麴崇裕臉色微微一沉,「此話怎講」
裴行儉笑了起來,「難不成你還要告訴我,這種不入流的陰私手段,會是蘇氏父子的手筆西州這些人如今自顧不暇,想來也無心去做此事,自是那張娘子自作主張。」頭兩日說的還是畫像,今日則是連白疊坊和雕版的事都被翻了出來,這步步連環,真真是深諳惑人耳目之道」
「畫像和白疊坊也罷了,這雕版之事,知道內情的似乎並不算多,她若不是時刻留意著你的一舉一動,甚至在你身邊埋了眼線,如何能知曉此女雖不算人如其名,這份心性看來倒很有幾分堅韌,我看你還是當心些才好,何況這流言又是如此刁鑽」
這流言牽涉的事情麴崇裕無以自辯,涉及的地方他也不可能讓外人踏足,張敏娘大約真是深思熟慮後才出的這招,如今雖是留意者不多,但若真讓人就此議論紛紛下去裴行儉不由皺了皺眉。
麴崇裕冷冷的哼了一聲,「你說的也不算錯,當初我發現身邊有人給她通風報信,便不該一時心軟,未下辣手,竟讓她覺得有機可乘,才有了今日的牽扯。不過你且放心,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如今我怎會再放任這種人在背後搗鬼至於這流言么,」他眉毛一挑,眸子中有厲色閃動,「過了今日,便再也翻不出什麼浪來」
「今日」裴行儉皺著眉頭想了片刻,恍然的點了點頭,「可是那還未送出的白疊坊,今日便要先收些利錢回來」
麴崇裕沉默半晌,抬頭看向了裴行儉,「可曾有人跟你說過,與你說話,真真是世上最無趣之事」
裴行儉微笑著欠了欠身,「玉郎過獎了。」
麴崇裕看了他片刻,面無表情的轉過頭去。
洛陽坊的王府堂屋之中,坐在西首位置上的祇氏,也正面無表情的轉過了頭去。堂屋的食案上,那些裝在牙盤中的各色菜肴都已撤下,新整治的糕點果子和酒壺酒杯錯落有致的放滿了案面。王君孟的母親張氏正笑吟吟的端著酒杯,「咱們多少日子不曾如此相聚如今可算是雨過天青了請大伙兒滿飲此杯,來年萬事順遂,多喜多福。」說著蘸酒彈了三下,仰頭喝了下去。
祇氏也隨眾起身舉起了杯盞,卻只是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
張氏一直注意著她的動靜,見狀心裡不由嘆了口氣。她與祇氏打小便交情最好,那一日收糧,還是她想起祇氏只怕處境尷尬,悄悄的打發人去問了一聲,誰知祇氏竟是一直連點風聲都沒聽到若是換了自己,這口氣大約也是平不下來的,只是這些日子祇家已費盡心思賠盡小心,若不藉此下坡,難道日後她真打算跟著麴家回長安
想到此處,她索性走上幾步,親自為祇氏續了幾滴酒,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低聲嘆道,「六妹妹,咱們這麼多年的姊妹情分,姊姊如今便拿大勸你一句,有些事情咱們心裡都是有數的,可世事人情便是如此,眼看便是年節,咱們總不能因為今年種種不順,便不過明年的日子了罷」
祇氏嘴角勾起了一點譏諷的笑意,目光在堂屋中眾人臉上緩緩掠過,在另一邊座位上含笑不語的張敏娘身上停了片刻,才款款的站了起來,「姊姊的好意,我一直都記得。姊姊說得對,若不是因為想著日後,今日我便不會來此,只是光我一人想著日後又有何用你們這些姊妹,又有哪一個是真正想過日後了」
眾人都是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若不是為了日後,她們又何必這樣低聲下氣的賠不是,求諒解
