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替他繫上腰帶,又將他衣袖領口拉起,端詳他穿的這件衣袍長短如何。她之前叫人問來了如今魏冉的身高,但終究不是親自量,還是略有些偏差。她手裡不停,口中低聲道:「當日孫武為吳王練兵,留下這兵法十三篇在吳宮之中。吳王闔閭憑此破楚,險些毀了大半個楚國。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國,自吳宮中得到這兵法十三篇,藏於越宮。父王……」她頓了一頓,想起她的父王與魏冉可不相關,又改了口:「我父王當年滅了越國,自越國得此兵法,藏於宮中。只可惜父王駕崩以後,新王不恤政事,這兵法便明珠蒙塵,無人過問。我離宮那年,為阿姊收拾嫁妝時發現了它,就悄悄地抄錄了一份在帛書上,藏於身上帶走。孫武兵法,雖有流傳在外的斷簡殘篇,但都殘缺不全。世間最全的,除了楚宮中那十三卷竹簡外,就是這綿袍中縫著的帛書了。」
魏冉按著綿袍,心潮起伏。他明白羋月為何要將此兵法給他,也清楚地知道,有此兵法,他在軍中成功的機會便大了許多。想到姐姐的一片苦心,他不由得激動地跪下:「阿姊!阿姊苦心,弟弟萬死不敢辜負。」
羋月見狀忙去扶他,見魏冉眼中有淚,不禁百感交集,抱住魏冉,心中萬分歉疚:「小冉,是阿姊對不住你,要你小小年紀便在沙場上拚命,可阿姊只能把這千斤重擔放到你身上了。富貴於我,本如浮雲;君恩寵愛,亦不強求。 我要的只不過是活著,好好地活著,一家團聚地活著。可這大爭之世,你縱無爭心,卻已處戰場,為了生存不得不爭,不得不戰……」她擦乾了眼淚,聲音漸轉強勢,「要爭,就不得不讓自己變強。我生下了子稷,我就要保護他。 大王已經有十幾個兒子了,而秦國留給這些公子的封地,卻不會有多少。一切只能靠他們自己建功立業,去爭去搶,連魏夫人都要把公子華送到軍中。為了子稷,為了你,為了還留在楚國的戎弟和母親,我必須變得強大,還要狠下心,捨得讓你去拚命。而小冉,你是男子,你是阿姊的弟弟,只有你強大起來,我們才有新的生機。」
魏冉昂然道:「阿姊放心,我魏冉對天起誓,總有一天我會強大到可以在全天下人面前,護住阿姊,護住子稷,護住阿姊要護住的所有人。」
羋月輕嘆:「小冉,你知道嗎,我自生下子稷以後,就一直很害怕。我怕有朝一日,我會走上母親的老路。所以我一定不能讓這種事再發生。小冉,你要強大到足夠護住我,而我要強大到能夠幫助你,能夠有足夠的力量應付可能忽然降臨的噩運。所以我把這孫武十三篇給你,我還要設法參與朝政,得到朝中大臣們的支持和幫助。我更希望在噩運降臨之前,能夠帶著子稷離開這個宮廷,去你的封地,去子稷的封地。我會從大王那兒學到如何管理臣民,如何掌握人心,如何運用權力,如何招賢用才……」說到這裡,她不禁情緒激昂,「我絕不會讓所謂註定的命運輪迴再降到我身上,就算它敢降到我身上,我也會將它踩在腳下,蹍個粉碎!」
魏冉亦激昂道:「阿姊,我和你一起把噩運踩在腳下,蹍個粉碎!」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臉,將他擁入懷中,哽咽道:「我的好弟弟!」
姊弟兩個絮語良久。不多時,繆辛就去師保處把嬴稷抱了回來。小嬴稷很少見到生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位陌生的小舅舅,猶豫不前。羋月拉過他,對魏冉笑道:「小冉,你瞧,子稷這鼻子、這下巴,長得頗像你小時候。」
魏冉瞧了一回,哈哈笑了:「阿姊就會取笑我,子稷生得俊挺,我的鼻子可比子稷塌多了。」嬴稷聽了這話,頓時撲哧一聲笑了。
羋月笑著捏捏嬴稷胖乎乎的臉:「你小時候呀,和子稷一般愛吃。子稷,這就是我常說的你那個愛吃甜糕的小舅舅。」
嬴稷甜甜地一笑,拿起案上的甜糕遞給魏冉:「小舅舅,我請你吃。」
魏冉笑著接過來,大口吃掉,還贊道:「這甜糕真好吃。子稷請舅舅吃甜糕,舅舅也要還謝子稷。子稷可喜歡什麼,愛玩什麼?」
