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她走進殿中,見著滿殿鮮花繁盛之時,頓覺氣有些喘不過來,暗悔上當,臉上卻不顯露,只叫來奉方,著他立刻將鮮花撤了下去。
楚王槐見著南後撤了鮮花,亦有些明白過來,站起來笑道:「寡人不過一說,王后有疾,當安心靜養,何必勉強出來。」
南後笑道:「日日悶在房內,也是無趣,如今風和日麗,得大王相邀,得以出來走動一二,亦是不勝之喜。」
正說著,鄭袖亦是一頭花冠地來了,楚王槐一怔,忙拉了鄭袖到一邊去,低聲道:「王后有疾,不喜花卉,你如何竟這般打扮?」
鄭袖故說吃驚道:「妾竟不知此事,那妾這便更換去。」這邊卻到了南後面前請罪道:「實不知小君今日也來,倒教妾驚了小君。」
南後只覺得一陣花香襲來,頓覺氣悶,只暗惱鄭袖手段下作,不上台盤,這邊卻笑道:「既是來了,何必再去更換,妹妹從對面,我坐這頭,倒也無妨。」
鄭袖實有心再在她面前教她自此病發不治,卻礙於楚王槐在此,一時不敢做得明顯,只得笑道:「多謝小君體諒,妾這便離了小君跟前,免得礙了小君之疾。」
南後聽得她話里話外,倒像是自己故意拿病體為難她一般,心中冷笑,只閉了眼,揮了揮手,懶得與她糾纏。
鄭袖只得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去,她二人正是坐在楚王槐一左一右的位置,眼見已經坐定,楚王槐道:「今日有一異士,聰明善謔,且欲召來與卿二人解頤,如何?」
南後笑道:「妾亦聞此張子之名,心嚮往之。」
鄭袖也笑道:「聽說這人哄得大王甚是開心,妾亦願一見。」
楚王槐便哈哈大笑,道:「請張子入見吧。」
此時酒宴擺上,寺人便引著張儀入內,與楚王槐見禮以後,楚王槐又道今日王后夫人亦在,讓張儀拜見。
張儀便行禮道:「下臣張儀,參見王后、夫人。」
南後端莊地道:「張子免禮。」
鄭袖撇了撇嘴道:「張子免禮。」
張儀聞聲抬起頭,先是看了南後一眼,驚愕極甚,又揉了揉眼睛,彷彿不置信地轉頭到另一邊,見著了鄭袖,更是目瞪口呆,整個人都變得僵住了。
楚王槐詫異道:「張子——」
張儀象石化了一樣,半張著嘴,一動不動。
楚王槐更覺奇怪,道:「張子,你怎麼了?」
奉方嚇得連忙上前推了推張儀,一疊連聲地叫道:「張子,張子失儀了,張子醒來——」
張儀象忽然如夢初醒,竟是朝著不知何方連連胡亂作揖道:「哦,哦,下臣失禮,下臣失禮——」
楚王槐見了張儀如此形狀,不覺好笑,心中亦是覺得猜出幾分,不免得意之心,蓋過了對張儀失禮的不悅,笑道:「張子,你怎麼了?」
張儀夢遊似地看了看南後,又扭頭看了看鄭袖,用一種夢遊似的,不能置信的語氣,道:「這兩位,是王后、是鄭袖夫人?」
楚王槐見著他如同無知傖夫般的模樣,心中更覺得輕視,撫須笑道:「正是。」
張儀臉上顯出一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號啕一聲,整個人撲地一聲跪下,捶胸頓足地哭道:「下臣慚愧啊,下臣無知啊,下臣是井底之蛙啊,下臣對不起大王啊……」
楚王槐不想他竟演出這樣的活劇來,忙叫奉方扶起他道:「張子快起,你這是要做什麼?」
張儀用力抹了抹不知何處而來的眼淚,顯出既痛心,又羞愧的苦相來,哽咽著道:「下臣有罪,下臣無知!虧得下臣還誇下海口,說要為大王尋訪絕色美女。可是方才一見南後和鄭袖夫人,下臣就知道錯了。下臣走遍列國,就沒有看到有誰的容貌可以勝過她們的。下臣居然如此無知,下臣見識淺薄啊,竟不知道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早已經在楚國了。下臣向大王請罪,大王要下臣尋訪六國美人的事,下臣有負所託,我是辦不到了啊……」
