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承寵,羋姝自然也是極早得到消息的人。當她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整個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難以置信地轉向玳瑁:「傅姆,這是你安排的嗎?」
玳瑁亦是驚疑不定,好半日才道:「或許是因為……大王知道王后要向大王推薦季羋,當日失約,次日便……」次日便收用了她嗎?
可是,王后推薦媵女,與大王自己收了媵女,是兩回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對王后的輕視,也是大王不應該犯的錯誤。用一句齊國的比喻,是官鹽作了私鹽賣。
如果說當天的寵幸可以只當成意外產生的**,那麼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大王一直寵幸著那個媵女,甚至正式冊封她,而所有的一切,只是派了繆監來跟王后說了一聲,而不是由王后補一個引見的儀式,或者由王后提出冊封,則真是完全打破了「意外」的可能。
雖然可以用此時羋姝正在懷孕,或者宮務交由魏夫人處置這個理由來解釋,然而這個理由畢竟太過牽強,這隻能視為大王在這件事上對王后的失禮或者說是輕視。
羋姝又是憤怒,又是驚恐。她的人生太過順利,以至於永遠只會單線思維。楚國的王業,歷史足夠悠久,後宮也足夠穩固,所以甚至連楚威後都是任性的,只要她不踩到楚威王的底線,便無大礙。而秦王駟對王后的要求卻是不一樣的,他需要王后從她的母國帶來足夠的經驗幫助他管理後宮,甚至建立後宮的秩序,而這一點,卻恰恰是羋姝致命的缺陷。
她甚至不懂得如何做一個王后,甚至不知道如何處理母國和夫君之間的矛盾,甚至……她連做一個母親都沒有準備好。在她接二連三出現錯誤之後,秦王駟不得不把全副的精力從前朝分出來一些,親自來重新管理後宮。
在羋姝還未能夠學會如何管理後宮之時,她只能先管理好自己的胎兒,讓魏夫人來管理後宮。而秦王駟,他需要一個可以放鬆自己的溫柔鄉。這個人,不是羋姝,也不能是羋姝挑中的人;不是魏夫人,也不能是聽命於魏夫人的依附者。
所以,他挑中的,是羋月。
自然,這樣做,會讓羋月面臨麻煩,面臨王后的憤怒和身處後宮的尷尬。但是,他給了她位分,給了她寵愛,這就是她必須自己解決的麻煩。
每個人都要學會自己成長,自己站立。君王面對著的是江山,是爭霸天下,而不是解決女人的小煩惱。
羋月站在椒房殿門口,微微昂起頭,在她頸後邊緣上黑色的綉紋,更顯得她的脖子潔白修長,如同天鵝一般優美。她微笑著,明眸皓齒,閃爍著光芒:「煩請通傳,羋八子前來拜見王后。」
那侍女匆匆地進去了,裡面嗡嗡的聲音停了一下,忽然又變得更加嘈雜起來。她獨自站在外面,更顯得影單形只。
但是她不在乎,依舊微笑地站著,直到那侍女又匆匆地出來,請她進門。
她沿著檐下的迴廊慢慢地走著,兩邊往來的都是舊日楚宮的媵女、侍婢,見了她進來,談笑的頓時停住,在她走過的時候慌忙避開。這一切的一切,倒像是這原來楚宮的團隊,已經將她排除在外了似的。
羋月一步步走到正殿前,侍女珍珠打起帘子,羋月走了進去,向著羋姝行禮道:「參見阿姊。」
羋姝坐在上首,看著羋月走進來,從她改變的頭飾服裝,再到她嬌艷的容顏、婀娜的身姿,側頭看到鏡中自己蠟黃的臉色、隆起的腹部,越對比越是嫉妒心酸,冷笑道:「我哪裡還配讓羋八子你叫我阿姊? 受不起!」
羋月微笑著,不顧羋姝的冷眼走上前,坐在羋姝的身邊握著羋姝的手,鎮定地道:「阿姊是不是要罵我放蕩無行,勾引大王;是不是要罵我野心勃勃,眼中沒有阿姊?」
羋姝沒想到羋月如此大膽,一時哽住,想抽回手卻被羋月握住沒能抽回,氣憤地道:「事到如今,你還想說什麼?」
就連坐在一邊的玳瑁,也想不到羋月竟如此大膽,明明整個椒房殿乃至羋姝本人,已經對她擺出一副排斥和拒絕的態度來,她怎麼還能這麼厚著臉皮,當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
羋月卻不理會羋姝的態度,直視她的眼睛,道:「阿姊何不想想,若說我有心勾引大王,阿姊本來就要安排我服侍大王,就算我什麼都不做,照樣也會有機會服侍大王,為什麼我要多此一舉? 若說我有野心,阿姊這時候要我服侍大王,難道不是為了讓我幫你奪取主持後宮的權力? 我依著阿姊的安排行事,得到的身份和權力豈不是更多……」
