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也道:「我父王在位時擴張疆域,楚國有史以來無人能比。」
最後還是孟嬴先罷戰,知道:「好了好了,我們都有一個好父王,好了吧。」
羋月嘆了口氣,想到自己的父親,看著孟嬴誠摯地道:「是啊,所以公主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父王,孝敬你父王。」
孟嬴見了她的神情莊重,不禁問道:「季羋,對我父王可有好感?」見羋月點頭,忙又問道:「你會不會做我父王的女人?」這次羋月卻是搖頭了。
孟嬴詫異了:「這卻是為什麼?」
羋月撲哧一笑:「孔子曰:『吾未見好色如好德也。』吾亦好色也,天底下的好男兒多了去了,欣賞便可,何必一定要逼成夫婿呢?」
孟嬴從來不曾聽過這般離經叛道卻又爽快異常的話,不禁拍膝大笑:「季羋、季羋,你當真是妙人也。」說著自也吐露心事道:「我素來不愛與後宮妃嬪交往,她們一個個的心思簡直都是寫在臉上了,偏還裝模作樣,當我是傻子嗎?」
羋月亦是明白:「她們亦是可憐人,宮多怨女,大王一個人,不夠分啊!」
孟嬴直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季羋當真是妙人,我從來不曾笑得這般開心,哈哈哈……」
羋月也詫異了:「孟嬴,我說的話,便是如此可樂嗎?還是,你我理解有差?」
孟嬴抹淚笑道:「不差不差,季羋,我只是、我只是覺得耳目一新罷了。」
自此,兩人便多有來往,羋月將自己手抄的莊子之「逍遙遊」贈與孟嬴,孟嬴亦將自己最喜歡的一匹白馬贈與羋月。
那馬才四歲,正是剛成年的時候,十分可愛,羋月與孟嬴到了馬廄之中挑選時,一見之下便十分喜歡。她雖然喜歡弓馬,但畢竟楚國在南方,以舟楫而長,論起良馬,卻不如秦人。秦人善馴馬,始祖非子便是以善馴馬而得封,孟嬴身為秦王最寵愛的長女,亦有好幾匹良駒,這匹馬恰好是秦王所賜,剛剛成年,孟嬴見羋月喜歡,便轉手贈與羋月。
待得兩人相交頗有一段情份之後,羋月亦便將自己私下用泥土所仿製的符節交與孟嬴,托她辨認打聽一下。孟嬴卻只覺得這符節雖然頗似秦國高層的通關符節,但是具體要查出是誰的,卻非得看這上面的銘文才是。
當日羋月只是匆匆一瞥,能夠記得大致樣子復原出來便已經絞盡腦汁,這上面的銘文,卻實在是當日便不曾看清,又何來回憶。
但她亦知查出真兇,這才是關鍵所在,心中不甘,只是苦思冥想,幾乎連做夢,夢到的都是當日那銅符節的樣子,只是當她仔細想看清上面的銘文時,卻總是糊作一團,無法看清。
這一日羋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時,自廊橋上經過,卻見廊橋下衛良人帶著侍女恍恍惚惚地走過,她的手中居然還持著一枚銅符節。
羋月一見之下,只覺得腦海中轟然作響,那夢中始終糊作一團的東西此刻忽然間清晰地顯現出來,與衛良人手中的銅符節重合起來。她還沒來得及思索,身體已經先于思維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雙足已經邁過廊橋的扶欄,躍了下來。
衛良人這日正是自內府中回來,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時,忽然間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還未反應過來,她身邊的侍女采藍便已經嚇得失聲驚叫。
這廊橋離地面也有十餘尺高,若換了普通人,怕是要跌傷,幸而羋月從小就喜歡弓馬,又身手矯健,這才是無事。此時見嚇著了人,也忙行禮道:「嚇著衛良人了,是我的不是,還望恕罪。
衛良人撫著撲通亂跳的心口,強自鎮定道:「無事。」又喝斥采藍住口,方又向羋月笑道:「侍女無知,失禮季羋了。」
季羋臉一紅:「哪裡的話,是我十分無禮才是。」
衛良人腹誹,你既知無禮,如何還會做出這等舉動來,但她素來溫文爾雅,這樣的話自然是不會出口的,只不知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勢的媵女,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這樣奇特的舉動來。
羋月卻也懶得和她繞彎,直接道:「衛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觀?」
衛良人詫異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著父親寄來的魚書,右手拿著銅符節,卻不知道對方要看什麼。