楚王槐左看南後,右看鄭袖,哈哈大笑道:「你啊,你的確是見識淺薄,寡人早就說過,天底下就沒有什麼東西是我楚宮沒有的。寡人宮中,早已經收羅了天下最美的美人。」
張儀長揖為禮,羞槐道:「下臣無顏以對,這就退還大王所賜的千金。」
楚王槐此時心中正是被張儀的言行奉承得極為得意,哪裡看得這已經賜出去的區區千金:「千金嘛,小意思,寡人既然賜給了你,哪裡還會收回去。」
張儀喜道:「大王慷慨。臣多謝大王,多謝王后,多謝夫人。」
南後和鄭袖相對看了一眼,眼神複雜而慶幸。宴散之後,兩人走出章華台,鄭袖低聲道:「巧言令色。」
南後第一次覺得同感道:「的確。」
鄭袖回到雲夢台,正自得意,南後病重,如今這宮中便是她得以獨寵,連宮外的威脅亦是沒有了,且又聽說,南後自回宮以後,病勢沉重,這幾日都不能再起了。
心中正自得意,不料過得幾日,卻聽說魏國竟送了一個美女進宮。鄭袖初時不以為意,宮中諸人亦畏她嫉妒,恐她遷怒,也不敢到她跟前相告。及至聽說楚王槐竟是數日宿於新人之處,竟是日夜不離,這才悖然大怒,當下便站起來,要前去尋那魏國的美人。
她的侍女魚笙大急,拉住鄭袖道:「夫人休惱,夫人還不知大王的性子嗎。如今新人正是得寵,夫人若與她發生衝突,豈不是失歡於大王,倒令南後得意。」
鄭袖冷笑道:「她如今命在旦夕,得不得意,都無濟無事了。」
魚笙急道:「夫人便不想想,如今她就要死了,正是夫人的機會,夫人且忍一忍,大王素來是個不定性的,待過夫人登上王后之座,說不定大王亦是厭了她,到時候夫人想要如何處置,還不是由著夫人。」
鄭袖一腔怒氣,倒被她說得緩了下去,她倚著憑几想了半日,忽然得了一個主意,冷笑道:「魚笙,你將我左殿收拾出來,鋪陳得如我這居室一般,我倒要看看,這魏國的美人,到底有多美。」
魚笙不解其意,只得依從了她的吩咐而行,這邊鄭袖直等她布置完了,才依計行事。
且說這日羋月因羋戎學宮休假之日將到,便收拾了兩卷竹簡,欲帶到離宮去莒姬處,交給羋戎學習。不想走到半路,卻不知何故,女蘿不小心踩到裙角,摔了一交,竟將那匣中的竹簡摔出散落了。見羋月皺眉,女蘿忙告了罪,便收起竹簡趕緊先送回高唐台去更衣換簡不提。
羋月便在那長廊處坐下,等著女蘿回來。
也不知坐了多久,卻聽得遠處隱隱有哭聲。羋月不禁有些詫異,若換了別人,或許不敢探詢,但她素來膽氣壯,諒著宮中也不會有什麼大事,便悄然尋去。
她繞過幾處薜荔花架,卻見一個白衣女子,獨坐御河邊哭泣著。
羋月便問道:「是何人在此處哭泣?」
那白衣女子嚇得擦擦眼淚連忙站起來,這邊轉頭看去。羋月一見之下便認了出來,宮中似她這般美貌的女子的確不多,當下問道:「你可是魏美人?」
魏美人驚奇地道:「你如何認識我?」
羋月笑道:「宮裡俱傳說魏美人之美,不識魏姬,乃無目也。」
魏美人臉一紅,害羞地笑了道:「你當真會說笑話。嗯,但不知阿姊如何稱呼?」
羋月道:「我是九公主。」
魏美人吃了一驚,忙行禮道:「見過九公主。」
羋月看著她臉上一抹嫣紅之色,眼中微紅,略帶淚意,即使身為女子,也不禁對她有憐惜呵護之意,忙道問:「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這兒啊?你身邊的宮女呢?」
魏美人左右一看,手指在唇上示意道:「噓,你小聲點,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羋月詫異道:「為什麼你會偷偷跑出來?」
