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駟尤其喜歡《天問》這一卷書:「『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這《天問》之篇,問天問地、問鬼問神、問古問今,實是難得的好文章。此等辭賦,長短不拘,與《詩》之四字為句十分不同,卻更能抒發胸懷,氣勢如虹。」他看到酣處,不禁擊案而嘆:「此子若能入我秦國,豈不妙哉!」
羋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見著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豈不知世間之物,見之用之,倒未必樣樣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這篇《橘頌》,乃他自抒胸懷。」
秦王駟接過來看了一看,嘆道:「嗯。『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強。」他放下書卷,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你給寡人推薦這些書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異,秦王駟雖然博學,但有些字形和典故,還是需要羋月的解說。這一個多月來,兩人同行同宿,一起騎射,一起觀書,盡情享受著在一起的美好和歡樂。
這一個月,羋月沒有要過財物,沒有要過封號,他在等待著,她提出她想要的東西來。
羋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對妾身說過,凡事當以直道而行,妾身對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駟笑了:「你想直言什麼?」
羋月這才說出了用意來。楚人送嫁,嫁妝雖然在武關外被劫過,但義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寶金器,最珍貴的百卷書簡還有全套青銅樂器都還完好無缺。只是這套嫁妝自入宮以後就沒有動用過。秦、楚兩國文字不同,這些書簡若是無人整理,白放著實是可惜。樂器雖在,但有幾個樂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樂舞不全。羋月便自請整理書卷,重訓樂人。
秦王駟聽了她這話,沉吟道:「王后欲讓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分,可以幫她打理後宮,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揚眉吐氣,為何反生退縮之心,可是以退為進嗎?」
羋月坦然直視:「妾身初入宮的時候,因為放不開執念,所以做了一些糊塗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於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過自在安靜的日子,看幾頁書,練幾段歌舞……」
秦王駟搖了搖頭:「寡人不同意。」見羋月驚詫,秦王駟便說道:「你若是喜歡書籍,喜歡樂舞,任何時候都可以去翻閱整理,去觀賞訓練。可是寡人不願意看到你為了避是非而躲進這些事物里去。寡人不缺打理後宮之人,也不缺整理書籍之人。天地廣闊,宇宙無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長在楚宮,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樣,你盡可放下憂懼。須知寡人帶你去騎馬、行獵,與你試劍、共閱書簡,讓你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你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你按自己的心愿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必活得枯燥無聊、鉤心鬥角……」
羋月怔住了,一種莫名的情愫湧上心頭,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她顫聲道:「大王……」
秦王駟擺了擺手,道:「寡人一直很懷念當時見到你的時候,那無畏無懼的樣子,還嫌寡人留著鬍子,叫寡人作長者……」
羋月撲哧一聲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駟看著她微笑道:「終於笑了?」
羋月欲抑制自己,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忽然之間,她只覺得身上沉重的枷鎖,似在這一個多月的相處中,一層層被卸下了。是否從此之後,她真的可以不必再憂懼,不必再如履薄冰,而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笑了呢?
秦王的詔書終於還是下了,丹書放在案几上:「冊封季羋為八子,位比中更,祿秩千石。」秦宮規矩,王后以下稱夫人,然後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八子這個位置,屬於中等偏下,不至於引人注目,又不至於太低。
薜荔欣喜地捧入丹書,賀道:「恭喜公主,賀喜公主! 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衛良人低,若到將來,還不定誰低誰高呢……」
羋月沉著臉喝道:「住口,這樣的話若是叫別人聽了去,將你立斃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嚇了一跳,連忙伏地求饒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公主饒我。」
