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順手拿起架子上的一把劍,抽出來只見寒光凌凌,見上面兩個小字「幹將」不由地念出聲來,她身後自然也有方府的小內侍跟隨侍候著,見狀忙笑道:「九公主真有眼力,此便是大名鼎鼎的『幹將』劍,旁邊那把就是『莫邪』劍。據說是先庄王的時候得到五金之精,召大匠幹將鑄劍,幹將卻無法將這五金之精鎔化,幹將之妻莫邪為助夫婿鑄劍而跳入鑄劍爐中,於是鑄成這兩把劍,劍成之日幹將自刎而殉妻,因此這兩把劍,雄名幹將,雌名莫邪。先庄王得此雙劍,終成霸業。」
羋月看著手中雙劍,心中不禁暗嘆,王圖霸業便又如何,千百年後,或許世人已經不記得庄王,但是此劍永留於世,這幹將莫邪的愛情,才會永留於世。天下名劍雖多,卻唯有幹將莫邪之名最盛,這皆因為有這一段情之所鍾,生死與共的感人之情罷了。她轉頭看著羋姝被簇擁於珠寶堆中,她將會成為一國之母,可是自己卻將嫁與黃歇。或者她的富貴勝過自己,但是自己與黃歇的幸福,卻是一定會勝過她的。
只要、只要她能夠脫離了這裡,脫離了這個困局,她的掙扎她的痛苦就將結束。
見羋月放下幹將,小內侍忙引著她到了前面,又介紹道:「公主,那是穿楊弓,是當年神射手養由基用過的弓箭,旁邊那個是七層弓,是與養由基齊名的潘黨所用之弓……」
羋月只看了一眼,便不感興趣。小內侍見她對弓箭不感興趣,便以為她只喜歡名劍,忙又引著她去了劍架處,繼續介紹道:「公主,這是越國大匠歐治子所鑄的龍淵劍,當日風鬍子前去越國尋訪歐治子,鑄了三把劍,一名工布、一名龍淵、一名太阿,如今太阿劍在大王身上佩著呢,所以這裡存的是工布和龍淵。」
這些曠世名劍,若到了外頭,當叫舉世皆狂,但於這平府之內,不過又是楚國的一件私藏罷了。羋月走過,卻看到兩處劍架擺設有些不同,當下又拿起一把劍,卻見上面的篆字與楚國常用之字有些不同,端詳半晌,估摸著字形念著道:「越王勾踐,自作用劍。」
小內侍欲介紹道:「公主,這是……」
羋月截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這是越王勾踐之劍。」
小內侍陪笑道:「公主好見識,這越王勾踐劍旁邊,就是吳王夫差劍。」
羋月一手持著勾踐劍,一手拿起夫差劍,念著上面的字道:「『攻吳王夫差自作其元用』」心中暗忖,果然是夫差劍。她手握著雙劍,想著吳王夫差,越王勾踐,昔日的兩個霸主,頓一頓足便能夠叫列國震動。但如今身死國滅,曾經用過的佩劍卻落入此間。她看著自己左手持夫差劍,右手持勾踐劍,閉目心中默禱,劍器有靈,當能佑她倚著兩位霸主之氣,破此之困局。
禱完,她睜開眼睛,雙手朝著前方架子輕輕一劈,便見這架子劈成三截,眼見那架子轟倒,小內侍險些哭了出來,羋月卻是心情大好,將兩把劍掛了回去,轉頭回了羋姝處。
羋姝雖說是來挑選嫁妝的,但公主一應有的各式青銅器、玉器、珠寶等皆已經由內小臣擇定,楚威後又添加了許多,實不用她親自操心。她來,不過是挑些自己喜歡的小物件罷了。
方府的珍藏雖然驚人,但羋姝從小是見慣這些的,這些東西在別人眼中再珍奇,於她來說亦只是平平,只挑著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此時見羋月回來了,便招手令她來看自己方才挑出來的東西。
羋月看她挑了半晌,果然只是一些隨心所欲的小物件罷了,那一對的青玉羽觴的雲雷紋別緻些;這一套犀角杯是別國所無的;再挑了一套與和氏璧同一塊玉料所制的玉組佩,一顆據說只比隋侯珠略遜的夜明珠,又有據說是從極西之地來的蜻蜓眼串珠,還有金銀銅鐵犀玉琉錯八種質材做成八組帶鉤等等。
挑完了以後,諸人便回了高唐台,羋姝便呼今日累著了,羋月見她如此,便主動對她道:「阿姊,那明日去平府挑選書目,阿姊可有設想?」