魏美人低頭,扭捏半晌,才道:「臨行前,王后跟我說,到了楚國不能別人看到我哭。」
羋月心中一凜道:「王后,哪位王后?」
魏美人天真地道:「就是我國王后啊!」
羋月問道:「魏王后為何要這樣說?」
魏美人低頭半晌,道:「公主,你說,我是不是看上去甚是好欺負啊?」
羋月只覺得她這般神情,竟是格外可憐可愛,忙著道:「何以如此說,你這樣子,便是世人都捨不得欺負你啊。」
魏美人囁嚅道:「我臨行前,拜別王后,王后便說,我一看便甚是好欺負。她嚇囑我說,休要在人前哭,別人看到我哭,就會知道我很好欺負,就會來欺負我。」
羋月詫異道:「你、叫她王后,不是母后,難道你不是魏王的女兒?」
魏美人扁扁嘴道:「才不是呢,大王都那麼老了……我們是旁支,我爹是文侯之後,現在連個大夫也沒當上呢!」
羋月拉著魏美人的手坐下來道:「那怎麼會挑中你到楚國來呢?」
魏美人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啊,之前聽說是嫁到秦國的王后沒了,大王就想再送一位公主過去,召集了遠支近支所有的女孩子挑選陪媵,我就被選進宮了。後來聽說秦國向楚國求婚了,大王就把我送過來了。」
羋月道:「把你送過來做什麼呢?」
魏美人搖頭道:「王后只說,我要讓楚王喜歡我,其他什麼也沒說……」說到這裡,引起傷心事來,便嗚嗚哭道:「我想我爹娘,想我阿兄……」
羋月問道:「你爹娘很疼你嗎?」
魏美人用力點頭道:「是啊,我爹娘很恩愛,也很疼我。」
羋月再問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魏美人曲著手指數道:「爹、娘,大兄、二兄,還有我。」
羋月奇道:「只有五個人?」
魏美人點頭道:「是啊。」
羋月想了想,還是問道:「你爹,就沒有姬妾,或者庶出的姐妹們?」
魏美人道:「沒有,我爹就我娘一個。」
羋月心中嘆息道:「你當真好福氣。」
魏美人卻搖頭道:「才不是呢,我從小就好想有個阿姊,卻沒有阿姊來疼我。」說著,喃喃地道:「若是有一個阿姊來疼我便好了。」
羋月見她可愛,竟是不忍她如此失望,一激動便道:「你若不嫌棄,我來作你阿姊如何?」
魏美人驚詫地睜著剪水雙瞳,道:「是我不敢高攀才是,你是公主,我只是一個後宮婦人——」
羋月嘆息道:「我今日是公主,明白卻又不知道會向何處國度,成為一介後宮婦人,有甚高低之分。」她看著魏美人,越看越是喜歡,此時倒是有些明白羋姝當初的行為。當慣了幼妹的人,看到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妹子,便不禁有想充當阿姊的**。只是想了想,還是問道:「你幾歲?」
魏美人便道:「我十五歲,八月生的。」
羋月鬆了一口氣,笑道:「正好,我也是十五歲,不過我是六月生的。」
魏美人撫掌笑道:「你果然是阿姊。」
羋月也笑了道:「正是,我如今也有個妹妹了。」
兩人的手緊緊相握,互稱道:
「阿姊。」
「妹妹!」
羋月欲待再說,卻聽得遠遠有聲音傳來道:「魏美人,魏美人……」
魏美人卻跳了起來道:「尋我的人來了,阿姊暫且別過,回頭我們再述。」
羋月便道:「你若得便,十日之後,還是這個時辰,我便在此處等你。」
魏美人認真地點頭道:「好,阿姊,十日之後,還是這個時辰,我必在此處等阿姊。」
羋月只道多了一個妹子,十分歡喜,因知魏美人初入宮,恐其不便,便準備了一些常用之物,思量著要下次見面時送與她。
誰知道第二日上,魏美人便出了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