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監心中有數,看著給自己捶背捏肩的繆辛,舒服地放鬆了身子,享受著服侍,好半日才道:「你這小猢猻,這般殷勤為了何事,我猜也能猜到。說吧,有什麼事要求到阿耶頭上來了?」
繆辛奉承道:「阿耶您真是厲害,弟子再修鍊幾輩子也趕不上您老人家。」
繆監也略聽過宮中風聲,當下道:「羋八子有什麼難為的事要你去辦了?」
繆辛道:「羋八子真是個善心的主子,從來也不曾打罵我們這些奴才,只是弟子看她如今為難,於心不忍,所以想找阿耶討個主意。」
繆監輕輕地踢了繆辛一腳,笑罵道:「啰唆,我在主子面前回話的時候若也像你這樣車軲轆話說個沒完,早不在人世了。」
繆辛道:「是是是。是這樣的,張相傳來消息,咸陽商肆有人賣和氏璧,要價五百金。羋八子命弟子務必買到,可等弟子過去的時候,漲價成千金了。弟子打聽到原來是王后也派人要買此璧。弟子怕她二人若是較起勁來,那可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繆監眼中精光一閃道:「那麼,你看誰是漁翁?」
繆辛卻不敢說,只是苦笑道:「弟子哪裡知道?只不過是這麼一比方罷了。」
繆監沉吟道:「這得看這漁翁是事前有謀,還是事後撿便宜,還要看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漁翁。」說到這裡,搖了搖頭,「唉,如今乃多事之秋,五國兵臨函谷關,大王的後宮最好是風平浪靜。若是真出點什麼事,只怕不管誰想爭勝,最終大家都是一個輸字。」
繆辛機靈地道:「阿耶放心,五國兵臨函谷關,看起來兇險,其實不過是有驚無險。」
繆監猛地冷掃繆辛一眼,繆辛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道:「阿耶,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繆監擺手,詫異道:「沒有,我只是奇怪,你怎麼會曉得說這樣的話?」
繆辛賠笑:「嘿,還不是羋八子說的?她說最厲害的齊國沒有參戰,魏王和楚王又爭當盟主,列國各懷私心,都指望別人出力自己撈便宜,所以隨便挑撥一下,只要有一國撤退,其他國家就會成一盤散沙,潰不成軍。」
繆監聽了這話,表情頓時嚴肅起來:「這話,是羋八子在見過張相之前說的,還是見過張相之後說的?」
繆辛嚇了一跳,忙道:「是見張相之前。對了,就是戰報剛到的那日,大王帶著群臣商議了一整夜,然後弟子和羋八子閑聊,羋八子隨口說的。」
繆監陷入了沉思:「隨口說的……」
繆辛心中著急,又不敢打斷,只好眼巴巴地看著繆監。
繆監回過神來,看到繆辛,詫異地道:「咦,你怎麼還在這兒啊?」
繆辛苦著臉道:「阿耶,弟子等您拿主意啊。」
繆監看著繆辛,有些感慨道:「你小子命好,跟了一個好主子啊。你聽著,從今往後,羋八子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你要忠心耿耿、唯命是從,甚至是賣了這條性命,都不要有二話。」
繆辛驚奇地看著繆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道:「是是是……可是阿耶,眼前就有個大難題,羋八子錢不夠,要我私下把她的首飾全給賣了去贖那和氏璧,您說怎麼辦?」
繆監沉思片刻,微笑道:「我自有主意,你先等一等。」
他雖只是個寺人,卻跟隨於秦王駟身邊,見識既廣,心計亦深。那日朝會,他隨侍在秦王駟身邊,眼見眾臣也在為此爭議不下,素日那些執掌國政之人,在這個消息面前,竟然失了信心、驚慌失措,甚至喪失鬥志。還是張儀站在那兒激戰群雄,用那三寸不爛之舌,終於壓倒群臣。
表面上是張儀佔了上風,但不管是張儀還是秦王駟,對函谷關都有些信心不足。然而,張儀和秦王駟恐怕都沒有想到,這樣的軍國大事,滿朝文武加起來的信心和眼光,竟還不如一個後宮婦人。
繆監知道秦王駟是寵愛過羋八子的,也知道羋八子的見識能力比一般的妃子要強,但是這等軍國大事,她卻能夠說得與朝上重臣一樣,卻實在令他有些心驚。他便留了心,次日尋了個空隙,悄悄將此事告訴了秦王駟,又將羋八子欲買和氏璧,要變賣首飾湊錢之事,也與秦王駟說了。
秦王駟當晚便去了常寧殿中。羋月只道他一時興起,便服侍了他睡下。
待到**之後,嬴駟懶洋洋地說道:「你的性子怎麼這麼倔啊,區區千金,為何不跟寡人說,倒要私底下變賣首飾?」
羋月一驚抬頭:「大王也知此事了?」
嬴駟點了點頭。
羋月猶豫片刻,還是道:「世間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妾身得到大王的寵愛,已經招人嫉妒,若是大王再賜千金,豈非令他人心中不平?妾身不想大王為難。」
嬴駟卻是嗤笑一聲,道:「這點小事,寡人還替你擔待得起。」
羋月抬頭看著嬴駟,心中百感交集。這些年來,她與秦王駟若即若離,若近若遠。這其中的距離,讓她從煎熬到平靜,再從平靜到不甘,如此反覆。
到她漸漸平息下心情時,他卻又會在某個時候,用一種難以預料的方式,擊中她的心。
午夜時分,或者是人心最脆弱的時候吧。羋月萬沒想到,此刻他能夠如此及時地向她伸出援手。難道自己當真錯怪了他?難道他並非只是視自己為後宮的一部分,興來則至,興盡則走,而是一直在關注著自己,體察著自己嗎?
