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絲竹聲起,秦王的寢殿承明殿前的雲台上,諸侍人皆已經退下。
羋月換了一身長袖舞衣,在月下翩翩起舞,這是她在楚國之時就練習很久的《山鬼》之舞。
秦王駟並不要樂師彈琴,而是親自彈琴伴奏。他是個善於用心的人,入楚國不過數月,便把《九歌》的曲子全部學會了。此時他輕攏慢捻,偶爾取酒盞抿上一口,也沉浸於舞與樂的共鳴之中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長江以南的荊楚女子,膚白腰細,楚舞之中翹袖折腰的嫵媚,是他國女子所不及的。貴女們的舞蹈是不可多見的,除了於祭祀上作祭舞之外,也只有私底下為自己的夫君舞上一曲了。
他看過羋姝的舞蹈,看過孟昭氏的舞蹈,看過魏氏的舞蹈,看過許多後宮女子的舞蹈,這種舞蹈就是一種很私密很親昵的表達。他看到了女性的柔媚,看到了公主宗女的高貴,可是此刻,看羋月的舞蹈,他又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他曾經見過她在汨羅江邊,跳的《少司命》之舞。那時候,她化身神女,與神靈應和,與天地共鳴。她高歌時,人群齊和;她低吟時,人群斂息;她狂舞時,人群激動;她收斂時,人群拜服。那一刻的舞姿,深深地埋入他的心底,在她入秦宮後的無數次回眸顧盼間,他總能想起她那一次的舞姿來。
他想,他總要見著她再跳一次舞的。然而這一次,她跳的不是《少司命》而是《山鬼》之舞。「被薜荔兮帶女蘿,乘赤豹兮從文狸」,這麼充滿野氣的歌辭,這麼充滿野性的舞蹈,讓她的身上不再是萬眾簇擁的氣勢,而是野性。這一刻,她似乎變成了山鬼,變成了那容顏如朝露的山中精靈,披著藤蘿,騎著赤豹,身後跟著文狸,潔白的皮膚在山林里熠熠生輝。桂旗到處,她便是山中神祇,縱情來往,巡視著自己的領地,傲嘯山林。
那不是天生血脈帶來的雍容華貴,而更像是憑著自己強大的神力,令得猛獸伏首,狡狸跟從。
秦王宮似乎變成了雲夢大澤,莽原荒林。她盡情揮舞著長袖,如神祇般野性奔騰,引起他身為帝王、身為男人、身為雄性的征服之欲。
他彈著琴,琴聲欲發高昂,似風嘯雲起,衝上高天;
她跳著舞,舞姿越發狂野,像雷填雨冥,撼動山林。
琴聲和舞蹈,已經不是相伴相和,而更像是挑戰與征服。琴聲愈高,舞姿愈狂,相抗衡相挑逗,如同叢林中的雌雄雙豹,一奔一逐,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交歡。
羋月在琴聲中狂野地舞著,那一刻她幾乎忘記了今天的目的,忘記了面對著的是君王。舞蹈激起了她的野性、她的本能,挑起了她心中壓抑著的不平之氣。她不願意就此伏首,不願意就這麼退讓和放棄。這一刻,他們之間不是君王和媵女,而只是雄性和雌性的互相征服。
琴聲直上九霄,長袖擊中壁頂。
琴弦迸斷,盤旋著飛舞的人兒也支撐不住,落入他的懷抱之中。
雲衫飛出,珠履飛出,弁冠飛出,玄衣飛出……
枕席間,生命在搏殺,在較量,在發現,在融合……
羋月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她從來沒有這樣近地接觸到一個男人的身體,尤其是馬上要面臨的一切,只令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緊張,與前所未有的恐懼。那種感覺,彷彿楚威王帶著她第一次行獵時,在馬上聽到那遠遠的一聲虎嘯,雖然她還不曾見著老虎,但這種感覺卻已經讓她恐懼到了極點,讓她只想逃開。然而在極度害怕之餘,卻似乎又激起她的好勝之心,讓她躍躍欲試,激起她無窮的挑戰之欲。山鬼之舞,餘韻猶存,此刻她就是山鬼,懷著征服猛獸的心情。
秦王駟輕輕地吻著她,安撫著她的情緒。他是猛獸,也是獵人。他溫柔地安撫,細緻地挑逗,耐心地等待,果斷地捕獵……他是一個最善於安撫處子的情人,也是最善於挑起**的高手。
如山林崩,如洪水決,羋月只覺得被洪水席捲著,忽然間一箭穿心般劇痛,轉眼間又如泡入溫泉般歡暢。
一顆珠淚落下,落於枕間,便消失不見了。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落子無悔,她必須面對,也必須承受。
秦王駟似乎並沒有察覺羋月情緒的變化。這一夜,他如同一個戰士,又重新面臨一場新的戰爭。他運籌帷幄,他衝擊於戰陣之中,一槍槍地刺殺,將對手一個個挑落馬上,他一衝到底,卻又返回來,再度衝擊,數番來回,酣暢淋漓……
這一夜,無比漫長,又無比短暫,直到雲板敲了三下,兩人才沉沉睡去。
凌晨,宮女內侍們按時備好洗沐之物,繆監在屏風後低聲道:「大王,時辰到了!」
秦王駟睜開眼睛,欲要起身,羋月已被驚醒。屏風外透入的燭光,讓她在剛醒來時有剎那的迷茫,在看到秦王駟時,驟然變得清醒,她坐起身子,低聲道:「大王!」