羋姝莫名地有一絲心虛,想說什麼卻說不出口,她和玳瑁對視一眼,終於問:「那你這是為什麼?」
羋月放開了羋姝的手,以帕拭淚道:「阿姊豈不聞『君不密失國,臣不密**』? 阿姊若有此心,不應該讓傅姆親自捧著簪環來找我,事未成而宮裡的人皆已經知道,豈有不算計於我之理?」
羋姝一驚:「誰在算計你?」
羋月長嘆:「阿姊,除了那魏夫人還有誰啊!」
羋姝問:「她如何算計於你?」
羋月掩面,哽咽道:「她把小冉抓走,說他是外男入宮,要實行宮刑……」
羋姝驚叫一聲道:「怎麼會……那你為什麼不找我……」
羋月道:「阿姊懷著孩子,被大王禁足;魏夫人又代掌宮務,執行宮規……若是我告訴阿姊,阿姊為了救小冉和她發生衝突,焉知她不是想借這個機會,算計阿姊的孩子?」
羋姝聽了不由得點頭,看了看自己微隆起的腹部,心情複雜,張口欲要解釋:「其實我、我、我……」我什麼,她也說不出口。她和玳瑁算計著自己的利益時,她是知道羋月另有所愛的,知道羋月曾經說過不願意服侍秦王駟,知道羋月有一個重逾性命的弟弟,也知道魏夫人是個心狠手辣之人。可是在她下決定的時候,並沒有想到可能對羋月造成的傷害,此時細思,不免慚愧。不知不覺間,原來的怨怒之氣早已不知何時消失,只餘一腔愧疚。
羋月垂淚道:「我不能拿弟弟的性命冒險,更不敢拿阿姊的孩子冒險。正在走投無路之間,還衝撞了大王的車駕。大王盤問於我,我只能將一切都說了……我知道這樣做不是最佳之策,只是我人笨計拙,亂了頭緒,不知道如何是好。阿姊,你若是我,應該怎麼辦呢?」
羋姝不由得反握住羋月的手,羞慚地道:「好妹妹,難為你了,原是我不曾想到這些。唉,你這孩子實心眼,便是來告訴我,也不至於叫你這般難為!」
羋月嘆息:「阿姊能夠明白我就好。阿姊英明,自不會讓他人的圖謀得逞,壞了你我姐妹的情分。」
羋姝逞強地道:「我當然不會這麼笨!」
羋月沒有說話,只看了玳瑁一眼。玳瑁素來對她警惕十足,見狀便反射性地問:「既是如此,你這一月來,不曾向王后稟報請安,卻是為何?」
不等羋月回答,羋姝便已經代她答道:「傅姆,這孩子哪裡曉得這些事情? 此事…… 此事必是大王還在惱我。拿寵愛於她的事,來撒對我的氣呢。」
羋月低頭不語,玳瑁被羋姝親自噎了回來,無可奈何之下,只得氣憤地拿眼刀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羋月未曾說話,羋姝先不悅了:「傅姆,我同你說過多少次,我們如今大敵當前,自己人須團結一心。你休要心胸狹窄,自家人鬧得不和。」
玳瑁無奈,只得應聲道:「是,老奴遵命。」
羋姝便問羋月:「大王可有同你說過,讓你代掌宮務?」
羋月卻搖了搖頭:「不曾。阿姊,我又不曾管過人,大王料想是看不上我。他只說……他只說……」
羋姝急問:「他說了什麼?」
羋月暗忖了一下秦王駟之心,道:「大王說,只讓我幫阿姊整理一下楚國帶來的書籍。阿姊,我聽大王言下之意,魏夫人代管宮務,只是暫時,是為了讓阿姊不受打擾,專心生下小公子。等阿姊養好身子以後,宮務自然還是要還給您的。」
羋姝大喜:「當真?」
羋月低頭:「大王沒說,這只是我從他的言語中聽出來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羋姝矜持地點頭:「既然如此,那必是真的,所以大王才不讓你代掌宮務。唉,你本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便是讓你管,也不是那老奸巨猾的魏夫人的對手,自然是想管也管不了的。」
羋月見不只羋姝鬆了口氣,便連那玳瑁似也鬆了口氣,自己心中也不禁鬆了口氣。
冬去春來,百花爭艷的季節里,王后羋姝生下了一個兒子。
披香殿內,魏夫人正在為瓶中的花朵修剪枝葉、擺放位置,聽到了這個消息,手一顫,將正在修剪的一朵牡丹花剪了下來。她停了停,方問道:「哦,不知道大王起了什麼名字?」
采蘩戰戰兢兢地道:「大王取名為盪。」
「盪?」魏夫人怔了怔,輕聲問道:「是什麼意思?」
見采蘩低頭不語,魏夫人反而笑了:「你又何必支支吾吾? 若是有什麼好的寓意,我自會聽到。你早些說,我亦早些知道。」
采蘩只得道:「大王說,盪之從湯,乃紀念成湯之意;盪字又有蕩平列國之意。」
「紀念成湯? 蕩平列國?」魏夫人神情恍惚,重複了一次,胸口竟似有一股氣堵著出不來,直捂著心口,跌坐在地。
她的兒子,名華,亦是秦王駟所起。她清楚地記得秦王駟當日對她說:「吾兒就名華吧,光華璀璨,是父母的驕傲和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