祇氏看著眾人的臉色,嘴角的笑意更冷,「今日你們請我過來,想說什麼我也猜得到,無非是想告訴我,我若想後半生能有個依靠,還得跟大伙兒同心協力去哄住都督,哄得他如同從前一般,把這西州城的好事都給大伙兒,難事都留給自己,若真有什麼過不去的坎了,大伙兒便還如此次一般,把手一撒開,再在背後踹上一腳,看個笑話兒至於我么,我死也好,活也罷,又與大伙兒的榮華富貴有什麼關係」
「若這便是你們想的日後,你們當我傻也不打緊,你們當都督和世子也都是傻的么從前都督容著你們,縱著你們,難道都是因為我我又是什麼了不起缺不得的人物那是都督念著舊情,念著大伙兒這些年跟著麴氏吃了苦受了累,有心要補償大伙兒。可這一次,是你們自己親手把這份舊情打得粉碎,眼見勢頭不好了,轉頭便開始裝沒事人,還覺得人人都該把這事兒忘了才對,如今又說是什麼為了日後打算好一個日後,我還真不知,世上有什麼樣的蠢物,被人背棄了一次還不夠,要上趕子的忘了此事,日後好被人背棄第二回」
堂屋裡頓時靜得可怕,誰也料不到平日里最講究風儀的祇氏,竟會當眾直接說出這樣的誅心之語,熱辣辣便如迎面一掌扇在了各人的臉上,有的人臉色發白,有的人則是滿臉漲紅,一時卻又不知該如何作答才好。只有張敏娘深深的低下頭,掩住了嘴角的一絲笑意。
半晌之後,還是祇氏的嫂子張夫人站了起來,臉上堆上了個笑容,「六娘莫動氣,都是我的不是,是我昏聵沒記性,才讓六娘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六娘如何說我都是應當的。可適才這話卻是有些差了,這一回大伙兒原是有些糊塗,只想著日子艱難,要在此事上翻個身才好,又想著都督便是籌不上糧,難道還能因此丟了官不成不過是受幾句責備罷了,總強過我們這般拆了東牆補西牆的過日子,這才一時蒙了心。但若說咱們便是要都督倒了好看笑話,咱們再是混賬,又怎敢起這天打雷劈的心」
她看了看祇氏依然冷淡的臉色,嘆了口氣,「夫人有句話說得對,這些年麴都督待大伙兒寬容親厚,咱們的確有些輕狂了,一味好強,分不清遠近親疏。但吃了這次的教訓,大伙兒是真的悔了。西州城又不是沒有旁人做過都督,軟的硬的不管事的,誰曾多看咱們這些高昌遺族一眼也只有麴氏,跟大伙兒是幾輩子的情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麴都督此次是立了大功,咱們如今說什麼自然都是白搭,但若是日後麴家真有難處了,大伙兒若是坐視不管,便教咱們丟了這西州的根基,再也翻不得身如何」
她的這番話,自然也是眾人這些日子裡議論過無數遍的,一時都紛紛附和,有人便道,「夫人便是不信我等的心腸,也總要相信我等不是那種過了今朝不想明日的人。難道大伙兒還真能盼著再來一個都督,好把咱們都轟出去」
祇氏沉默片刻,突然點了點頭,「阿嫂說的是,大唐的官員里,除了麴氏,誰會多看咱們這些人一眼便算是多看了幾眼,其實打的也不過是借刀殺人的主意罷了,真讓他們如了意,咱們是什麼下場還未可知」
此言一出,堂屋又是一靜,張敏娘原本平靜的臉色頓時為之一變,睫毛顫了幾下,突然看見祇氏的目光已經看了過來,臉色不由更白,目光中也帶上了幾分的乞求之意。
祇氏卻不閃不避的看著她,聲音越發清晰,「此次運糧之事,大伙兒心裡都清楚,若不是興昔亡可汗的騎兵來得快,世子與長史自不必說,張參軍也罷,咱們的那些部曲也罷,只怕現在都已是身首異處的新鬼我聽到此事便想,原來這世上真有報應,這自以為尋著了新靠山棄了旁人的人,轉眼便發現自己也不過是枚棄子,是何等有趣敏娘,你說是不是」
張敏娘忙站了起來,臉色蒼白的垂下了頭,「夫人明鑒,阿敏是張家的女兒,不管如今際遇如何,也不敢怨天尤人,都是自己命不好罷了。」
