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丹來遲,鳴王恕罪。」
珠簾微晃,鳳鳴耳中傳來熟悉的溫文低笑聲,一抬頭,看見鹿丹精神奕奕地站在面前。天藍色的長袍,裡面邊縫上綴著一圈純白皮毛,看起來恬然自若,竟比今天午前見的好了許多。
鳳鳴站起來,上下打量一番,情不自禁鬆了口氣。說來奇怪,他和鹿丹敵人的成分遠遠大過朋友,不知為何,自從知道鹿丹有可能死去後,卻總是為他擔心。
「國師身體好多了?那可太好了。」
鹿丹失笑,打量鳳鳴道:「鳴王趕來,就是為了此事?」
他這麼一問,鳳鳴才想起自己並沒有什麼來意,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莫名其妙就打算來找鹿丹,訕訕道:「那倒也不是……」
鹿丹還是平日那副悠然的模樣,請鳳鳴坐下,命侍女再端熱茶來,凝視著手邊撫摸的木椅扶手,柔聲道:「鳴王一定是遇到了許多令人心煩的事情,所以不惜冒雪而來,希望尋找一個清凈點的地方疏鬆一下。」
鳳鳴詫然看向鹿丹。
為什麼輕飄飄的一句話從他優美的唇里不經意地吐出來,竟能讓人覺得感動莫名?不能否認,這位國師確實有迷惑人心的本事。
鹿丹嘆道:「可惜這裡也並不是清凈的地方,也許令人心煩的事比鳴王那還要多上十倍呢。」說罷,忽然朝鳳鳴俏皮的擠擠眼,「不如讓鹿丹帶鳴王到一個地方去。」吩咐身邊的侍從道:「備馬。」
鳳鳴摸不著頭腦地跟了鹿丹出門,問道:「國師要帶我到哪去?」
鹿丹翻身上馬,勒住韁繩回頭道:「鳴王到了就知道了。我與鳴王只在宮內走動,後面的侍衛不許跟來。」對著後面匆忙上馬的侍衛用並不大的聲音命令了一句,果然無人跟來。
鹿丹對另乘一騎的鳳鳴笑道:「他們雖然是軍令司的人,不過在這王宮中,還不至於敢明著對抗我。我是深知被人監視的討厭感覺的。」一扯韁繩,胯下駿馬撒腿奔出,鳳鳴跟在後面。
策馬奔了一會,鹿丹緩緩放慢速度,與鳳鳴並排。
鳳鳴喘氣笑道:「沒想到在王宮裡也能放馬賓士,比起紫禁……呃,比起我聽說過的一個地方的王宮可開放多了,那個地方打個噴嚏都要問罪。出了一身汗,渾身舒服多了。對了,國師到底要到哪去?」
「我從前總在想,以後如果真的大權在握,一定要在王宮裡專辟一處靜地,除了大王和我,誰也不許靠近。要是遇到什麼心煩事,可以到那裡安靜一會,獲得一段忘卻凡俗的時光。」
兩騎挨得頗近,馬蹄踏在積雪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鳳鳴大生同感,點頭道:「不錯。在王宮裡心煩事簡直沒完,是該注意一下自己的心理狀態,好好疏緩一下壓力,不然遲早精神分裂。國師在王宮裡找的靜地一定風景優美環境清幽。」
鹿丹朝前方揚揚下巴:「就在前面。」
鳳鳴抬頭看去,頓時愕然:「天地宮?」
兩騎到了天地宮前面的大廣場前,地面上覆蓋著一層白雪,留下孤零零兩行蹄印。不知是否接到鹿丹的吩咐,四周並無人蹤,侍女侍衛們一個不見。
天地宮莊嚴的大門緊關著。
鹿丹下馬:「新的祭師們都在裡面,沒有得到許可不會出來。」
鳳鳴隨他一道下馬,皺眉暗想:難道他選的所謂用來靜思的地方就是天地宮?
不應該吧?這個陰森的宮殿充斥著血腥和陰謀,不久前,才有一場慘烈的殺戮在這裡發生過。而鹿丹的七十七個家人,鮮血也曾在這裡流淌,更不用說鹿丹本人在這裡有過五年可怕的經歷。
鹿丹深深凝視著天地宮門前的巨像,抬腿走去。鳳鳴在他身後僵住腳步,搖頭道:「我不進去。」裡面絕對陰氣森森,誰說大名鼎鼎的鳴王就沒有權利害怕?
