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醯匆匆趕來,為羋姝診脈後,向秦王駟行了一禮道:「稟大王,王后脈象時促時緩,胎位不穩……」
秦王駟打斷他的話:「可有關礙?」
李醯忙道:「臣讓女醫為王后紮上幾針,以穩胎象,再開上兩劑安胎之葯,還得觀察數日,才能看得出胎象是否能夠穩定下來。」又囑咐接下來應安卧養胎,不可隨意走動,不可大喜大怒,不可操勞憂心,至於顛簸摔倒,更是大忌。玳瑁等忙一一應下。
繆監暗暗觀察了一下羋姝神情,只見羋姝雖然閉著眼睛,聽到秦王駟的話卻仍然是任性地一轉頭,他心中暗嘆,上前一步輕聲提醒道:「大王,王后安卧養胎,不可操勞憂心。」
秦王駟已然會意,心下暗嘆。這一步他不想邁出,如今卻是不得不邁出了。早在剛開始知道羋姝懷孕時,他就想過,後宮事務繁多,如果羋姝不熟悉情況又有人搗亂的話,必會因為過於勞累而傷及胎兒;但若是就此讓她安胎,又恐其心不安,思慮傷身。可是王后今日的舉動,讓他失望,更讓他擔憂,最終讓他定了心思。當下便道:「王后既然要安胎,後宮除王后之外,位分最高當數魏夫人,就由她來主持後宮吧,況且她也有經驗。從今日起,妃嬪們來向王后請安,都不必見了,只在門外問安就是。王后必須安卧養胎,無寡人之令,不得離開椒房殿。」
羋姝聽到這一番話,猛地睜開眼睛,卻看到秦王駟已經向外走去。她現在身懷有孕,只不過為自己的母族爭一下意氣,為何秦王對她如此不體諒不寬容,甚至還要用這種羞辱之至的手法來處罰她,剝奪她主持後宮的權力?當下兩行眼淚流下,她用力坐起,向著秦王駟的背影急喊:「大王……」
不想秦王駟聽到喊聲,只是腳步微一停頓,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羋姝氣憤地就要掀被而起,太醫李醯大驚,忙呼道:「王后,您現在要安卧養胎,休要激動!」當下玳瑁等人也忙上前按住了她。羋姝見秦王駟已經走得人影不見,便是再鬧,也無濟於事,氣得將身邊的几案也掀翻了。
而此時魏夫人的披香殿中,卻正在飲宴慶祝。姬姓諸妃嬪向魏夫人道賀的時候,魏夫人亦不過矜持謙讓道:「不過是因王后如今懷孕不能理事,少不得我再辛苦一回,也好為大王分憂解勞,為各位妹妹執役。但求妹妹們肯體諒我的辛苦,若這一回能夠圓滿妥帖地把事情混過去,待王后身體好轉,我交了差,自當請客謝謝妹妹們的幫助罷了。」
諸姬皆笑,一時其樂融融。魏夫人拍手,歌舞聲起,酒宴共歡。
這一夜飲宴甚久,因夜深人靜,再無雜聲,這絲竹之聲自披香殿竟隱隱傳到了椒房殿來。諸宮女和內侍亦知道這樂聲從何而來,不禁竊竊私語,卻不敢讓王后知道。
羋姝卻因為晝寢甚久,到夜間反而不易睡著,翻來覆去間,似乎隱隱聽到了樂聲,便問玳瑁:「傅姆,外面是什麼聲音?」
玳瑁亦是知道此事,忙掩飾道:「王后,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休要去管它,您如今懷著小公子,好生歇息才是。」
羋姝卻因為懷孕而更顯狂躁:「我這裡不能下榻,日也是睡,夜也是睡,睡得全身都要爛了。這日夜顛倒地睡,有什麼早晚之分?」
玳瑁無言以對,羋姝便喝道:「這室中氣悶得緊,把窗子打開!」侍女不敢開窗,只偷眼看玳瑁,羋姝更加疑心,問:「你看傅姆做什麼?」侍女無奈,只得將窗子打開,這一開窗,那絲竹之聲便更加明顯。羋姝走到窗邊,側耳聽了聽,轉頭問玳瑁:「這是哪裡來的樂聲,竟夜不歇?」
玳瑁的臉色更為難看,稍一猶豫,便讓羋姝看了出來。羋姝便命令道:「傅姆,你莫要欺我!」
玳瑁只得用最滿不在乎的語氣笑道:「王后,此乃披香殿的樂聲,不過是那魏姬在得意罷了。真真可笑。王后身子不適,允她代為管事,等王后日後生下小公子,一切還是恢復原樣……」
她話未說完,羋姝便已經掀了几案,几案上的什物亂滾了一地,嚇得玳瑁忙膝行上前,撫著羋姝心口不住安慰:「王后休惱,仔細傷身……」
