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室新婚燕爾,春光無限。
一板之隔,外室卻只有羋月等媵女跪坐在外侍候,只要裡面一聲呼喊,便都能夠聽得到。
方才席上的食物,已經端了過來,女御用羋姝席上餘下之食物,羋月等人用秦王席上餘下之食物,分饗已畢,又以酒漱口安食,女御退出,媵女等便是在外室等候傳喚。
已過夜半,諸女都累了一天,不免打起瞌睡來,卻又不敢睡,都強撐著。羋月心中亦是不耐煩,當下便低聲叫四人不如分成兩班,她與兩人守著,另兩人亦可倚著板壁打個盹,回頭下半夜再行換人。
五個媵女中,孟昭氏居長,當下便說自己不累,讓屈氏景氏先去休息,自己與妹妹季昭氏回頭再休息。
季昭氏卻不願意,說自己已經累了,便要自己兩姊妹先去休息,回頭再來守夜。偏屈氏早看出她的心意來,取笑她莫不是想等著下半夜時秦王傳召,季昭氏自然不肯被她這般說,兩人便小小爭執了兩句,被羋月低聲喝住,孟昭氏又打圓場,當下便由孟昭氏與景氏守上半夜,季昭氏與屈氏守下半夜,這才止了。
羋月心中冷笑,以秦王之心計,兩三下便會將羋姝哄得死心踏地,他要女人,何時何地不成,又豈會在新婚三日召幸媵女,給羋姝心中添堵。這幾個媵女分屬各家族,在羋姝新婚之夜便各起心思,實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還不知道將來,她們到底是助力,還是拖累。
果然一夜過去,什麼事也沒有,幾個懷著心事的媵女雖然分班休息,終究還是誰也沒有睡好。
將近凌晨,天還蒙蒙亮的時候,羋月和幾個媵女正有開始打瞌睡,清涼殿內室的門忽然開了,秦王駟精赤著上身,只穿著犢鼻褲持劍走了出來,看到睡了一地的媵女們,似是怔了一怔,旋即還是邁過她們,走到門邊道:「繆監——」
羋月頓時驚醒,一睜眼就看到一個半裸的男子,嚇得險些失聲驚呼,定了定神,才認出是秦王駟,忙掙扎著欲站起來,偏昨夜大家都有夜疲累,彼此倚在一起,她的袖子被季昭氏壓著,屈裾下擺又被屈氏踩著,只得用力抽取。
她這一動,屈氏、季昭氏俱都醒了,三人一醒一有動作,連帶著倚著板壁打盹的景氏和孟昭氏也都醒了。
羋月這才得以站起來退到一邊,看了看內室仍無聲響,低聲道:「王后她……」
秦王駟擺了擺手道:「王后還在睡,別吵醒她,讓她再睡一會兒。」
羋月看了看秦王駟精赤著的上身,羞得不敢抬頭道:「大王可要更衣洗漱,妾這就去叫人——」
秦王駟道:「不必了——」
這時候一個滿臉笑容的中年宦者早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前,他身邊跟著兩個小內侍一人端著銅盆,一人捧著葛巾上前。一個小內侍極熟悉極迅速地擰好葛巾,由那中年宦者呈給秦王,秦王駟擦了一下臉便扔在盆里,拿著劍走到庭院里。
眾媵女等對視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中年宦者與兩個小內侍也走出去了,不禁都看著羋月。
羋月只得道:「留兩人在這裡候著王后,我們出去看看。」
此時四名媵女才發現自己睡得釵橫鬢亂的模樣,只怕這第一夜便落入了秦王眼中,不禁心中暗自懊惱後悔,此處又無鏡奩,只得兩兩對坐,彼此為對方整理一下儀容,便匆匆跟著羋月出去了。
羋月走到門邊,此時外頭尚是漆黑一片,唯有天邊一絲魚肚白,雖是夏日,但晨起依舊有些寒氣。
但見秦王駟精赤著上身,已經在庭院中舞劍,但見他劍走龍蛇,泛起銀光一片,身手矯健。羋月素日曾見過的楚國少年演武,與之相比,竟還少了幾分悍勇來。