平府便是楚宮的藏書庫,是比方府更重要的地方。珠寶器物,不過是身外之物,但一個國家的傳承、文化、歷史,卻是自它的藏書中來。楚國立國甚久,中間也經歷無數波折,甚至數番遷都,但上至君王下至士人,逃難的時候珠寶可以不帶,這書簡是不能不帶的。
楚國與秦國雖然都是五國眼中的蠻夷,但楚國畢竟歷史悠久,數百年來能人才俊無數,滅國甚多,這些書簡禮器自是遠勝秦國。她要嫁與一國之君,這嫁妝中珍寶珠玉都是尋常,最能拿得出手的卻是禮器和書簡。
只是這書簡禮器的準備,原是最繁瑣不過,羋姝一聽,便捂著頭呼道:「還要挑書啊,嗯,我頭疼,我不去了。」
羋月微笑道:「那阿姊讓誰去挑呢?」
羋姝忽然眼睛一亮,拉住了羋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替我挑選吧。」
羋月微一猶豫,羋姝見狀,忙許了許多好處,硬是賴著要她替自己去挑書,羋月正中下懷,假意推辭幾句,便答應了。
她既然準備此番離開,再不回來,要與黃歇遠走天涯,那麼她自然也要為自己準備一份嫁妝——羋姝的嫁妝是方府的珍寶,羋月給自己備的嫁妝,卻是楚宮藏書庫「平府」內的藏書。
羋月得了羋姝的話,便來到平府,對內宰道:「大王這次賜百卷書簡給阿姊作為嫁妝,內宰列出的書目卻不甚合意,所以阿姊才要我親自來挑選。」
這平府的內宰自恃主管書籍,便有些傲氣,聽了此言雖然態度上仍算恭敬,但話語中卻含著骨頭,笑道:「九公主容稟,小臣這些書籍是知道給兩位公主作陪嫁之用,豈敢慢怠。只是兩位公主有所不知,書籍乃國之重器,有些在我楚國都是孤本,這些孤本,自然是不能作陪嫁之用。能給公主陪嫁之用的書籍,至少得是副本,要不然公主這一陪嫁走,咱們楚國不是少一份典籍了嗎?只是……唉小臣這些年一直在稟報,這平府之中的竹簡已經多年沒有大整理了,許多書簡都只剩了孤本,所以抄錄銘刻出來的典籍自然就不夠齊全。這臨時哪裡找得出來這麼多的副本,所以公主自然就不合意了。」
當時的書籍,多為竹簡,甚至還有更遠的石器、銅器、鐵鼎上刻的銘文,且竹簡大部份還是刀刻,自然不如後世這般可以複製,而是多半就只有一份孤本。平府之中書籍雖多,但是卻不好將屬於楚國的孤本讓公主當嫁妝送出去。且這內宰還有些泥古不化,認為要收存入庫傳之後世的竹簡,必須要用刀刻方能夠保存長久,墨寫的書卷,遇水變糊,實不堪長久存放。這樣一來,自然副本就更少了。
羋月反問道:「平府之中的典籍無人抄錄銘刻,豈不是你內宰的過失,早些時候做什麼去了,現在倒來哭窮。」
見羋月這樣一問,內宰便露出一副苦相來:「公主,臣這平府人手缺少啊,不止抄錄副本的事沒有人做,有些陳年的書卷編繩脫落、字跡模糊,近年來的書簡無人採集徵收,先王上次破越的時候得到的書卷到現在也沒來得及整理入冊……」
羋月詫異地問:「如此重要的事情,為何無人整理?」
內宰道:「小臣主事平府,年年求告,這些書簡十分珍貴,若無朝中大臣主事其事,分派編修,召集士子們抄錄備案,光是小臣手底下的雜役,怎麼敢動這些典籍啊。」
羋月聞言,心中已經明白,當時士人習六藝,於內管轄封地、於外征戰殺伐、於上輔佐君王、於下臨民撫政,並不似後世那樣職能清楚,文臣分轄。楚威王晚年征戰甚多,楚王槐繼位後昭陽又更注重征伐和外交,朝中上下自然對於整理平府書籍這種事的關注就少了。
她雖已經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卻不會應和那內宰,便道:「雖是如此,但我卻不信,連點稍齊整的抄本書目也整理不出來,想是你們偷懶的緣故。所以阿姊讓我來看看,我既來了,便要親自看一番才是。」
那內宰無奈,只得引著羋月在平府裡頭一一看著,自己親自引道介紹:「九公主,這一排是吳國的史籍,這是越國的史籍,這是孫子兵法全卷……」
羋月駐足,詫異地問道:「孫子兵法?」此時列國征戰,好的兵法常是國之重器,她只道兵法這種東西應該是國君或者令尹私藏,不想宮中書庫竟也有?