羋姝掩面嚶嚶而泣:「傅姆,我如今叫人欺到這等地步,如何還能熬到日後呢……大王為何如此涼薄! 我如今還懷著他的子嗣,不過稍違拗他一二,他便叫賤人欺到我的頭上來了。傅姆,我當如何是好? 可與我思量一二主意!」
玳瑁被她哭得心都軟了,見她黃著臉兒,甚是可憐,心中一個念頭盤旋良久,衡量利害,最終還是將主意說了出來:「辦法倒是有,可就是不知道王后您願不願意。」
羋姝聽得出她話中之意,思忖了一下,苦笑一聲,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道:「我知道傅姆之意。事到如今,我連孟昭都已經安排去服侍大王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 你的意思是,再安排誰去服侍大王;又或者是,大王看中了誰……」她的話語中,已經沒有往日的嫉妒之心,卻只有淡淡的無奈。
玳瑁猶豫片刻,方小心翼翼道:「以老奴看,大王對孟昭淡淡的,倒是對季羋……」
羋姝似觸電般猛地坐起:「季羋?」
玳瑁嚇了一跳:「王后小心些。」
羋姝臉色有些奇怪,忽然反問:「你為何有此言,是你看出了什麼嗎? 是大王有意,還是季羋有心?」
玳瑁反問:「若是王后是大王,在孟昭和季羋之間,會更寵愛哪個?」
羋姝沉默片刻,有些軟弱地道:「所以我才更不願意……」
玳瑁亦知她的心事,只是如今她們在秦宮已經面臨困境,一些小心思也只得先拋開,再怎麼對羋月有心結,也好過她們這一群人當真讓魏夫人扳倒,當下勸道:「老奴有罪,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可王后您細想,要拉回大王的寵愛容易,長得夠美就行了;可是如果想要奪回宮中的權柄,那就只有讓季羋去爭寵……」
羋姝不解道:「為何是九妹妹?」
玳瑁又細細解說道:「孟昭便再得寵,可是那日見禮之時,您也看到了,她實不是魏夫人的對手。要對付魏夫人,唯有季羋。如今她欠的只是位分,只要她得到後宮的位分,那時候王后便有理由說服大王,讓季羋代您主持後宮,讓那魏氏賤婦空歡喜一場。」
羋姝臉色猶豫,道:「可我答應過她,不讓她為媵……」
玳瑁立刻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季羋既已經入宮,她若不為媵,難道教她這一生便這樣無名無分沒於後宮不成? 王后既然愛重她,對她有姊妹之情,自然當相攜相助。你予她富貴,她輔您主持後宮,豈不兩全其美?」
羋姝聽了這話,只覺句句有理,漸漸變得堅定,終於下定了決心道:「好,你去問問她,她若是願意,便這麼辦吧。」
玳瑁一喜,斬釘截鐵地道:「她如何會不願? 奴婢這便去尋她。」當下便退出,到庫中尋了一套首飾,叫侍女捧著,隨她去了蕙院。
此時蕙院里,羋月正為魏冉講解秦詩,先是教魏冉背了一遍:「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 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才又拿起竹簡,在竹刻著的秦篆邊用筆寫下對應的楚篆來,兩種文字對應看著,以便早早學會秦字的寫法。
羋 月先是教會魏冉用秦語念了幾遍,問道:「這首你知道講的是什麼嗎?」
魏冉似模似樣地點點頭,道:「知道,講的是殉葬。」
羋月又解釋道:「這首詩講的是秦穆公去世時,讓子車氏三子殉葬。此三人皆為百人之敵的壯士,國人為他們惋惜,說若是能換回他們,一百個去贖他們一個也行。」既已入秦,便要儘快學會秦語,所以羋月便將魏冉原來學《詩》的順序轉換,先教秦風系列。教魏冉時,亦是盡量用雅言和秦語,楚語反而只是作為輔助的解釋。
魏冉聽了後,想了想,不解地問:「既然國人惋惜,穆公為何要讓他們殉葬?」
羋月沉默良久,才道:「以人為殉,自古有之。君王死後,常以妻妾、愛寵、護衛等殉葬。子車氏三子,是穆公生前最喜歡的勇士,所以穆公希望到了黃泉,仍然能夠得到他們的護衛和追隨。」