羋月微有出神,想起自己年幼之時,亦曾見楚威王於庭院中晨起練武,只是……自先王去後,只怕楚國當今之王,是不會有于美人榻上晨起練武的心志吧。想到這裡,不禁心中暗嘆。
她這裡出神,卻見天色漸亮。秦王駟停劍收勢,身上都是汗珠。
此時景氏等人亦站在她的身後,又是害羞又是痴迷地看著秦王駟矯健的身影,微微發出驚嘆。
卻見秦王駟收劍之後,走到廊下,季昭氏不禁上前兩步,含羞欲道:「妾身服侍大王……」
卻見秦王並不看他,只走過來將劍擲給繆監道:「繆監——」
繆監會意地接過劍,遞給身邊的繆辛,將一個盾牌和一支戈扔給秦王駟,自己也拿起盾戈,躍入庭中,與秦王駟各執盾戈相鬥。
卻見景氏正自作聰明地回頭去擰了葛巾想遞給秦王駟,哪知秦王駟早已經在與繆監相鬥,只得悻悻地將葛巾扔回盆內。
孟昭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就你聰明。」
羋月看著繆監和秦王駟動手,竟是毫無主奴相對之態,手底下毫不相讓,竟是招招裹挾著殺氣,不禁感嘆:「沒想到大監也有這麼好的身手。」
侍立著的一個小內侍看著兩媵女忙活,嘴角微笑,不料聽得這個媵女竟底下有這樣的感嘆,不禁對她也有些刮目相看,當下便自負地道:「我阿耶跟著大王上陣多年,每日陪著大王習武,這麼多年下來,多少也能有些功底。」
羋月知道地位較高的內侍收小內侍為義子這種事,在宮中是常有的事,見這小內侍眼睛靈活,不似另一個內侍頗有驕氣,當下也問道:「大王每日都是四更習武嗎?」
那小內侍道:「是,一年四季,風雨無阻,霜雪不變。」
羋月嘆道:「要是冬天下雪,也是四更起來,可是夠嗆的。」
那小內侍得意地道:「要不然怎麼能是我們大王呢。」
羋月見他好說話,便問道:「不知你如何稱呼?」
那小內侍忙道:「不敢當季羋動問,奴才名喚繆辛,那邊也是我阿耶的假子,名喚繆乙。」
羋月點了點頭,想是兩人跟著繆監姓氏,此時奴隸侍從多半無名,常常為了方便稱呼多是甲乙丙丁之類的稱呼。
兩人正說著,卻見秦王駟和繆監一場斗完,繆監收起盾戈,又變成那個滿臉陪笑的宦者。
兩人走過來,那繆監便把盾戈交於繆乙,繆辛見秦王駟過來,正想去為他擰一把葛巾,不料景氏和季昭氏卻是連忙擠上前去,爭著要為秦王侍奉櫛巾。兩人這一爭,便見秦王駟到了眼前,一把葛巾還未擰起來。
秦王駟一身是汗,卻見這兩個媵女手忙腳亂的樣子,便皺了皺眉頭,直接拿起銅盆,一盆水從自己頭上澆下。景氏等人都怔住了,然後發現自己兩人還握著葛巾,嚇得連忙跪地賠罪。
秦王駟也不理她們,只這麼濕漉漉地走過羋月的身邊,羋月驚得連忙退後一步:「大王。」
秦王駟似乎這時候才看到了她,怔了一怔道:「小丫頭,是你?」
時為夏天,秦王駟淋得全身濕透,他自己不以為意,但站在羋月面前,一股男性氣息撲面來而,不免令她又羞又窘,只覺得臉上發燒,不禁又退後一步道:「大王要更衣嗎?」
她話一出便知道錯了,她說這話的意思只是想讓秦王駟快穿上衣服去,但這樣一說,若無人上前來,她不免要上前去服侍他更衣了,嚇得眼睛轉到一邊去,此時真是巴不得有人上來替她。
偏愛出頭的季昭氏和景氏方才正因為爭遞葛巾,讓秦王不耐煩,此時正嚇得跪在外面,稍持重的孟昭氏和屈氏卻守著羋姝內室門口,一時之間竟無人可替。
秦王駟何等樣人,一眼便看出她的心事,也不理她,只走進另一間內室,此時繆辛也忙跟了進去。
羋月鬆了口氣,忙站起來,卻聽得羋姝在內室已經醒來,叫了一聲:「來人——」當下連忙進了內室。羋姝聽說秦王晨起練武,卻不讓人叫她起來侍候,不禁為他的體貼又是高心又是心虛,當下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必不能如此失禮了。便低聲吩咐了侍女,明日若是秦王晨起,必要喚醒於她。她這邊匆匆更衣出來,便見另一頭更衣完畢的秦王駟已經出來了。