秦王駟倒有些詫異,只擺了擺手:「你且歇著,不必起身。」
羋月卻已經迅速坐起,披了衣服,這邊繆監亦已經聞聲進來。羋月的侍女女蘿、薜荔進來服侍羋月更衣,這邊繆監帶著人服侍秦王駟洗漱更衣。
兩個侍女直至昨日羋月承幸,才被通知前來服侍,心中雖然驚駭,卻也不免有幾分歡喜。此時進來,兩邊分頭服侍,卻也時不時偷瞥一下。
卻見秦王駟嘴角含笑,神情甚是愉悅。可是她們服侍著的主子,卻並不像傳說中那些初承君恩的女子那樣又是羞澀又是得意的樣子。正相反,此時羋月的神情卻頗為複雜。女蘿在為她著衣的時候,聽到羋月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女蘿臉色一變,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來,卻見著了羋月堅毅的神情。
她自是知道羋月與魏冉的姐弟之情,思來想去,這的確是無奈之舉,只得依命。當下便故意帶著緊張的神情左右顧盼,引得幾個內侍好奇地看過來的時候,再在羋月耳邊裝模作樣說著悄悄話,羋月裝模作樣地聽著,臉色卻是數變,甚至低呼出聲,引得秦王駟轉頭看來,問道:「何事?」
羋月卻恍若初聞驚變,滿臉是淚,撲倒在秦王駟腳下,顫聲道:「求大王救我幼弟!」
秦王駟一怔:「你幼弟?」
羋月撲在他的腳下,仰起臉來,如梨花帶雨,哭訴道:「侍女方才與我說,魏夫人抓了我弟弟魏冉,說是要對他施以宮刑,求大王救救我弟弟!」
昨日她不假思索,欲留住秦王駟以圖解救魏冉,但是對於要如何向秦王駟訴說此事,才能夠安全救回魏冉,卻是苦思半日。若是昨日便去求秦王駟救人,那麼,必然會掃了秦王駟之興,亦顯得她對他的獻媚非出誠心,而變成利用,那麼其結果如同她直接向他求助一樣,只能救得一時。她要先得到他的寵愛,然後在次日,再就這件事向他求助。這樣,她的求助,就不是自己走投無路,而變成她侍奉秦王而為魏夫人所嫉妒的後果。她相信男人的自負和保護欲,足以讓他在魏夫人對魏冉下手之前,將魏冉救回來。便是退一萬步說,魏夫人可以拿捏她一個小小媵女,卻未必在知道秦王已經過問此事後,還敢對魏冉下手。
不管是被羋姝安排成為棋子,還是被魏夫人所迫成為犧牲品,兩種選擇,她都不願意。就算她無可選擇,就算她註定不得自由,但是自己的命運,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要自己選擇。
與其成為別人的棋子,不如成為自己的賭注。就算要做秦王的女人,她也不願意只是一個被安排侍寢的媵女,就像她的母親一樣,身份不由己,兒女不由己,連命運也不能由己。
如果註定要取悅秦王,那麼,就讓她以自己可以把控的身份吧。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秦王駟聽了她這句話,先是怔了一怔,然後看著她,臉上閃過極為複雜的神情。他並沒有如她所料想的勃然大怒,甚至也不如她所料想的先是不信,然後派人去查。那一刻,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她跪伏在他的腳邊,甚至看得到他的手指在一二三四地數著,似乎在分析著什麼。
然後,秦王駟彎下腰,扶起了她,表情很是和氣,但他口中說出的話,卻令她心膽俱碎,他問:「魏夫人是今日早上抓的魏冉,還是前日下午啊?」
恍若九天驚雷,當頭劈下,羋月聽了此言,整個人都僵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醒轉過來,頓時身子不能自控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汗透重衣。
秦王駟神情安詳地看著羋月,羋月近乎絕望地抬頭,看到秦王駟面無表情。
羋 月放開抓住秦王駟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後,五體投地,絕望地道:「妾身無知,向大王請罪。」
秦王駟對繆監使了個眼色,繆監會意,悄悄退了出去。
秦王駟俯視著羋月,道:「你可知,這是欺君之罪?」
羋月伏地顫聲道:「是,妾身知罪。」
秦王駟卻忽然笑了:「若寡人不治你的罪呢?」說罷,只提了劍便又要出去。
羋 月閉目,身形微顫,見秦王駟似乎不在意,終於鼓足勇氣重重磕頭:「求大王治罪。」
秦王駟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問道:「為何?」
羋月閉目,用盡所有的力氣道:「妾身有罪,願受大王治罪。只是幼弟無辜,不應該受此酷刑,求大王救幼弟一命。」說罷,重重地磕下響頭來。
秦王駟斜著眼睛看她一眼,卻不理會,轉頭伸了伸手,眾侍女上前為秦王駟披上外衣。
羋月孤零零地跪在外面,想伸手卻又猶豫不決,見秦王駟更衣完畢,整整衣冠,提劍欲出門進行每天清晨的練習之時,羋月再也忍不住,絕望地叫道:「大王———」