她說完,便低頭收拾竹簡等物。魏冉沉默下來,忽然間,說了一句話:「阿姊,娘親她是不是殉葬了?」
羋月整個人都僵住了,手一顫,竹簡落地發出連串的脆響。她一動不動地站立了很久,那遠去的記憶又一次活生生地浮現眼前,向氏的血、向氏的恨……讓她心頭的瘡疤又似被揭開來,心裡痛得簡直無法站穩。她撫住心口,微穩了一下心情,沉下了臉轉身嚴厲地問魏冉道:「誰告訴你這話的? 說!」
魏冉卻低下了頭,一聲不吭。
羋月惶急交加,伸手拿起竹簡威脅道:「說,你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
魏冉見她如此,反倒更倔強了,竟是一聲不吭。
羋月揚了揚手,欲要打在他的身上,最終還是蹲下,將竹簡拍在他的腿上。竹簡相叩,發出一聲脆響來。羋月知道自己這一下,必是有些打疼了他,便繼續問:「你說,到底是哪裡聽來的?」
魏冉卻倔強地閉口不言。
羋月大急,手中的竹簡一下一下打在魏冉腿上,一邊打一邊喝問道:「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她每打一下,都指望魏冉能夠聽話地妥協,不想魏冉雖然被打得皺眉縮臉,卻仍然咬著牙,含著淚不肯說。
羋月放下竹簡,氣得哆嗦道:「你站著,我去找荊條來。」說著便真的轉身進屋找了荊條出來,卻見魏冉仍然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羋月將荊條在魏冉面前的石案上打得啪啪作響,威脅道:「你說不說?不說我真的打下去了!」
不想魏冉低下了頭,還是不說。
羋月氣極了,手中荊條當真朝著魏冉抽了下去,但見魏冉整個人痛得一哆嗦。羋月手都軟了,荊條落地,跌坐在地下,自己先哭了起來:「你這樣子,是要活活氣死阿姊嗎?」
魏冉看到羋月哭了,也慌起來,撲到羋月的懷中,哭道:「阿姊,阿姊,你別哭……」
羋月抓住他問道:「那你告訴我,你是從哪裡聽到的這種話?」
魏冉支支吾吾了半晌,終於說了實話:「就是那些女人,她們說,她們說我不是你弟弟,還說娘親早就給先王殉葬了……阿姊,她們胡說,她們說的不是真的,對不對?」
羋月心中一痛,知道必是羋姝宮中侍女所言,一股怒氣上升,令她只想殺人。這些侍女皆是楚威後的人,她們嫉妒她、輕賤她倒也罷了,為什麼要用這樣殘忍的話,去傷害一個還這麼小的孩子?
她緊緊地抱住魏冉,一字字道:「是,她們胡說,她們說的不是真的。你和我是同一個娘親所生的,骨血相連。這個世界上除你我之外,還有在楚國的你哥哥子戎,我們三個是最親最親的親人,沒有人比我們更親近。」她一次又一次地說著,安撫著魏冉,魏冉的哭聲漸漸停歇。
羋月站起來,拉著他的小手走進屋中,拿了巾子給他拭凈了小臉。魏冉卻忽然又問道:「那娘是怎麼死的?」
羋月渾身一顫道:「你,還記得娘嗎?」
魏冉點頭,吭哧吭哧地說著:「我記得,娘給我唱歌,娘整夜抱著我哄我睡覺……可是有一天我醒過來,就再也找不到娘了……阿姊,娘到底去哪裡了? 別人都說她死了,她若不是殉葬的,那她是怎麼死的?」
當年向氏死後,他就被抱走,然後在向壽身邊長大。幼兒時期的記憶雖已模糊,然而午夜孤獨地醒來,記憶中卻有一個溫柔的女子曾經抱過他,給他唱過歌,親著他,疼愛著他。羋戎或許已經忘記了曾經與向氏共度的時光,因為還有一個母親疼著他愛著他,讓他把兩份記憶混淆了,然而魏冉幼小的生命中,向氏是他所能夠得到的唯一的溫暖懷抱,他自然是記得牢牢的。雖然後來羋月常來看望他,甚至這一路相依為命,然而,這種感覺,終究是不一樣的。
羋月輕撫著弟弟的小臉,真相對於這麼小的孩子來說太過殘忍,但望著他的眼睛,她終究不能讓他懷著猜疑,再去闖禍吧。她想了想,苦澀地道:「那一天有一群強盜,闖進你們家原來住的草棚,殺死了娘親,還有魏……你爹。那天剛好你發燒,女葵抱著你去找醫者,所以躲過了這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