見羋月神情嚴肅,正在為羋月卸妝的女蘿不禁停下手來,也走到薜荔身邊跪下,求情道:「公主,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分上,這次就饒過她吧。」
羋月自己伸手取下簪環,放在梳妝台上,輕輕一嘆:「女蘿、薜荔,你們還記得,當日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嗎?」
兩人對視一眼,不覺有些心驚。女蘿左右看了看無人,才道:「是,奴婢記得。」
羋月看著兩人:「當日你們向我效忠的時候,我曾經說過,那時候尚無法允你們什麼,但倘若以後我可以自己做主時,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兩個的。」
兩人又對視一眼,齊聲道:「是。」
羋月肅容道:「當日你們原是威後指派過來的,我能夠明白你們身不由己,就算我自己又何嘗不是無枝可依,所以不敢給你們什麼許諾,也不敢完全要求你們的忠誠。」見兩人慾張口說話,她擺了擺手,「大王說得很對,世間沒有一廂情願的忠貞,衣食財帛換的是效力和服從,但忠誠和貞節卻只能以誠意和恩德交換。可如今我的命運不再操縱在威後的手中,也不會再操縱在阿姊的手中。」
女蘿道:「奴婢和薜荔這麼多年以來,從未對您做過任何不利的事情。」
羋月點頭道:「我知道。從在楚國開始到現在,玳瑁都會定時向你們打聽我的事兒,我也曾許可你們這麼做過。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要身邊之人對我絕對忠誠。我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是完全聽命於我,從此只有我這一個主人,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出賣我,背叛我。二是如果不願意的話,那麼從今天開始,我另給你們安排去處,只是不能再留你們在我身邊了。」
女蘿先反應過來,磕了個頭道:「奴婢盡忠之心,至今未變。公主如有吩咐,無不效命。」
薜荔也反應過來,磕頭道:「奴婢也與女蘿阿姊一樣。」
羋月點了點頭:「你們若還有顧忌,也只管告訴我。莫說你們,便是我,亦還有戎弟與母親在楚國,掌於人手。你們若是還有親眷,先告訴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脫身。」
女蘿苦笑:「我是雲夢澤的夷族,如今連部族也沒有,哪裡還有親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時舊主人家落了難,我一家都被分賣,如今都不記得誰是誰了。我們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了勢記得親人回去找,誰會管我們這些微賤之人有無親眷?」
羋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當日她挑中你們的時候,也不過以為我是一隻隨手可以捻死的螻蟻,哪會有這般深的安排? 女蘿、薜荔,今日我給你們選擇的機會了。若是要留下來,從此之後,我會給你們想要的一切,是放你們脫籍出宮成家立室,還是在宮裡權傾一方,都不是問題。可我也要你們絕對效忠,因為我的身邊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蘿和薜荔對望一眼,一齊拜伏下來道:「奴婢願為主人效死。」
羋月站起來,走到窗邊,抬頭望著天空,晴空萬里,一鶴長唳。
從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個新的篇章了。
既然她避不開入宮為妃的命運,既然她避不開為妾為媵的命運,那麼,所有對紛爭的逃避已經不可能,她必須直面後宮的搏殺。今後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會給任何人以機會,把她踩落。
羋月初封,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來道喜的竟是衛良人。羋月收了禮物,看著衛良人的神情,見她頗有憔悴之色,但卻和藹可親。
兩人坐下,侍女均在室外侍候著。羋月觀察著衛良人的神情道:「還未謝過衛阿姊上次出手相助。」
衛良人一怔,臉龐忽然變得十分扭曲,好一會兒才恢復道:「季羋說笑話了,我何時助過你?」
羋月微笑道:「當日若非衛良人的銅符節,我還不知道是誰令我們差點死在義渠人的手中。」
衛良人定了定神,方悟羋月說的是這個,想說什麼又忍下了:「季羋妹妹誤會了,那日我不過是接了家書,無意中失落了銅符節而已。你能查到,那是你的能耐高,我可沒有任何暗示。」
羋月道:「可我卻因此而找到了真兇,並且讓大王也知道了一切。衛良人可還記得大王賜下藍田美玉並要你們送回母國之事嗎?」
衛良人嘆氣道:「我知道,從大王賜下藍田玉開始,我就知道魏夫人必有一劫。」她眼望著窗外紅葉飄落,嘆息道:「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身後都站著一個母國。母國若強,是一種倚仗,也是一種負累。母國若弱,雖然矮人三分,但也不必擔心風雲變幻連累己身。」羋月聽得她這番肺腑之言,亦是深有同感。見了羋月神情,衛良人微微一笑,轉過話題道:「大王專寵妹妹近一月,妹妹可知宮中因此議論不已?」
羋月卻不解,問她原因,衛良人道只有先王后和當今王后初入宮時,大王才專房獨幸了三個月以上。其他如魏夫人、虢美人和衛良人初承恩的時候,只有十來天的專房獨幸,如今羋月專寵一月,自然令得宮中議論不已。
羋月聽了她這番話,知道是特意來提醒自己,也深為感激,卻問衛良人何以提醒自己。
衛良人苦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把我和魏夫人算成一黨了?」
羋月亦道:「我亦不解,魏夫人似與樊長使、魏少使更為親近,但卻又倚重衛良人。」
衛良人卻同她解釋:貴女出嫁,以同姓為媵。當年魏國嫁女於秦,一嫁四媵,除魏夫人是先王后的親妹妹,小魏氏是她的族妹外,樊氏和死去的溫氏是同姓小族。但衛良人和虢美人卻非魏女陪媵,而是周天子所賜同姓之女。
羋月詫異:「周天子為何要賜嫁媵女?」
如今周天子已經衰落,列國對周天子也不過是討一紙詔書的時候才會送點禮物,秦、魏結親,又與周天子何干?