她的聲音裡帶著幾分難言的凄涼,不少人心裡都是一軟,同為高門女子,這種不得已的情形,自然人人多少都經歷過一二,小祇氏不由輕聲道,「姊姊莫要生氣了,敏娘,她也不容易。」
祇氏目光依然落在張敏娘身上,微笑著點了點頭,「你的確是不容易,只是我卻不明白了,如今這情勢下,你的堂兄處境如此艱難,你不想著如何彌補,卻放出話來,說什麼世子內書房裡掛著的畫像,模樣不像阿史那氏,倒更像庫狄夫人,又說世子是因為與庫狄夫人合夥做了幾樁生意,才容了長史在西州呼風喚雨,阿敏,你這是想做什麼」
堂屋裡「嗡」的一聲議論開來,這話她們自然也是聽過的,卻原來是張敏娘臉上頓時變得一絲血色也無,抬頭看著祇氏,嘴唇微顫,半晌才道,「夫人這是從何說起」
祇氏笑吟吟的搖頭,「我是何意你還不知誰不知曉世子的性子,想來這西州城裡,除了你,便只有庫狄夫人、阿史那氏和鏡娘進過那書房,見過那幅畫,這話不是你傳出來的,難道還是她們自己傳出來的」
張敏娘只是輕輕搖頭,「我前些日子的確去過世子府,只是夫人誤會了,夫人請想,這話傳出來,於我又有什麼好處」
祇氏輕輕的嘆了口氣,「以前的事,原是我們對不住你,耽誤了你這些年,你心中有恨有怨都是應當,只是如今的西州城卻是再也經不得這些風雨,若教世子以為是我們教唆著你做的這些事,便是我有心替大伙兒說話,只怕也迴轉不得如今你已是蘇家婦,自有你的前程,又何必再對前事耿耿於懷,心有不甘」
她看著張敏娘,目光里滿是憐憫,「這次張參軍也在糧隊之中,馬賊卻是照來不誤,大都護的親兵又要臨陣脫逃,參軍不得已才下了那般的狠手唉,可見你今後的日子,且有艱難之處,還是要步步謹慎,好自為之莫再打著別的主意了。」
張敏娘的臉上已是一片雪白,嘴唇上都沒了血色。祇氏卻不再看她,轉身舉起了手中的杯盞,向張氏微微一笑,「姊姊說得不錯,再過十幾日便是新年,咱們總不能因為以前的不順,便不過以後的日子了,來日方長,我也祝諸位前事終不忘,來年多可期」
原本壓抑的堂屋裡,氣氛頓時鬆了下來,張氏也笑道,「今年喝了這麼些苦酒辣酒說不出滋味的悶酒,才終於喝到了這一杯美酒,教我們又如何能忘得掉」屋裡的笑聲、謝酒聲頓時響成了一片。
張敏娘悄無聲息的轉身走了出去,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的閃開了道路,轉開了目光,她走出堂屋,穿過庭院和門房,一路走到了外面,步子越走越快,直到那寫著「蘇府」兩字的烏頭門前,腳步才停了下來。
婢女娜娜早已追得氣喘吁吁,忙道,「娘子何必與她們一般見識待到蘇公子回來,且有她們後悔莫及的時候」
張敏娘抬頭看著「蘇府」二字,不言不動,慘白的臉上也沒有任何錶情,良久之後突然輕輕的點了點頭,「正是,且有他們後悔莫及的時候」
從龜茲往北,穿過天山山脈,便是昆陵都護府的轄區,正是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所率五咄陸部的牧馬之地,大約是早已接到了發兵的命令,唐軍一路所經的部落州縣,倒也戒備嚴整。只是不知怎地,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率領的一萬騎兵跋涉數百里,兩日之前便已與唐軍匯合,而坐擁地主之利的興昔亡可汗卻是遲遲未曾出現。
這一日午後,一封來自長安的敕書馬上飛遞傳至唐軍的中軍大帳,沒過多久,阿史那步真便面色沉凝的進了大帳,足足過了兩三盞茶的功夫才告辭而去。
中軍大帳中的油燈依然搖曳不定,案幾之後的蘇海政,臉色一片青白,牙關緊咬,整個人雖是靜靜的坐在那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怖。