內宰忙解釋道:「是,這可是當今世上唯一一套全本十三卷的孫子兵法,當年孫武在吳國練兵,並著此兵法,被吳王闔閭收藏於吳宮。後來孫武離開吳國,有些斷簡殘篇倒流於外間,可這全套卻只在吳宮之中。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國,這套孫子兵法又入了越國,直到先王滅越,才又收入宮中。先王時曾經叫人刻錄一套收在書房,這套原籍便還存在平府。」
羋月心潮激蕩,這套書籍,實是比任何嫁妝都來得有用得多。當下拿起一卷孫子兵法,翻開竹簡輕輕念著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看到這裡,她的嘴角出了一絲笑容,她終於找到她要的東西了。
當下羋月故作不知,只挑了一大堆書簡,說是要拿去給八公主看,那內宰苦著一張臉心中不願,怎奈八公主得寵,卻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她要什麼,還能怎麼辦?卻只咬死了孤本是斷斷不可作為嫁妝帶到秦國去的,否則他便要一頭撞死。
羋月只得列了清單給他,表示八公主若是看中,便派人抄錄副本,那內宰只得允了。
他卻不知,夜深人靜,羋月便已經悄悄把許多孤本抄錄下來了。
她與黃歇,將來是要去列國的,手中的知識越多,立足的本錢才越多。
黃歇同他說,他們首先會去齊國,齊國人才鼎盛,那裡有稷下學宮,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孟子、荀子、鄒衍、淳于髡、田駢、接子、慎到、環淵等人都在那裡,有上千人在那裡講學論術。
孤燈上,羋月抄寫著書卷,然而她並不孤單,在她抄著書卷的時候,她想像著彷彿旁邊就坐著黃歇,在對她神彩飛揚地說:「皎皎,我們先去齊國,那裡既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結交天下名士……如果在齊國呆厭了,我們就去遊歷天下。去泰山、嵩山、恆山、華山、衡山,看遍五嶽;我聽說燕國以北,有終年積雪長白之山;崑崙以西,有西王母之國是仙人所居地;我還聽說東海之上,有蓬萊仙山……我們要踏遍山川河嶽,看盡世間美景……」
羋月擱筆,輕撫著腰間黃歇所贈的玉佩,想像著將來兩人共游天下,看盡世間的景象,不禁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終於,到了羋姝出嫁的時候了。
這一日,楚國宗廟大殿外,楚威後、楚王槐率群臣為羋姝送嫁。
此一去,千山萬水,從此再無歸期。不管在楚宮是如何地嬌生慣養,是如何地榮寵無憂,嫁出去之後,羋姝便是秦人之婦,她在他鄉的生死榮辱,都只能憑著她自己的努力和運氣,她的母親她的兄長有再大的能力,都不能將羽翼伸到千萬里之外,為她庇護。
羋姝穿著大紅綉紋的嫁衣,長跪拜別。楚威後抱住羋姝,痛哭失聲。
在羋姝的身後,羋月穿著紫色宮裝,跪在羋姝身後一起行禮。景氏、屈氏、孟昭氏、季昭氏四名宗女跪在羋月身後一起行禮。
羋姝行完禮,站起來,看了楚威後一眼,再回頭看看楚宮,毅然登上馬車,向著西行的方向出去。
羋月站在她的身後,沉默地跟著羋姝的腳步,包括景氏等媵女,亦是如此。
今日,是楚女辭廟,卻只是羋姝別親,而她們縱有親人,在這個時候,也是走不到近前,更沒有給她們以空間互訴別情。
應該告別的,早就應該告別了。
就如同羋月和莒姬、羋戎,早就在數日前,已經告別。
向壽已經入了軍營,他將在軍中積累戰功,升到一定的位置,好在羋戎將來成年分封時,成為他的輔弼。
黃歇已經將魏冉接走,此時亦已經離開黃氏家族了,他將提早離開,在秦楚交界處,等她相會。
天色將暗未暗時分,汩羅江邊停著數艘樓船,羋姝等一行人的馬車已經馳到此處。楚地山水崎嶇,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舟行。她們將坐上樓船,一直沿著漢水直到襄城。
羋姝等一行人,下了馬車,進入樓船。無數樓船載著公主及媵女和嫁妝,揚帆起航。
暮色臨江,只余最後一縷餘暉在山崗上。
山崗上,黃歇匹馬獨立,他的身前坐著魏冉,兩人遙遙地看著羋月等人上船揚帆。
船上依次亮燈,暮色升上,黃歇看了看羋月的船,轉身騎馬沒入黑暗中。
樓船一路行到漢水襄城,羋姝等人棄舟登岸,襄城副將唐遂和秦國的接親使者甘茂均已經在此等候了。
羋姝聽了唐遂自報身份,詫異地問:「襄城守將唐昧為何不來?」
唐遂聽了此言,表情有些尷尬地道:「臣叔父近年多病,外事均由臣來料理。」那時候一個地方、一支軍隊,上下級多為親屬或者舊部,唐昧多病,唐遂主持事務,也是正常,羋姝只是隨口一問罷了,見了他解釋,便也點點頭作罷。
唐遂忙又介紹身邊之人:「這位是秦國的甘茂將軍,特來迎親。」
甘茂雖為武職,舉止卻是頗有士人風範,當下行禮以雅言道:「外臣甘茂參見楚公主。」
羋姝見此人雖然貌似有禮,卻頗有傲態,頗有不悅,只得勉強點頭,以雅言回復道:「甘將軍有禮。」
唐遂道:「公主請至此下舟,前面行宮已經準備好請公主歇息,明日下官護送公主出關,出了襄城,就是由甘茂將軍護送公主入秦了。」
羋姝用雅言說道:「有勞甘茂將軍。」
甘茂以雅言回道:「這是外臣應盡之職。」
兩人以雅言應答,看上去倒是工整,但羋姝心底,卻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這個秦國來迎她的人,實是缺少一種對未來王后的恭敬之感。
不僅是她如此想,便連羋月看著甘茂,心中無端有不安之感。
當夜,諸人入住襄城城守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