嬴稷聽了頓時眼睛一亮:「舅舅,陪我玩打仗!」天底下的小男孩沒有不喜歡打仗的,然而嬴稷自小長於宮中,各妃嬪之間關係複雜,相互戒備。唐夫人的兒子年紀太大已經出宮,曆數宮中與嬴稷年紀差不多的孩子,生母卻是羋姝、樊長使、景氏這三個讓羋月不能放心的人。因此他也只能和宮奴玩玩,但這種遊戲宮奴們都是讓著他的,未免讓他有些寂寞。
此時見魏冉蹲下來笑嘻嘻地和他說話,並無身為長輩的距離,頓時感覺無比投契。舅甥拿了木劍,在庭院里嬉戲擊打。嬴稷歡叫著賣力進攻,魏冉亦是大呼小叫,架格得十分「努力」。兩個人一來一去,打得十分開心。羋月站在樹下笑看,不時叫他們小心。
夕陽西下的時候,魏冉走了。
夕陽照著他高大的身影,彷彿鍍上了一層金甲。
嬴稷依依不捨地望著他的背影,問:「母親,舅舅去哪兒?他什麼時候再來呀?」
羋月輕撫著他的脊背,道:「舅舅要為大秦去打仗了。」
嬴稷提著木劍,仰頭道:「母親,我也要去,我要和舅舅一起去打仗。」
羋月摸摸他的臉:「等你長大後再說吧。子稷要練好本事,將來在戰場上才不會輸哦。」
嬴稷點頭,昂首道:「我要學成本事,我要像小舅舅那樣保護母親!」
羋月笑了笑,叫傅姆帶嬴稷去玩。她雖然這麼跟嬴稷說,但身為母親,又何嘗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上戰場?她是恨不得將他永遠永遠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然而,大爭之世,又豈是她的個人意願所能改變?願不願意,嬴稷都只能靠著自己的努力在戰場上、權力場上去搏殺,贏得屬於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趁著他如今還小,還可以做天真的夢,就讓他高興一些吧。所有的憂慮,只能埋藏在她的心中。
羋月獨坐高台,沉默地吹了一會兒風。半晌,她將嗚嘟湊到唇邊,嗚嗚地吹了起來,樂聲悠揚而哀傷,隨風飄向雲天之上。
秦王駟走上高台,靜靜聽著。
羋月一曲吹畢,停下來,看到了秦王駟,驚訝地喚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點了點頭,知道她的傷感:「還是捨不得?」
羋月點頭,嘆息:「有點傷感。上次送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一轉眼,看到的就是一個大人了。」
秦王駟坐了下來,與她並肩看著夕陽:「那麼小的孩子,一轉眼就長大了。」
羋月手中握著嗚嘟,腦海中諸事盤旋,張儀曾經的提醒,方才魏冉的話語,讓她終於下了決心,輕聲道:「大王,臣妾有個想法,不知道大王是否允准?」
秦王駟「哦」了一聲,問道:「什麼想法?」
羋月道:「大王心憂國事,臣妾飽食終日,卻不能為君分憂,深感慚愧。不知臣妾能做些什麼事,為大王分憂解勞?」
秦王駟聽了,倒覺得詫異,不禁笑道:「男人建功立業,女人生兒育女,各司其職。國家大事,你又能幫得上什麼忙?」
羋月卻肅然道:「周有太妊,善教文王,可為良母;亦有邑姜,輔佐武王,可謂賢婦。臣妾不才,願效先賢,為夫君分憂,也為將來教導子稷增長見識。」
秦王駟轉頭看著羋月。自和氏璧一案以後,他漸漸發現她身上有一種令他欣賞的素質,對她有了一層新的認識。聽了她的話,他沉吟片刻,點頭道:「你這話,說得倒也有理。自假和氏璧一事,足見你確有才能智慧和襟懷氣度。寡人之前曾帶你去四方館聽士子辯論……」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你也能夠初識這些言論。正好寡人之前曾廣招天下賢士,收了許多策論,還未及研讀,就遇上了五國兵臨函谷關。軍情緊急,所以這些策論都放在那兒蒙塵。你若無事,可以去替寡人看看這些策論,挑選分揀。這些策論,諸子百傢俱有,理論相互攻擊,倒可讓你增長見識,辨別蠱惑之言。」
羋月大喜,盈盈下拜:「是,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