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是下蔡人,隨史舉學習諸子百家的學說,後來投秦。因為與張儀在魏國有舊,便由張儀引薦至秦王駟處。甘茂自以為才幹在張儀之上,但秦王駟卻倚重張儀,對他不甚看重,他心裡早有鬱氣。後來秦王又令他去迎接楚公主入秦,不料中途被義渠人伏擊,他這趟任務也落得灰頭土臉。結果偏偏又是張儀出使義渠,接回羋月,更令他不滿。
張儀是個口舌刻薄之人,與甘茂本也沒有多深厚的交情,看到自己引薦之人行事失利,不免要教訓他一番。甘茂大怒,兩人就此翻臉。
張儀在秦國得勢,甘茂便少了機會。幾年宦海沉浮,讓他少了幾分倨傲,多了幾分深沉。羋姝為王后,生有兩名嫡子,勢頭極好,但對張儀一直含恨。且張儀與王后亦是不和,反倒與羋八子有所結交。他看在眼中,記在心上,趁著一些機會,暗暗提點羋姝帶來的陪臣班進幾句。班進亦派人轉告羋姝,兩邊就此漸漸結交。
這幾年隨著秦王駟諸子漸漸長大,宮中的后妃之爭,已經漸漸轉為諸公子之爭。羋姝對此更是上心,也更為倚重甘茂。到後來索性趁著秦王駟為公子盪請師保的機會,請甘茂為保。
此時,羋姝聽了玳瑁的建議,意有所動,便讓班進去向甘茂問計。甘茂果然為羋姝出了一計,叫羋姝將厚禮贈予樗里疾,藉此訴苦,迫使樗里疾出面,請秦王駟早定太子。
秦國亦有兄終弟及的舊例,樗里疾自然也要避嫌。他就算不想涉入後宮之事,但被王后這麼甘言厚幣地上門求問,他既是左相,又是宗伯奉常,為了表明自己沒有對王位的覬覦之心,也得到秦王駟跟前陳情。
宣室殿中,樗里疾與秦王駟對坐,四下寂靜,只聞銅壺滴漏之聲。
秦王駟看著樗里疾,有些詫異:「樗里疾,你有事找寡人?可是有什麼軍情?」
樗里疾卻搖頭道:「並無急事,也無軍情。」
秦王駟道:「可看你的表情,如此沉重,卻是為何?」
樗里疾肅然道:「因為臣覺得要說的事情,比政務和軍情更重要。」
秦王駟道:「哦,是嗎?」他坐正了身子,看樗里疾如何開口。
樗里疾卻沉默了,像是在醞釀如何開始。
秦王駟悠然取起爐上小壺,為自己和樗里疾各倒了一盞苦荼。繆監想上前幫忙,卻被他揮手示意他退下。繆監會意,輕手輕腳地帶著小內侍退下。
「此處,原為周王之舊宮,因周幽王寵愛褒姒,亂了嫡庶,以致太子平出奔申國,人心不附,犬戎攻破西京,平王東遷,將被犬戎佔據的舊都,拋給了我秦國先王。先人們浴血沙場,白骨無數,方有了今日大秦之強盛。但縱觀列國,許多盛極一時的強國,卻因為儲位不穩而引起內亂,國力衰落,甚至滅亡。」盞內的茶水已經由熱變溫,樗里疾終於開口。
秦王駟一聽便已經明白其意:「你今日來,是何人遊說?」
樗里疾搖頭道:「無人遊說。我是左相,又身為宗伯主管宗室事務,當為大王諫言。」
秦王駟垂首看著手中陶杯,淡淡地笑道:「欲諫何言?」
樗里疾拱手:「大王,王后有嫡子二人,大王遲遲不立太子,卻是為何?」
秦王駟沒有回答,一口飲盡了杯中茶水,把玩著杯子,沉默片刻,才忽然道:「疾弟,你還記得商君嗎?」
這個名字,在他們兄弟之間,已經很多年沒有提起了。樗里疾聞言一驚,抬頭看著秦王駟。
殿前的陽光斜射入內,秦王駟在陽光和柱子的明暗之間,身形顯得有些模糊,他的聲音也似變得悠遠:「你還記得,我因為與商君意見相左,差點失去了太子之位嗎?而大父年幼之時就被立為太子,又遇上了什麼事……」
所謂大父,便是指秦王駟的祖父秦獻公,名連,原是秦靈公之子,自幼便被立為太子。年紀未滿十歲,便遇上秦靈公駕崩,因為年幼不能掌權,結果被其叔祖父悼子奪得君位,是為秦簡公。當時還在童年的獻公逃到魏國,開始了長達二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後來秦簡公死,傳位於其子秦惠公,秦惠公又死,其子出子繼位,亦是年紀幼小不能掌國,秦獻公才在魏國的幫助下奪回王位。
秦獻公是個極英明的君王,在位期間廢殉葬,興兵事,甚至開始東進圖謀出函谷關,欲與天下群雄爭勝。可他在外流亡時間太長,即位時已經年紀老大,未能完成這樣的雄圖霸業,便抱憾而亡。
