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不妥生火造飯必要遠離糧車,屆時遍野是人,萬一有賊來襲,如何防護今日何必冒此風險」
裴行儉笑吟吟的看了他一眼,「怎會有風險今日紮營之所還在平野,又有世子在此坐鎮,便是不設防護,也妥當得很。
麴崇裕心思一轉,臉色頓時黑了下來:荒野之上,四面來敵,守住糧車自不容易,但由心腹部曲護著自己逃命卻不算太難。蘇南瑾臨行前看著自己的目光,幾乎就像在看著一具屍首,因此他恨恨的咬了咬牙,抬頭看著裴行儉的笑臉,忍不住冷笑起來,「彼此彼此,守約不必過謙」
裴行儉毫不介意的笑著點頭,「若依蘇子玉的主意,行儉的人頭自然不及玉郎的貴重。只是在蘇大都護眼裡,大約也還值得一搏,這兩日,咱們正該好吃好睡,養足精神,方能不辜負他們父子的一番美意。」
之後兩日,糧車的防衛比平日更為鬆散,一切卻是風平浪靜,張懷寂的風寒已養得好了些,每日里打起精神上馬指揮著蘇南瑾留下的百餘親兵和四百西州部曲,裴行儉也不理會,只是將斥候派得更勤,得回的消息倒是看不出任何異樣。
到了第三日午後,道路的兩旁,終於出現了零星的亂石丘陵,漸漸的連成了一片。裴行儉抬頭看著前方那條蜿蜒著伸入群山的道路,揮手止住了車隊,「今日在山外紮營,多備乾糧,明日入山之後,不得再舉火」
一夜無話,待到次日清晨,車隊緩緩走進這片丘陵之中,不少人的眉頭都皺了起來,這一大片的山丘都不算高,只是亂石嶙峋,有些暗紅色的山岩幾乎寸草不生,看著自有一份險惡。而兩山之間有時極為寬敞,起伏甚緩的平野上滿是枯草,有時卻十分狹窄,只能容數輛大車並排而過。山間的道路雖然不算十分崎嶇,到底不能與一馬平川的荒野相比。車隊的速度明顯的慢了下來,饒是天未亮便已出發,日過中天時,第四個堠子才遙遙在望。
麴崇裕看著山谷前方越來越狹窄的道路,臉色不由有些沉凝,「今日的宿處可已定下若是前方還有沒有這般平緩寬闊的山谷,我看今夜不如便在此處安歇」
裴行儉搖了搖頭:「不必,今夜的營地還要再往前幾里,那處山間平地更寬。」
麴崇裕不由詫異的看了他一眼,「你何時走過此路」
裴行儉的語氣里一片淡然,「兩個月前,蘇子玉來西州前後那幾日,我和白三、阿成將這七百里官道跑了一遍,險些累死了兩匹馬。再往前三十里出了山丘便是細石灘地,離軍鎮也近了,我便沒再往前去。這山間幾處大些的山谷地勢都差不離,正是天然的葫蘆口,最是宜於兩頭封口,一網打盡。」
麴崇裕挑了挑眉,「如此說來,咱們今日豈不是自投落網守約,你也莫太過大意了,聽聞半個多月前,蘇大都護便將身邊最得力的三團親兵都派出來剿滅馬賊,誰知有沒有別的變數」
裴行儉笑了起來,「三團親兵不過是六百騎兵,玉郎何懼之有」
麴崇裕冷笑一聲,「我倒是不懼,只是你總得讓這些人多撐一會兒才好。莫待援兵到時,咱們已做了新鬼」
裴行儉點頭,「那我倒是要打起精神守它一夜了」
麴崇裕見他雖然說得煞有其事,神情間依然是一臉風輕雲淡,不由有些氣不打一處來。只是想了半日,神色卻是微微一變,調轉馬頭,招來幾個長隨,細細的叮囑了一番才罷。
車隊又足足走了將近半個多時辰,前方果然出現了一片長達數里的寬闊山谷,背靠一座雖不甚高,卻岩石陡峭的山丘,大片大片的枯草足有半人多高,山腳下還有一片小小的樹林,若是春夏之日,想來定是一處水草豐美之地,此時卻只剩下了枯草寒枝。裴行儉止住車隊,一面讓馬車依序在山腳下緊緊的排成相隔十幾步的兩列半圓形屏障,一面便讓護衛和車夫們將營地內外的枯草小樹都清理乾淨,堆在了離糧車足有數丈遠的地方,足足的又忙了一兩個時辰,直到日頭西斜,這才清理妥當。
眾人剛要坐下休息,裴行儉的第二道命令又傳了下來,所有的馬匹都牽入內圈馬車與山腳之間臨時圍出的柵欄,加派人手看護,一百名唐軍的帳篷也安置在內營,西州部曲與近三百名護衛則在兩列糧車之間的空地處歇息,今夜要馬不卸鞍,人不解甲,明暗哨位按平日三倍布置。
整個營地頓時又是一通忙碌。旁人也罷了,那些西州府兵平日都與唐軍在一處行止,猛然聽到這樣一道命令,免不了便嘀咕起來:裴長史今日怎麼會這般安排
蘇南瑾留下的一百唐軍為首的乃是旅正綏觀,聽到這樣一道命令,他不由也是愕然,沉吟半響,還是找到了張懷寂,「張參軍,蘇公子令我等留下,是為了給這些健卒做個主心骨,更是要護著參軍,長史如今卻這般安排,似乎有些不大妥當。」
張懷寂騎了一日的馬,正靠著馬車休息,皺著眉頭想了片刻,點頭道,「我去與長史說一說。」言罷走向營地另一邊,好容易才在一群車夫中找到裴行儉,撥開人群抱手笑道,「長史辛苦了。」
