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隋唐年間改名為蘭州的金城,到處都是一副生機勃勃的繁忙景象。帶著大批牛馬的回鶻人與來自長安巴蜀等地的茶鹽商賈紛紛湧入城內,只待開市的鼓聲一響,便好進市坊做互市的生意。而在內城的西北角上,那座高達百尺的木塔也被三月的艷陽映射得分外莊嚴,寶珠形的鐵制塔剎熠然生輝,彷彿真是一顆反射著萬丈佛光的碩大明珠,令人仰視之下不由生出一種頂禮膜拜的衝動。
離木塔寺不過兩箭餘地的街道上,因不通往市坊,行人並不算多,一隊有十餘輛大車幾十匹駿馬的車隊卻不知為何越走越慢,幾乎停在了街道正中,自然引來了不少詫異的目光。
隊伍的中部靠前處,麴崇裕若有所思的抬頭看著佛塔,騎著的那匹金棕色駿馬慢慢的收住了步子,正當幾個麴家世仆互相交換著眼色,估量著離開蘭州前說不定還要去木塔寺走上一遭時,他卻突然神色冷淡的一抖韁繩,頭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金生雖然之前跟隨麴崇裕扶棺回榆中時也曾路過蘭州,卻不曾到過這木塔的近處,此時正半張著嘴看得目不轉睛,直到聽見身邊有人叫了一聲,他才醒過神來,有些不好意思的對出聲提醒自己的老管事笑道,「早便聽說過這座寶塔了,今日一看,果然氣派!」
那位老管事小心的看了前面一眼,見麴崇裕已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面,才壓低了聲音笑道,「當年咱們老王爺可是把天可汗賞下的金銀,悉數捐獻在這上頭了,能不氣派?」
此事金生自然也聽說過一二,貞觀年間,高昌國王麴文泰去長安覲見天可汗,回高昌途中便出資在故鄉修建了這座寶塔,留下了好大的名聲,卻沒想到用的卻是天可汗的金銀!這般會算計,怪道世子爺,不對,如今是縣公爺了,也是精明得緊……他忍不住嘿嘿的笑了出來。
老管事詫異的看了這位滿臉傻笑的小長隨一眼,微微搖了搖頭,正欲走開,卻聽金生又問道,「既是自家修的佛塔,又修得這般氣勢,阿郎回鄉這許久怎麼也不曾進去盤桓一二?」
他聲音響亮,傳出老遠,老管事頓時唬了一跳,忙抬頭看了看前面,眼見麴崇裕似乎並未注意到這邊的動靜,才轉頭瞪了金生一眼,低聲喝道,「少問廢話!」
金生詫異的瞪大了眼睛,脫口道:「怎麼?問不得?」隨即便反應過來其中多半有什麼玄虛,趕緊捂住嘴東張西望了好幾眼,只見身邊幾個有些資歷的世仆神色都有些古怪,心頭不由越發納悶,只得眼巴巴的瞧著老管事。
老管事嘆了口氣,往路邊讓了幾步,帶住了馬韁。金生忙跟了過去。眼見幾輛馬車都已過去,老管事才低聲道,「你是隨身伺候阿郎的,有些事日後還是心裡有數才好,想你也知曉,阿郎的親生父親乃是大郡公!」
金生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這大郡公說的是阿郎如今在長安的伯父金城郡公麹智盛。此事他自然知曉:阿郎原本是這位末代高昌國王的幼子,八九歲上才過繼給麴都護。只是若讓外人去看,大約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他們不是親父子,莫說都護病重時阿郎衣不解帶、日夜服侍的那份孝心,此次都護故去,阿郎更是扶棺三千里多里還鄉安葬,又在墳前結廬而居,直至收到朝廷徵召,這又是幾個親生子女能做到的?想到此處,他不由嘆了口氣,用力點了點頭。
老管事不知想起了什麼,也嘆了口氣,「這也罷了,此次阿郎已承了爵位,回長安後想必是要另外開府的,平日拿大郡公當長輩當伯父來往總不會錯,只是阿郎的親生母親何妃……便是此處的尼庵出家,又安葬在了後面的塔林中。」
金生的嘴巴頓時張得溜圓,呆了片刻才道,「小的曾聽阿兄說,阿郎的母親是、是……」他雖然性子有些魯直,卻也不好把阿兄的原話說出來——「那張家娘子算什麼?要論生得好,誰還能越過世子的親娘去?結果又如何?還不是紅顏禍水!」可這「紅顏禍水」具體是怎麼回事,阿兄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說了,原來竟是落了個青燈古佛的下場么?居然連近在咫尺的麴氏祖墳都不曾進得!
老管事似乎並不在意金生的兄長說了些什麼,也無意多做解釋,只是簡簡單單的道,「此事你知道便好,今日阿郎既然還是不肯踏入半步,你須記住,日後也不能在阿郎面前談及此事,更莫去問東問西,省得犯了忌諱。」
金生眨了眨眼睛,滿臉都是困惑,想要追問又訥訥的不知如何開口,老管事看著他的神色,嘴唇一動,到底還是忍住了,只是將目光轉向了那座寶相莊嚴的佛塔,壓住了心底的一聲長嘆。
在那佛塔之下,昔日那般美艷的一副皮囊,想必早已化作了一堆白骨。如今看來,所謂紅顏薄命,絕色姿容若沒有那個福分鎮著,倒還不如生得尋常些。就如這位昔日的西疆美人,若不是生得太好,艷名遠播,何至於轉眼便被那位侯大將軍看上?阿郎那時年幼氣盛,知曉此事後竟是身懷利刃要殺那位侯大將軍,自是被拿了個正著。當時麴家一門老幼都在被大軍押往長安的途中,前途未卜,阿郎闖下這般大禍,卻還口口聲聲但凡有一口氣在必要殺了侯大將軍,郡公被逼得沒法,只能親手處置阿郎,還是都護出來拚死護住了他。大約從那時起,在阿郎心目中,這位叔叔便是比爹娘更親的親人了。
那段日子裡麴家上下多少人對這位美人又恨又嫉,不但在高昌是萬千寵愛集於一身,去了長安只怕還能接著做貴人,誰知回到長安沒多久,侯大將軍竟被天可汗陛下拿入大牢,她也被送回了麴府,頓時便從雲彩上的仙子變成了泥地里的破布,若不是到底怕唐人猜疑麴家對此銜恨,只怕性命都保不住,不過待到侯大將軍被斬,還是立刻被送到了此處出家,聽說沒幾個月人便沒了——誰知背地裡是怎麼回事!如今也不過是落了個紅顏禍水的名聲。
佛塔之上,幾隻飛鳥盤旋而落,老管事不由眯起了眼睛,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自己還是高昌王府里一名小小僕役時第一次見到那位何妃時的情形,似乎也是在這樣一個艷陽天,她在花園裡新開的桃樹下翩然走過,那張微笑的面孔卻把滿院的桃李都映得失去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