這一段歷史,為人子孫,豈有不知之理?樗里疾聽到秦王駟提起獻公時,便已經避往一邊,掩面而泣:「大父———」
秦王駟長嘆一聲:「我若不是早早被立為太子,就不會被身邊的人推出來,作為對商君之政的反對者,逼得君父在儲君和重臣之間作選擇。最後我成了被捨棄的人,而商君卻也因此走向了必死之途。大父若不是早早被立為太子,哪怕是被簡公奪了王位,也不至於被逼流亡異國,整整二十九年……」
樗里疾已經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不禁羞愧,拱手肅然道:「臣,慚愧!」
秦王駟站了起來,慢慢地在殿上來回踱步:「太子之位,從來都是別人的靶子。大爭之世,為了家國的存亡,有時候不管對內對外,都是殘酷的搏殺。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太子之位太早確立,就等於是在國中又立一主,而容易讓心懷異見者聚集到另一面旗幟的下面……」
樗里疾點頭:「大王不立太子,是不想國有二主,也是不想心懷異見者,以自己的私心來左右和操縱太子,甚至逼得大王與太子對決。」
秦王駟的腳步停了下來,看著樗里疾,道:「公子盪乃是嫡長子,寡人的確更多屬意於他。然秦國雖有爭霸列國之心,無奈底子太過單薄,終寡人之世,只能休養生息,調理內政。故而寡人自修魚之戰後,一直奔波各地,親自視察各郡縣的新政推行得如何,以及邊疆的守衛和戎狄各族的馴服情況。所以公子盪只能交給你,讓他熟悉軍務,將來為我大秦征戰沙場,以武揚威。」
樗里疾遜謝道:「臣惶恐。」他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大王英明,公子盪好武,力能舉鼎,能夠招攬列國武士於麾下,幾次隨臣征戰沙場,確有萬夫不當之勇,將來必能完成大王夙願,為大秦征伐列國。」
秦王駟微笑,坐了下來,輕敲著小几道:「盪者,蕩平列國也。」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數十年來的默契,已經不必再說了。
當下又煮了荼來,樗里疾笑道:「臣弟雖不喜這苦荼滋味,但在大王這裡喝慣了,有時候不喝亦覺不慣,因此在府中也備上了此物。」
秦王駟也嘆道:「此物雖好,但卻太過澀口,寡人諸子,皆不愛此,唯有子稷跟著他的母親喝上幾口,卻須得配以其他果子佐物才是。」
樗里疾心中一動,見秦王駟情緒甚好,又打著哈哈試探:「人說大王寵愛公子稷,想來也是因為幼子不必身負家國重任,所以寵愛些也無妨是吧?」
聽樗里疾提到此事,秦王駟也面露微笑道:「子稷天真活潑,甚能解頤。寡人政務繁忙之餘,逗弄小兒郎,也是消乏舒心。」
樗里疾也笑了,又道:「想來羋八子,也是解語花了。」
秦王駟卻沉默了下來,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並在尋找原因:「羋八子……省心。」
樗里疾道:「省心?」
秦王駟道:「你可記得,以前寡人出巡的時候,每次都會帶不同的妃嬪?」
樗里疾道:「而這幾年,大王卻只帶著羋八子,從未換人。」
樗里疾吁了一口氣道:「大家還猜測,是大王欲專寵一人呢。」
秦王駟失笑道:「寡人身為君王,用得著把心思花在這種地方嗎?羋八子……她跟別人不一樣。那次隨寡人出行,手臂受了傷也一聲不吭。她是個不嬌慣的人,不管走到哪兒,遇見什麼情況,她都不是拖累。帶著她,寡人省心,也習慣了。」
樗里疾點頭道:「如此,臣就放心了。」
秦王駟道:「你原來擔心什麼?寡人豈是因專寵婦人而亂了朝綱的人?」
樗里疾笑道:「臣追隨大王多年,豈有不知大王為人的。」
兩人之間疑惑雖解,但其他的人,卻不是這麼想的。
秦王駟自巡幸歸來之後,便常召諸公子問話,對公子盪更是嚴厲萬分,處處挑剔。公子盪在他面前,真是動輒得咎。
但秦王駟對年幼的諸公子卻和顏悅色,大有放縱寵溺之意。尤其是母親得寵的公子稷,與他相處的時間最多,所以不免形成了「公子盪不得寵」的流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