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城的秋天沒有落葉,只有一陣一陣漸漸帶有涼意的西風,帶來季節變化的訊息。到了日頭西斜的時分,那風中的寒意便愈發明顯起來。
琉璃站在院子里,抬頭看著依然十分清朗的天空,輕輕的嘆了口氣。龍朔二年的這個秋天,似乎比往年都來得早,這也許意味著一段格外寒冷漫長的冬日。對於六年來一入臘月就會病上一場的她來說,這可著實不是什麼好消息。雖說比起顯慶元年的那場兇險到極點的大病,後面這五年的風寒都只能算是小打小鬧,可是
小檀拎著一個食盒,腳步輕快的走了進來,看見站在院子里發獃的琉璃,嬉皮笑臉的湊過來看了幾眼,「娘子在想什麼想得這般出神」又拉長了聲音笑道,「阿郎再過一日便回來啰」
琉璃回過神來,瞟了瞟小檀那張笑嘻嘻的臉,眉頭一皺,疑惑道,「他們是明日便回來么我怎麼記得還要兩日」
小檀得意的點頭,「絕不會錯,小檀數著日子呢」
琉璃臉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如此阿成若是曉得有人這般數著日子等他回來,一定會歡喜得很。」
小檀的眼睛睜得溜圓,停了一停才跺足道,「娘子又取笑婢子了」如今她已是兩個孩子的娘親,只是此時那張依舊光潔的圓臉上,羞惱的表情看去卻與當年沒什麼兩樣。
琉璃哈哈大笑,心情頓時愉快了許多,又瞅著小檀笑道,「你怎麼一著急又把婢子給帶出來了當心阿成他不依。」
小檀「哼」了一聲,「他敢」
琉璃一本正經的點頭,「也是,諒他也不敢」
小檀是顯慶三年成的親,頭年冬天,蘇定方以一萬精兵大破賀魯十萬聯軍,活捉了賀魯父子,裴行儉則一直隨軍協助蘇定方約束士兵、安撫突厥各部,除了為各部劃定疆界、修路設驛、撫貧問疾之外,又將唐軍所獲的賀魯部全部牲畜財物都還於了他們。突厥十姓自此誠心歸唐。此後,阿成也得了一轉的軍功。如今他雖是依舊跟著裴行儉辦差,卻好歹有了身份,身為他的正頭娘子,小檀自然不能再把「婢子」兩字掛在嘴邊。不過,面對伶牙俐齒的小檀,阿成倒是輕易不敢高聲的。
又被琉璃打趣了一回,小檀不由惱得咬起了下唇,眼珠轉了轉,突然展眉笑道,「娘子還是莫在院子里吹風了,今日已是白露,這是阿燕姊姊特意給娘子準備的湯藥,娘子須得乘熱喝了才好。」
琉璃興緻勃勃的臉頓時垮了下來,顧不得搭理小檀眼裡的促狹,只是看了看她拿著的那個食盒,憂傷的嘆了口氣,「端進去吧」
一杯白水,一碟果脯,左右護衛著一個六寸的白色瓷碗,揭開蓋子,是滿滿一碗賣相可疑的醬黑色葯汁。當那濃濃的藥味隨著熱氣蒸騰而起,琉璃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一對聯著川字的倒八字眉。
伸手摸了摸碗不算太燙,她坐在那裡深呼吸了兩口,端起碗閉上眼睛就咕嘟咕嘟往下喝。一口氣喝了大半,忙喝了口白水,又歇了口氣,到底還是分三次喝完了,這才抓了個果脯塞進了嘴裡,苦著臉嘟囔了一句,「阿燕熬的葯怎麼越來越難喝了」
小檀在一旁笑道,「這頭一回原是難喝些,日後娘子喝慣了便會好些。」
想到這種隔三岔五就要喝上一碗葯的日子足足還會有好幾個月,琉璃的臉頓時皺得更像苦瓜。她自認為算不上嬌氣,可阿燕牌補藥的威力卻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苦」字能概括得了的,那股混合著苦、澀、辛的怪味,便是吃苦耐勞如她,也是一想起來就了無生趣。
阿燕的手藝小檀也領教過,此時臉上原先的那點得意早已換做了同情,上前在果脯的碟子中挑了一個金黃的杏干遞給琉璃,「這個又甜又香,解藥味是好的。」又笑道,「都說良藥苦口利於病,阿燕姊姊的葯的確是難喝,對身子卻是極好的,娘子也知道小檀去年生開兒時不大順,若不是吃藥,怎會好得那般快」
琉璃默默的嚼著杏干,只覺得嘴裡的藥味似乎更濃了一些。阿燕的葯自然是不差的,如今在西州城,誰不知曉韓醫師的娘子也是治婦人病的行家裡手這兩年,她手下治好的婦人只怕已很是不少。說起來,自己這幾年的寒症倒是一年比一年輕些,但願今年不要再犯她搖搖頭拋開思緒,抬頭笑道,「開兒的咳嗽好些了么」
小檀笑著點頭,「昨日夜裡就不曾咳了,他倒是比葉兒省心些。」
琉璃笑道,「葉兒如今身子也好了,聽說前天還把小飛敲了一頭的包。」
小檀「唉」了一聲,「她再不敢了,我已狠狠的揍了她一頓,一個女子家,滿坊追著比自己大半歲的哥哥撒潑,像什麼樣子偏偏小飛和韓姊夫便像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老實得可憐。」