秦王駟有些不解地推了推她,道:「你怎麼了?」
羋月伏在他的懷中,哽咽道:「妾身,妾身不知如何感激大王才是。妾身不敢驚動大王,可大王卻知道了妾身的事,特來雪中送炭,可見大王是把妾身掛在心上的。妾身慚愧,以前還胡思亂想,自尋煩惱。妾身,妾身不知道應該如何說是好……」
嬴駟寵愛地輕撫著她的頭髮,笑道:「你現在知道是自尋煩惱了。你啊,你怕受賜千金會招惹是非,可私下變賣首飾,難道不是更會落人口實嗎?」
羋月有些哽咽道:「妾身知道這事做得糊塗,可這和氏璧,也算得妾身平生執念,不免難用理智來判斷了。」
嬴駟道:「哦,平生執念?」
羋月看著嬴駟的眼睛,情意流轉,緩緩地道:「妾身這一生,得到過的愛並不多。得到過最多的寵愛,一是來自大王,二是來自我的父王……這和氏璧,曾是我父王送給我的……」
殿內靜謐無聲,只有獸爐中御香裊裊,銅壺暗中滴漏。
羋月倚在嬴駟的懷中,聲音如香煙一般縹緲:「我出生的那一天,威後派人把我扔進荷花池裡。我雖然僥倖存活,但卻風邪入體,父王怕我性命不保,將國寶和氏璧放在我懷中為我辟邪護佑。我佩著和氏璧,享受著父母的寵愛,無憂無慮、無病無災到了六歲,父王卻突然駕崩了。威後派人從我懷中奪去和氏璧,我的額頭撞在几案上,血流到了和氏璧上……自那以後,我失去了父王,失去了和氏璧,也失去了一切……和氏璧,對我來說,有著非凡的意義,是我對美好人生的執念……」
嬴駟靜靜地聽著,這樣的剖白,他只在初幸她的那一夜聽過。那次她為了救魏冉,將她生母的事情說了出來。可她與生父的事,他卻從未聽聞。從她的訴說中,聽得出她對楚威王的感情。她伏在他懷中訴說的時候,他心底也泛起了一種隱秘的歡喜———「她終於從對那個男人的懷念中走了出來,是我讓她的內心有了新的倚仗」。
男女之間的感情,有時候非常微妙。他們已經在一起多年,甚至對彼此的情感有些習以為常的倦怠,可忽然間又撥動了新的心弦。他輕撫著她的長髮,嘆息:「寡人明白,所以,此事便交給寡人吧。」
羋月似卸下了千斤重擔,不由得沉沉睡去。她已經好多天沒有這麼放心地酣睡了。秦王駟看著她的睡顏,見她眉間一直存在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愁意,居然散了開來,心中不由得也湧起一種滿足和快樂。
他是君王,后妃侍以顏色,有時候滿足和快樂來得太容易,反而索然無味。他其實更喜歡她們在他面前,能夠有那種發自內心的釋放和快樂。可惜,這樣的情形,太少太少。太容易對他釋放內心的人,他感覺不到滿足。
似羋月這樣心事太重的人,能夠對他一點點釋放內心,更令他有一種成就感和快樂。
想到這裡,他不禁俯下身去,對著羋月的額頭,輕輕一吻,看著她美麗的睡顏,露出了真心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