奉命進帳的盧青岩一眼看到此番景象,心裡便是一緊,忙恭恭敬敬行了一禮,「大都護相召,不知所為何事」
蘇海政停了片刻才開口,冷冷的聲音中帶著幾分乾澀,「繼往絕可汗適才來報,興昔亡可汗這半年以來與吐蕃往來密切,近日所部兵馬又甚有異動,恐怕要對大軍不利」
盧青岩一怔,暗暗的鬆了口氣,抬起頭來,「大都護多慮了,興昔亡可汗效力我朝數十年,性子也不甚魯莽,吐蕃如今雖然勢大,到底不比我大唐天朝氣象,說他與吐蕃暗通款曲、首鼠兩端或有可能,說他會舉兵謀反,對大軍不利,以下官看來,斷然不至於」
蘇海政聲音依然冰冷,「繼往絕可汗所言確鑿,不似虛言,興昔亡若不是心懷異志,為何州府戒備森嚴,人卻遲遲不至」
盧青岩笑了起來,「大都護,旁人說興昔亡反也罷了,這位繼往絕可汗的話怎能信得西疆之人誰不知曉,他與興昔亡名為兄弟,實為死敵,昔日為爭可汗之位,射殺了興昔亡可汗數十位親眷,兩人是不共戴天之仇,因此聖上才會把突厥十姓一分為二,讓他們分而治之,但凡遇到大軍行動,也讓兩人分別帶兵跟隨,為的便是讓他們互相牽制,才不至於惹出亂子來。這興昔亡可汗要反的話語,從繼往絕口中說出,如何信得」
蘇海政一言不發的看著盧青岩,銳利的目光中漸漸帶上了几絲殺氣,盧青岩只覺得背後一片冰涼,心裡轉了幾轉這才醒悟過來,臉色不由白了,「大都護,興昔亡可汗雖是不識時務,暗懷異志,但他在西疆威望素著,如今罪狀又是未彰,大都護便算要令他伏法,還是要款款圖之,方才妥當。」
蘇海政沉默片刻,冷笑起來,「罪狀未彰如今我等不過八千之眾,加上繼往絕可汗的騎兵,也不足兩萬,在昆陵境內,興昔亡若是登高一呼,便會有數萬騎兵來攻,難不成要等他大軍殺到,才能動手只怕那時,咱們已不過是一盤魚肉」
他看了看案几上的敕書,聲音更是沉了下來,「今日聖上敕書已到,說是東邊用兵正緊,西疆若有宵小作亂,當以安撫為主,不可再妄動刀兵,便是不得已而用兵,也當以胡制胡,愛惜民力,不可令邊民生怨」
「還有,今日斥候有密報,龜茲叛兵已是望風而逃,兩城均已是空城,依你看來,我這弦上之箭,難不成只能對準自己的咽喉」
盧青岩怔在那裡,臉色漸漸變得和蘇海政一樣青白:聖上那邊顯然是收到了麴智湛的奏章,因此才警告蘇海政,不許輕易用兵,即便用兵,也不可再如此征糧,若無刀兵之舉、軍糧之事,那麴氏父子和裴行儉,又如何動得這也罷了,可那些龜茲叛兵居然不等大軍開到,便望風而逃,此役已是無敵可戰,那六百親兵之死又如何抹得過去
大帳里的沉默越來越沉重,漸漸變得讓人窒息,蘇海政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傳我的命令,聖上有敕書入營,興昔亡可汗與昆陵都護府諸位酋長忠心報國,屢立戰功,特令本總管帶布帛兩萬端賜予諸位,請他們後日一早,來營門領賞」
盧青岩身子一震,有些不敢置信的抬頭看著蘇海政,對上那雙冷如冰雪的眼睛,終於只是躬身行了一禮,「大都護英明,下官遵命」
蘇海政臉色依然一片肅然,語氣卻溫和了下來,「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生分。如今昆陵之事,有繼往絕可汗進言在先,本總管不過是為了數千唐軍安危而自保,此戰只要速戰速決,令五咄陸部無力相抗,便能一舉定之,永絕後患。倒是盧兄你,我這裡還有一事拜託,此事成敗與否,才真正關係著我等究竟是抄家滅門,還是安享富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