裴行儉向他點了點頭,轉身交代一旁的阿成,「我與參軍有事要商議,你再去找找各車隊的頭領,按我適才說的,讓他們把健壯膽大的馬夫安置在外圈的馬車上歇息,明日再換回各自的馬車。」
兩人走出人群,張懷寂正想著如何開口,裴行儉已開門見山道,「你可是來問今日為何將蘇公子留下的人馬都安置在內營」
張懷寂忙點頭笑道,「正是,下官帶的這些部曲原是聽慣了他們號令的,若是無人指揮,不過是一盤散沙,下官適才問過,這些軍卒也願意在外營駐紮,長史可否重新安排一回」
裴行儉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張參軍也不是外人,裴某不妨直言相告,今夜明晨,必有大股馬賊來襲。裴某若猜得不錯,蘇公子臨行前大約也交代過,若有馬賊來襲,便會讓那些親兵護著你平安突圍,因此,今夜這些兵卒絕不能留在外營,而且裴某煩擾參軍一回,就請參軍陪著裴某一道守夜如何」
張懷寂不由大吃一驚,忙道,「長史莫開」抬頭對上裴行儉的目光,「玩笑」兩字頓時再也說不出口。
裴行儉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目光也是一片平靜,張懷寂卻突然間只覺得心頭如同壓上了一塊巨石,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腦子裡只剩下幾個亂紛紛的念頭:他怎麼知道蘇公子臨行時的交代他會怎麼處置自己明明是寒意刺骨的嚴冬,他的背後卻冒出了一層汗來。
彷彿過了很久,裴行儉才終於開口,「有勞參軍這便同我一道過去。」
張懷寂身子一震,忙訥訥的應了個「是」,跟著裴行儉向自己的部曲走去,那位綏旅正立刻迎了上來,含笑行了一禮,「下官正想與長史商議,不如我等也宿在外營,也好與大伙兒有個照應。」
裴行儉笑微微的看著他,「請恕裴某孤陋寡聞,裴某隻知凡入軍營者,當令行禁止,卻不知還蘇大都護的親兵卻是可以討價還價的,若是旅正覺得裴某不配調度貴軍,請自行離營便是,裴某絕不阻攔。」
綏旅正愕然的看著裴行儉,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日子以來,裴行儉對人一直極為客氣,此刻說話怎會如此強硬他怔了一會兒才忙道,「下官不敢」
裴行儉微笑著點頭,「那便請旅正帶上士卒到內營休息。」
他轉身直面著那幾百名部曲和唐軍,提聲道,「今夜露宿山谷,所有人等必得聽從號令,但凡安排在內營之人敢出來半步,或是外營之人敢進內營,都以臨陣脫逃論處」
「殺無赦」
他一貫溫和的聲音帶上了金石般的鏗鏘,所有的人頓時都呆住了。
裴行儉的眸子緩緩的在眾人臉上掠過,目光里有一種令人屏息的壓力,良久才轉頭看向了張懷寂,「參軍,請跟我來」
眼見張懷寂一聲不響的跟著裴行儉走遠,綏觀的臉色不由變得越發難看,轉身厲聲道,「進內營」
四位隊副忙開始帶著人從糧車間空出地方進了內營,兩位隊正卻湊了上來,低聲道,「旅正,今日這位裴長史他莫不是看出了什麼」
綏觀神色陰沉的點了點頭,「看他的模樣或是起了疑心,也不知是哪裡走漏了消息」沉吟了半晌又冷笑道,「只是今日既然已經到了此處,他這般安排不過是垂死掙扎,難道真到了那時候,咱們還會怕什麼臨陣脫逃的罪名,怕什麼殺無赦咱們,用得著聽一個死人的命令」
一名隊正嘆道,「正是只是那張參軍又該如何是好他若有了萬一,公子那邊咱們只怕不好交代」
綏觀冷冷的道,「該如何交代便如何交代莫忘了,咱們是大都護的親兵,不是公子的親兵,事已至此,總不能為了一個張參軍壞了大事」
營地的另一頭,麴崇裕與探路歸來的隨從低聲交談了幾句,抬頭看見裴行儉與張懷寂一前一後的走了過來,揚聲笑道,「今日難得,張參軍乃是稀客,只是麴某這裡只有拿暖爐烘熱的胡餅數枚,醬菜一罐,還望兩位莫要嫌棄。」
裴行儉也不客套,接過胡餅便吃了起來,吃完一個,轉頭才看見張懷寂將胡餅拿在手裡,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張參軍,乘著此時無事,你還是多吃幾口才好,明日咱們還吃不吃得上早膳,如今還未可知」
張懷寂手指一顫,抬起了頭,「長史,難道真會有馬賊來襲」
裴行儉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諷刺的笑容,「大唐最精銳的馬賊,今夜便會光臨此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