葉兒又挨揍了琉璃不由皺起了眉頭,「你打她做什麼,她長大了自然會好,再說,」她笑著上下打量小檀,「我怎麼覺得,葉兒的性子只怕是隨了你」
小檀嘻嘻一笑,「哪裡的話,小檀若有這麼大的膽子,早被打殺了」停了片刻,神色間有些感慨,「葉兒他們是有福的,都是娘子和阿郎的恩典」
琉璃忙擺手,「什麼恩典,不過是託了西州的福。」若在長安,奴籍良籍等級森嚴,要讓他們得一個良人的身份,豈是這麼容易如今阿燕和小檀都是拿著工錢的管家娘子,雖然家中也重新選了兩個伺候內院的婢女,感覺上到底還是略隔了一層。
小檀也轉了話題,「不知這回阿郎他們能打到什麼好皮子,倒正好是做裘衣的時節了」
門外一陣腳步響,門帘一挑,露出阿燕豐潤的身影,先是問了聲,「娘子用過葯了」見了案上的那個空碗,便皺眉看向小檀,「你把帖子給娘子看了么」
小檀一拍腦門,「我竟給忘了個乾淨」說著忙不迭的掏袖口。
琉璃忙道,「什麼帖子也值得你跑這一趟,還不快坐下」接過小檀遞過來的帖子,一看署名,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阿燕已有六個多月的身子,行動間倒還極為利索,笑著向琉璃行了禮,「是祇夫人下的帖子,送帖子的管事娘子已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我自己進來問一聲,禮數上周全些。」
琉璃合上帖子,神色變得有些淡,「便說多謝夫人想著我,我定然會去叨擾。」
阿燕怔了一下,「娘子」
琉璃揚眉一笑,「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祇夫人難不成還能吃了我」
阿燕和小檀相視一眼,還是阿燕先笑道,「那我便出去回話了。」
琉璃點頭,「你走慢些,莫著急。橫豎她們也等得起。」想了想又道,「你身子也重了,待阿郎他們回來,便在家歇了吧。」
阿燕笑道,「不打緊。」挑簾出門而去。小檀一時不知說什麼才好,屋裡有了片刻的寂靜,琉璃看著門帘出神半晌,突然道,「小檀,你今年想要一件什麼樣的坎肩」
小檀心裡一松,笑了起來,「我已有一件兔兒毛的,阿成說這次要多打幾隻兔子,給葉兒和開兒也各做一件。」
嗯,那兩個粉嘟嘟的小傢伙,穿上雪白的兔毛坎肩,定然像畫上的娃娃琉璃微微一笑,沒有做聲,心裡突然有些異樣。
小檀眼尖,心裡一突,忙道,「我看娘子的那件狐皮坎肩好是好,只是樣子到底不大時興了,今年要重新做一件才好。」
琉璃也打起了精神,「如今西州時興什麼樣子」
兩個人正隨意說著閑話,只聽前面院子似乎一陣喧嘩,隨即便是一陣咚咚的急促腳步,小婢女紫芝的聲音里滿是歡快,「娘子,娘子,阿郎他們回來啦」
琉璃「騰」的站了起來,幾步走出門去,裴行儉的身影已出現在院門口,看見琉璃,微笑著快步走了過來。秋陽將墜,將天地間染得一片金黃,也把裴行儉明顯晒黑了的面孔映得分外溫暖明亮。五年多的時光,幾乎沒在琉璃身上留下太多印記,卻讓裴行儉變得更加沉凝穩重。琉璃不由也笑了起來,「怎麼今日便回來了不是說明日到家么」
裴行儉上下看了她一眼,眉目間更是舒展,「昨日阿成提了一句,才想起今日便是白露,按理你該服藥了,卻沒想到回來正是時候」不等琉璃發問又道,「今日阿燕可記得熬藥待會兒雲娘也要來看你,說是要把她得的好東西送你。」
琉璃嘆了口氣,「阿燕怎會忘了此事剛剛吃過。雲伊這回打到什麼了」
裴行儉笑道,「是玉郎為了哄她高興,趕了只狐狸到她馬前,她已得意了三四日,待會兒你記得誇讚她一番。」
想起雲伊得意時的模樣,琉璃忍笑點頭,「你放心,我定會誇得她把世子府所有的狐皮都送給我」
裴行儉大笑起來,「這主意使得」進門凈了手面換了外袍,這才伸手包住了琉璃的手,點頭,「今年果然又好些了。」
琉璃在心裡默默的翻了個白眼,這還不到八月,自己的手能不暖和么裴行儉卻一眼又看到了案上放的那個帖子,拿起看了一眼,皺起了眉頭,「我已聽說此事了,這便幫你回了她罷。」
琉璃瞟了他一眼,「祇夫人到底與別個不同,我已是應了,你放心,我應付得來。」
裴行儉笑道,「你自然應付得來,只是那些原是我的主意,何須你去應付她們」
琉璃心道,這話說出去也要有人信不是只能笑了笑,「橫豎也許久不曾見鏡娘她們了,不過是個家常小宴,你也太草木皆兵了。」她實在不願多說這個話題,隨口便問道,「適才你說什麼回來得正是時候」
裴行儉淡淡的一笑,「朝廷的敕書下來了,任蘇海政為安西大都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