衛良人卻道,周天子如今也只剩下個名號,實則連個小國都不如,偏偏還內鬥連年。周天子怕見各國諸侯,於是仿周公的例子,封公子根為東周公,出面應付諸侯的要求。後來韓、趙兩國佔據王城並瓜分,周天子帶著九鼎又寄住西周公處,西周公拿捏著天子和玉璽又想要和東周公分權。所以秦、魏聯姻,兩家都想插一手進來,就搶著各送一個媵女。衛良人是東周公所贈,虢美人卻是西周公所贈。
羋月這才明白,為何魏國諸姬,似合似分,卻是各不相同。聽了衛良人如今這一番話,便感激她的提點。
衛良人卻道:「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當日初入秦宮時的樣子,自以為聰明得能看穿一切,卻因為身份低人一等,不得不屈從於環境。你與我一樣的心高氣傲、不甘不願,無可奈何,卻又想努力改變……我幫你,就像幫助過去那個孤立無援的我一樣。」她說得動情,羋月也聽得不禁唏噓。
衛良人又道:「妹妹是聰明人,當知後宮的雞爭鵝鬥不過是閑極無聊自尋煩惱罷了。女人安身立命一靠的是母族,二靠的是夫婿,三靠的是子嗣。你便掐死九十九個女人,男人轉眼迎進第一百個,你除了落得兩手血腥一身骯髒,還有什麼可剩的?」
羋月見她說得誠摯,似是句句金玉良言,心中既有感激,又有疑惑。宮中楚、魏兩邊相爭不下,衛良人此番跑來表明立場,故示親近,不知卻是何因。
衛良人卻又東拉西扯,屢屢提到秦王駟,又提到王后,甚至對宮中諸女的印象,羋月卻是無心於此,只是淡淡敷衍幾句罷了。直到衛良人離開,她猶在思索著對方的來意。
衛良人走出蕙院,卻是心中暗嘆。她與羋月接觸並不多,除了頭一次的唇槍舌劍,見羋月將魏夫人等一干人壓倒,不過是靠著反應敏捷、口舌厲害,且那次是她起了個引子,此後諸羋一齊開戰,也並不見得她有多突出。其次就是那次的銅符節之事,但是此事已經被秦王駟壓下,便是秦王駟以賜下藍田玉試探後宮,亦可視為秦王駟對王后受伏之事本來就會追查,並不覺得她有什麼高明之處。
但是,能夠讓秦王駟這麼上心,獨寵一月,這卻不能不讓她開始改變對羋月的看法。旁人的觀察永遠是有偏差的,最好的辦法,便是親自來試上一試。
她一半為的是試探,另一半也是示好。她能夠在宮中混得如魚得水,憑的便是「與人為善」四字。於魏夫人跟前,她是個出主意遞刀子的人,但魏夫人的刀子落下的時候,她又是那個遞葯救傷的人。如此一來,宮中人人只感激她的好處,魏夫人示人以威,她卻能示人以惠。
她坐在蕙院中,與羋月不動聲色地聊著天,卻是越試越疑心。這少女雖然容貌艷麗,卻也不是難得的絕色,算不上特別玲瓏剔透,亦沒有突出的特點。論能幹不及魏夫人,論美貌不及虢美人,論溫柔不及自己。再細想起自己接觸過的楚國諸女,她亦是論高貴不及王后,論心計不及孟昭氏,論活潑不及季昭氏,論才氣不及屈氏,論英氣不及景氏……
唯一可取者,不過是她心氣極高,並不以後宮位分、男女情愛為意。對秦王駟,並無其他宮中妃嬪那種情不自禁的爭寵之意;對王后羋姝,卻也無其他媵女對自家主母的倚仗之念。或者說,她和衛良人一樣,是宮中絕少的想借著自己能力立足,而不是尋找依附之人。
想到這裡,衛良人不禁微微一笑。也許,羋月和羋姝之間的裂縫,她可以利用。但是這一次,她不會再去提醒魏夫人了,繆監的事情之後,她會更警惕這個老奴對後宮的掌控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