羋姝忙行禮道:「大王。」
秦王駟輕撫一下羋姝的頭髮道:「王后今天很美。」
羋姝臉一紅,含情脈脈地:「妾身服侍大王早膳。」
秦王駟搖頭:「不必了,寡人要去宣室殿處理政務。」
羋姝詫異:「可大婚三日不是免朝嗎?」
秦王駟笑了:「寡人只是去處理政務,午時會來跟你一起用膳,你再多休息一會兒,掖庭令過會兒會來向你稟事。」
羋姝無奈,只得依了。及至午後,秦王駟回到清涼殿,與羋姝一同用過膳食以後,便帶著羋姝與眾女遊覽整個秦宮。
咸陽宮是先孝公時遷都咸陽所開始營建的,雖不如楚宮華美綺麗,但卻是佔地更廣,氣勢更強。整個宮殿橫跨於渭河之上,以周天星象規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內中大小行宮皆以復道、通道、閣道巧妙結合,西至上林苑,東至終南山修建門闕,稱為冀闕,又巧借地勢,將南邊的秦嶺,西邊的隴山北邊的北部山系,和東邊的崤山做為其外部城牆。
雖然此時的咸陽宮,還只營造了一半,另一半仍然在建造之中,但於諸羋看來,亦已經是非常雄壯,一路觀來,不免發出驚嘆之聲。
秦王駟此時正是三十多歲,雖然相貌並不屬於俊美之列,長臉、蜂準、長目,手足皆長,走路如風,曾經被不喜歡他的政敵詆毀為形如鷹狼。然而因他久居高位,言行舉止自然帶著一種威儀,且他為人極聰明,一眼就可看透人心,注視別人時會令人慌亂無措,三言兩語可直指別人內心隱密,但願意放下身段時又如和風細雨,令人傾心崇拜。列國游士皆是心高氣傲之輩,但到了他面前,也不消三言兩語便也會臣服。
更何況在這些才十幾歲宮闈少女的面前,她們想些什麼,要些什麼,想表現什麼,想掩蓋什麼,於她們彼此之間,或可玩些心術,但在他這種久歷世事人心的掌權者面前,直如一泓小溪,清徹見底。
但見秦王駟走在前面,緩步溫言,指點宮闕,華美詞章信手拈來,天下山川皆在指掌,卻又能夠對羋姝以及諸媵女各人的脾氣愛好了如指掌,談笑間面面俱到,誇孟昭氏「女子有行」、誇季昭氏「美目盼兮」、誇屈氏「隰有荷華」、誇景氏「顏如舜華」,誇得諸女都心花怒放,面色羞紅。
諸女原來初入秦宮,心中惴惴,跟了秦王走了這一路,個個便都放鬆下來,也變得有說有笑,但聽得嬌笑燕語,聲聲入耳。
秦王與羋姝並走,偶一回頭,亦是見著諸媵女原來緊張恭謹的狀態已經放鬆,原來腰肢僵硬地隨侍在後,如今亦是顧盼生姿。卻唯有羋月仍然保持著僵硬和緊張的狀態,心中微有詫異,不免多了些注意。
用過午膳之後,秦王又提起後頭有一馬場,問諸女可願隨他一起行獵,羋姝自然贊同,諸女也都歡欣。
當下眾人回宮更了騎裝,羋姝與眾媵女到了馬場,卻不見秦王,細問之下,才知道秦王在馬廄中洗馬。
羋姝詫異道:「大王怎麼會親手洗馬呢?」
秦王駟此時正好牽著馬走出來,笑道:「這是寡人的戰馬,只有親自照顧,才能夠了解馬的習性,它才能夠讓戰場千鈞一髮的時候,救寡人的性命。」
羋姝吃驚:「大王您還要親自作戰?」
秦王駟肅然道:「我大秦歷代先君,都是親自執戈披甲,先身士卒,浴身沙場。在寡人之前共有十五位國君,有一半就是死在戰場上。」
羋姝聞言,倒吸一口涼氣,羋月亦心中暗嘆,秦人立國之處,原為周室舊都,為犬戎所陷,是歷代秦君身先士卒,自那些兇悍異常的戎人手中一寸寸奪來的,所以秦人好戰,戰不畏死,列國才畏懼秦人如虎狼。
秦王駟亦嘆道:「歷代先君拋頭灑血,這才有我大秦今日之強盛。人說我秦國的虎狼之國,卻不知道我秦國之國土,就是從虎狼叢中一分一厘用性命換來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