羋月已經直接道:「衛良人手中銅符可否借我一觀?」衛良人聽說她只是要借銅符,鬆了一口氣,她還怕若是對方要借她手中的魚書一觀,這可是無法答應的事,當下忙將手中銅符遞過去道:「不知季羋要此物何用?」
羋月接過銅符節,在自己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細節都記住,但見那符節正面陰刻秦字銘文數行,秦字與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識,連猜帶悶其大約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頒節符於某人,可用於水陸兩路免檢免稅通行,准過多少從人多少貨物等內容。
衛良人看著她的舉動,疑惑越來越深,卻不言語,采藍方欲問,卻被衛良人一個眼神製版了。
羋月越看這銅符,心中疑惑越大,雖然那日義渠王的銅符只是匆匆一瞥,但這些日子魂牽夢縈,衛良人手中的銅符,便是她記憶中的那一枚。想到這裡,她深吸一口氣,強抑激動問:「衛良人,此物何用?」
衛良人詫異:「季羋不認得這個嗎?」
羋月道:「不認得。」
衛良人笑道:「大秦關卡審查極嚴,如果有車船經過關隘,如果沒有這種銅符節,都要經過檢驗,若是攜帶貨物還要納徵。後宮妃嬪來自各國,與母國自然有禮物往來,所以大王特賜我等一枚銅符節,以便關卡出入。」她笑容溫婉,娓娓道來,彷彿一個親切的長姊一般。
羋月皺起眉頭,抓住衛良人話中的訊息:「這麼說,後宮妃嬪手中都有這枚銅符節了?」
衛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過是魏夫人、虢美人還有我的手中有罷了,如今大約王后手中也會有一枚。」
羋月緊緊追問:「其中外形、內容、銘文,可有什麼區別嗎?
衛良人有些不解,看了羋月一眼:「季羋為何對此事如此關心?」
羋月低頭思忖片刻,抬頭大膽地道:「衛良人當知道,我們在入咸陽途中,曾遇義渠王伏擊,而我在義渠王營中,曾見到過相似的這樣一枚銅符節。衛良人以為,這符節會是誰的呢?」
衛良人倒抽一口涼氣,似乎想到了什麼,伸手想從羋月的手中抽走銅符節。羋月觀察著衛良人的神情,手中卻握住銅符節不放道:「衛良人可願教我,如何才能夠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銅符節之區別。」
衛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書,心思恍惚,握著魚書和銅符竟忘記藏好,竟捲入這等事情當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這條宮巷上竟只有她主僕二人與羋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節給我。」羋月鬆手,衛良人拿回銅符節,指著正中一處環形內之字道:「其形制、銘文,基本相似,只有此處……季羋看清楚了嗎,這個位置上是個『衛』字,是我母族國名。」
羋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銅符節上的「衛」字,努力回想著義渠王掉在地下的銅符節,試圖看清上面的字,卻是一片模糊,羋月撫額,頓覺暈眩。她回過神來,卻見衛良人扶住她道:「季羋,你那日見到過的銅符節是此處刻著一個什麼字?」
羋月微笑,盯著衛良人的眼睛緩緩地搖頭道:「我記不清了。」
衛良人看著羋月,她口中雖然說記不清了,可表情卻更顯得神秘莫測,衛良人嘆道:「季羋,你真的不象一個宮中的女人。」
羋月笑了:「宮中的女人應該如何?」
衛良人臉上露出無奈和憂傷道:「這宮裡到處是眼睛,到處是耳朵,稍有不慎,就會給自己和身邊的人招來禍患,甚至不知道風從哪裡起,往何處辨別申明。所以,在這宮裡久了,有許多事,不能說、不能做,裝聾作啞才能明哲保身。」
羋月看著衛良人:「我明白衛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絕不會遷連他人。」說罷,她轉身而去。
衛良人凝視著羋月的背影,嘆息:「季羋,你真是太天真,太單純了。」
這樣天真單純的性子,在這樣詭秘的深宮之中,能活多久呢?
衛良人心中暗嘆,卻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罷甘休。
王后入咸陽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無所知。不僅她不知道,只怕在這宮中除了那個主謀之外,誰也不知道吧。
而這個主謀,當真是那個呼之欲出的嗎?還是……另有陰謀呢?