鹿丹回頭,露出柔和的微笑:「鳴王誤會了,我們並不進去。坐在台階前,看看這一路過來的外牆上令人神往的壁畫,欣賞一下雪中的美景,不是挺好嗎?」走前幾步,彎腰掃開大石階上的積雪,果然坐了下來。
雖然外面凍得要死,不過總比進天地宮好,鳳鳴走過來,學他的樣子掃開積雪,坐了下去。
鹿丹心情很好,雙頰染上一圈薄薄的暈紅,用讚歎的目光看著眼前的雪景,似沉浸在一個無法蘇醒的美夢中。
鳳鳴轉頭看他,眼角剛好捕捉到這一瞬間鹿丹的眸中閃過的孩子似純真的光芒。
「在剷除祭師院之前,我總憧憬著有這麼一天,可以安然地坐在這裡,靜靜看著天上的雪花飄下。」鹿丹用手在腳邊捧了一捧積雪,緩緩搓成雪球,兩手分開,讓雪球從掌心中掉落,砸在下面的台階上,碎成幾瓣。他微笑著回憶道:「那天,我坐在這裡,渾身凍得發抖,忽然有一個我從沒見過的少年,把一件披風披在我背上。」
鳳鳴露出凝聽的神色。
鹿丹唇角逸出似夢似幻的甜蜜:「當時,我並不知道他是誰,他也不知道我是誰。兩個人都覺得冷,又捨不得這樣好的雪景,便肩並肩坐在這裡,共披著一件披風,手握著手,靠得緊緊,希望可以暖和一些。」他側頭看向鳳鳴,瑩眸中回蕩著深沉的溫柔。
「那個人,就是大王吧?」用膝蓋想也知道啦,鳳鳴這點推理能力還是有的。
不妙,鹿丹這個時候冒雪來舊地緬懷舊日浪漫相遇,給人的感覺實在不祥。
鹿丹點點頭,竟似有點澀意,嬌美的五官呈現少見的柔和。他別過臉,用指尖在雪中不知劃些什麼,半日才低聲道:「鳴王是否有什麼事瞞著我?」
鳳鳴猶如在大晴天被雷轟到頭頂,瞬間四肢僵硬,勉強轉頭:「我會有什麼事瞞著國師?」
鹿丹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在鳳鳴臉上一掃即收,淡淡道:「鳴王會有什麼事瞞著我呢?鳴王的腰間已經配上無雙劍,應該明白任何不好的事情都可能影響鳴王的性命。」
與鹿丹篤定的雙眸在數尺間對上,鳳鳴心跳都快停止了。
鹿丹卻沒有步步緊逼,沉吟道:「這幾天身體不適,宮內宮外情報許多來不及報備,越來越多的詭異消息,使鹿丹深感不安,似乎有什麼大事即將發生。這些年來,還是第一次會有這樣的感覺。唉,也許是生病使人多疑吧。」
鳳鳴心臟還在為剛才的驚嚇付出代價,不過大腦還有運作,抓住機會及時轉移話題道:「國師的身體到底怎樣了?我剛剛看見御醫離開。」
鹿丹苦笑良久,方問:「鳴王真想知道嗎?」
鳳鳴點點頭。
鹿丹深思一會,點頭輕道:「也對,如今你我算是盟友,為了對付軍令司那邊的壓力,該讓你清楚情況。」他頓了頓,蹙眉道:「我犯了一個錯誤。」
「錯誤?」
「對,一個很大的錯誤。」鹿丹道:「本來,我估算自己應該還有三百天的壽命,這足以讓我完成自己的心愿,在大王身邊把一切事宜安排妥當。」
鳳鳴隱隱覺得不妙,忙問:「這個估算難道那裡出錯了嗎?」
「鹿丹於醫道也算小有成就,本來,估算應該不會出錯。」鹿丹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說起來真讓人臉紅,永殷江邊對鳴王用了鎮魂之發,以鹿丹自己的鮮血作為媒介,這樣損耗自身元氣的方法,使三百天縮短為二百五十天。」
鳳鳴心裡一沉,看著鹿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沉默很久,才皺眉道:「國師不要自己嚇唬自己,我看過很多例子,癌症……哦,就是絕症的病人,檢查身體後醫生說只能活三個月,結果依靠意志活了幾十年。國師的意志力一流啊,我看……」
「鳴王不必安慰。」鹿丹又道:「其實,鳴王即使不來找鹿丹,鹿丹也要找鳴王。因為……鹿丹未必有機會親眼目睹鳴王勝過軍青,登上輔政大臣之位了。」
鳳鳴愣了愣,死死看著鹿丹。鹿丹臉色不變,直視鳳鳴。
片刻後,鳳鳴象被人踩到尾巴的兔子一樣猛跳起來,色變道:「國師不會是要告訴我你很快就……不會吧?就算國師沒有估算錯,至少還有二百多天,我和軍令司的事三個月……」
「七天,」鹿丹柔聲截斷鳳鳴的話:「不是二百多天,是七天。」
「怎麼可能?為什麼!」
鹿丹站起來,面對著鳳鳴。
天上的陰雲緩緩移動,冷風竄過樹梢,一條條晶瑩的雪掛輕輕晃動。
鹿丹審視著鳳鳴,微笑著說道:「因為我要鳴王健健康康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