們麻煩」
裴行儉笑著揉了揉她的頭,「好一隻威風的小狐狸」停了片刻又笑道,「其實便算沒有此事,麴世子也不會再找我麻煩。此人心胸略窄,卻不失男兒本色,原先也只是擔心我會奪了麴氏權柄,將他們逼回長安。上回鷹娑川前一戰之後,他已解了大半的心結,當時我便托他接手政務,調遣西州民夫,也護你周全,他雖是行事有些私心,還算信守承諾。經此一事,更會打消顧慮。日後西州便是有什麼變故,麴氏父子不說拔刀相助,卻也不會落井下石。」
琉璃不由恍然,自打督糧歸來之後,麴崇裕待自己的確是客氣了許多,她原以為是大戰在即,他多少收了些私心,原來還有這樣一番緣故也就是說,從現在開始,外有蘇定方橫掃西域,內有麴氏父子欠了他們的人情,天高皇帝遠,衾暖冬日遲琉璃不由長長的出了口氣,只覺得自打來到這個時空,還從未有一刻可以這般篤定無憂,輕鬆自在。她將頭舒舒服服的靠在裴行儉的肩頭,一時連小手指頭都懶得再動一動。
裴行儉靜靜的擁著她,似乎也不想再說話,只是用手指輕輕梳理著她的長髮。不知過了多久,琉璃才在他的懷裡蹭了蹭,聲音都有些懶洋洋的,「你會在軍中忙到什麼時候」
裴行儉低聲道,「這些日子大約會略忙一些,年前才能回來,之後還要忙上一兩個月,仲春之後便會好許多。我估量著,真正的戰事大約要到秋後了。再說我畢竟還是西州長史,總不能成年累月在軍營里呆著。」
琉璃「嗯」了一聲,「柳女官和雲伊的事,你得閑時也記著些。」
裴行儉笑道,「那是自然,我早已在軍中放出消息,要尋方烈,泥孰部那邊也已派人打探消息,此事並不算小,我怎會忘記」他的嘴唇戀戀的在琉璃的臉頰上流連了許久,「這幾日軍中各處交接,事務最是繁忙,我稍後便要收拾行囊去營中,你在家中好好歇著,年前事務多,日後只怕應酬也會更多,你不愛去的便不用理他,橫豎在這西州,再也不會有人能難為你。」他停了良久才低聲道,「琉璃,我應你的事,總算做到了。」
過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日子琉璃將頭埋在他的肩頭,輕輕的笑了起來。
此後幾日,西州各高門官眷下的帖子果然雪片般的飛入了裴宅,琉璃都是客客氣氣的婉拒了好容易能任性一回,她著實沒有興趣把大好時光浪費在和那些女眷們的來往應酬上。只是不知是「身體微恙」這句話說得多了,還是那日著的風寒發了出來,竟是漸漸的有些頭疼身重,她忍不住自嘲:自己難不成真沒有享清福的命
眼見年關日近,西州城裡一日比一日熱鬧,無論是在軍糧上賺到大筆銀錢的諸位胡商,還是一番算賬後居然還餘下了幾千緡香資的大佛寺,或是聽聞聖上下旨順應民意、懲惡揚善的尋常百姓,各個都覺得眼下的這個新年分外令人期待:安家印製的歷譜比原先的更便宜實用,市坊上新出的細白疊布舒適得令人難以置信,大軍離境後米糧瓜果的價錢也回落了許多天氣雖是略冷一些,西州城裡喜慶的熱度卻是日益高漲。
這一日已是臘月二十六,晚上便要祭灶,琉璃用過早膳,只覺得頭更沉了些,喝了碗熱湯,正準備上床捂身汗來,小檀笑吟吟的來報,「麴世子求見」
琉璃不由精神一振前兩日麴崇裕便遣人來說過一回,今日定是送白疊坊的那四分利錢來了她頓時覺得頭疼都輕了許多,笑著說了聲,「請他在前面堂舍里稍候片刻。」套上一身見客的衣裳便往前頭而去。還未到堂屋,只聽一串清脆的笑聲從屋裡傳了出來,竟是雲伊的聲音,笑得歡悅之極。
琉璃心下有些納悶,邁步進了門,一眼見到站在雲伊對面的麴崇裕,忍不住也失聲笑了起來。
麴崇裕本來便有些莫名其妙,此時不由更是心虛,忙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紅色團花圓領袍和羊脂玉金絲蹀躞帶,又摸了摸頭上的束髮銀冠,似乎都無失禮之處,他抬頭看著眼前笑不可抑的兩個女人,只覺得一頭霧水,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時不由呆在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