秦王駟揮了揮手,眾侍女退了出去。羋月心生期望,膝行到秦王駟面前,伏地不語。
秦王駟卻將劍放下,坐了下來,問她道:「那魏冉,當真是你的弟弟?」
羋月應聲道:「是,是我同母所生的親弟弟。」
秦王駟一怔:「據寡人所聞,你的生母不是在十一年前就跟著楚威王殉葬了嗎? 這魏冉如今看上去不過**歲,卻到底從哪兒來的?」
羋月猶豫了一下,秦王駟觀察著她神情,伸過手去相扶道:「你若不想說,就算了。」
羋月退縮一下,直起身子,決絕地道:「妾身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魏冉的確是我的親弟弟。我的生母侍奉先王的時候,生下了我和弟弟羋戎。父王駕崩以後,母親本欲為先王殉葬,但卻因為曾遭威後所忌,所以被強遣出宮,被逼嫁給一個姓魏的賤卒,受盡折磨,後來又生下魏冉……」
秦王駟微微點頭:「嗯。」
羋月再度猶豫了一下,有些孤注一擲地說:「妾身十歲的時候,發現生母的下落,去尋生母,誰知……」她想到向氏死狀之慘,想到向氏臨死前的要求,要自己不入王室,不為媵女,而這兩條自己已經違背,難道自己的命運,當真要如母親一樣嗎? 想到此不禁悲從中來,哽咽道:「我的生母將弟弟託付於我,便……自盡了,妾身答應一生照顧弟弟,所以就算明知道會冒犯大王,也不敢放棄。」
秦王駟看著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隱晦曲折的心思:「所以才會被別人當作把柄,所以你才會為了救他不惜算計寡人。」
羋月決絕地說:「是妾身欺君,妾身願領罪。只是稚子無辜,不應該受宮中恩怨連累,還請大王施以援手。」
秦王駟忽然大笑,探頭到羋月面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暴戾,如此可怕嗎?」
羋月詫異地看著大笑的秦王駟。秦王駟伸手將她拉了起來:「你手足情重,是為仁;遵守亡母遺托,是為信;敢為此來算計寡人,是為勇;能夠差點算計到寡人,是為智。有仁信勇智,是為士之風範。寡人的後宮有如此佳人,寡人當高興才是。」
羋月有些反應不過來,吃驚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大王…… 大王不……不怪罪妾身算計嗎……」
秦王駟不在意地道:「寡人每日見天下策士,個個都一肚子的心計,無中生有、恐嚇吹噓、下套設陷的,那才叫算計。若是只以謀略取富貴倒也罷了,如果是敵國派來下套設伏的,若是不小心錯允一句,就可能損失幾十萬將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喪權辱國,毀卻百年基業……你們這些後宮婦人的小心計,也叫算計嗎?」
羋月不知所措,慌亂地道:「可妾身畢竟欺君……」
秦王駟微笑道:「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就算是為君者,又豈能期望一廂情願的忠貞? 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婦以恩,婦待夫以貞。寡人不曾蔭德於你,又怎麼能苛責你未曾全心全意倚仗寡人呢?」
羋月怔在當場,所有的倔強忽然崩塌,顫聲叫了一聲:「大王……」崩潰地伏入秦王駟懷中大哭,彷彿將楚威王死後所有的痛苦一泄而出。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背部,默默無言。
事實上,就在羋月伏地向他求救的那一剎那,他已經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那一刻,他陡然升起的怒火,令得他不得不站在原地,慢慢地壓抑著,調和著,而不願意在情緒憤怒的時候,做錯誤的決定。
他是君王,也是男人,於他來說,後宮女子唾手可得,可是他亦有著某種隱秘的驕傲,他要征服人心,並不想只靠他的君王身份,他希望的是用他自己的手段、魅力和智慧令世人傾心相從。
羋月,這個生命力蓬勃的少女,的確可令男人心動,可是,於他而言,女人從來不是一個問題,所以他更喜歡用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方式得到她。若是不成,亦不為憾。
可是世間總有無數雙看不到的手,在推動著事情的變化。
前日他遇見她的時候,知道了王后準備安排她來侍奉,他看到了她內心的抗拒,亦不喜這樣的安排,於是取消了那次安排,放過了她。
結果,昨日,她又如前日那樣,失魂落魄地走到他每日所行的宮道上,同樣的兩天,如出一轍的行為模式,他開始覺得有些意思了。以他的經驗,判斷這並不僅僅是意外,很可能是某種精心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