她正自出神,采藍怯生生地問:「良人,我們……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衛良人沉了臉,斥道:「你胡說什麼,魏夫人與此事何干?」
采藍嚇了一跳,忙低了頭:「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衛良人冷笑:「你只是個奴婢罷了,貴人的心,也輪得到你來憂?」
采藍連忙搖頭。
衛良人嘆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節符收好了,今日我們什麼事都沒看到,沒聽到。」
采藍心一凜,忙應道:「是。」
而羋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經依著方才在衛良人手中所見銘文,再度重做符節了。
此時蕙院院中,羋月面前的石几上,已經擺著十來只相似的泥符節,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著上面的銘文,俱是和衛良人出示的符節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圓環處各國的國名。石几邊的地下,是一個盛水的銅盆,銅盆旁邊是做壞了的許多泥坯。
羋月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曬得半乾的泥符節拿起來,轉動著正面、反面、側面,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努力回憶著……那日義渠王掉落地上的銅符節,那個本來糊作一團的圖案,此時變得越來越清晰,那個字……每一個符節比對以後,那個字,果然是個「魏」。
羋月跳了起來,將其他符節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隻刻著「魏」字的符節,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羋姝的宮中。
她方一轉頭,卻看到一隻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邊,她驚詫地抬起頭來,從靴子到玄端下擺、玉組佩、玉帶、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駟的臉和他頭上的高冠。
羋月伏地請安:「參見大王。」
秦王駟的聲音自上而下傳來,冰冷無情:「此為何物?」
羋月一怔,有些不明白秦王駟的意思,惶然抬頭,看到秦王駟面無表情的臉,頓時感覺到心亂如麻,她似乎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此時,並不是應該見到秦王的時候,這個節奏不對,她支唔道:「這似乎,是……符節。」
秦王駟面無表情:「季羋,符節是做什麼用的?」
羋月道:「是……妾不知道。」
秦王駟的聲音冷冷地自上面傳下來:「這符節是君王所鑄,賜於近臣,過關隘可免驗免徵,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豈是誰都可以私鑄的?」
羋月只覺得一陣不祥的預感升起,更是慌亂得理不出一個思緒來,只慌忙答道:「朝廷符節,乃用金銅所鑄,臣妾這是泥鑄的,只是用來找人……」
秦王駟的聲音似在輕輕冷笑:「找什麼人?」
羋月抬起頭來,心頭還將實情說與不說之間猶豫:「妾想找……那個伏擊我們的人。」
秦王駟的聲音依舊淡漠:「伏擊你的,是義渠人,你在秦宮找什麼?」還未等羋月說話,秦王駟伸出手,將石几上的泥符節統統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於什麼目地,這東西都不是你一個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頓時融化成一團泥水,羋月看著自己數月費盡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這一拂手間,化為烏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駟並不理會,只將這些泥坯符節拂入水盆之後,便不再看羋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羋月絕望地坐在地上,沖著秦王駟的背影叫道:「大王,難道王后被人伏擊,就能算了嗎!」
秦王駟轉身,眼角儘是譏誚之色,只說了一句話:「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秦王駟不知道已經去了多久,可這句話,似乎一直迴響在羋月的耳邊,嗡嗡作響,佔據了她所有的思緒,讓她沒有辦法動彈,沒有辦法反應過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間大哭,又忽然大笑,嚇得薜荔和女蘿只敢緊緊拉著魏冉遠遠地看著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為,她只要找到那個背後支使義渠王去伏擊羋姝的人,就能夠搜集到證據,把這證據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為黃歇報仇。為了這個目地,她才進了秦宮,她才寧願違背母生臨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囑,以媵女的身份入宮。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計劃是何等可笑,秦王駟志在天下,他豈是連自己的後宮發生什麼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豈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須要別人為他尋找證據。就算自己找出證據來又如何?羋姝安然無恙,死的只有黃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會為了一個與他毫無利害關係的人之生死,去判處一個自己的枕邊人、自己兒子的母親以罪名?
「你以為你是誰?」這話,他問得刻骨,也問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誰,何德何能,想去撼動後宮寵妃,想去改變一個君王要庇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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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三月廟見之禮還有一種說法,即為遠古風俗,男女婚前情愛不禁,所以婚後要等三個月後的觀察期確定新娘不是帶孕而嫁,才能夠正式算夫家的人。所以一些早期風俗如棄長子(如周朝始祖后稷就是被棄),殺頭生子等,都是與此有關。
[注2]五齏,就是五種切絲的冷盤,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葉)、蜃(大蚌肉)、豚拍(豬肋)、深蒲(水中之蒲)這五種葷素不同的菜肴煮熟以後,切成細絲的冷盤。
七菹:就是七種腌菜,把韭、菁、蒓、葵、芹、菭、筍這七種蔬菜進行腌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