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朝堂之上,的確是為了攻韓和攻蜀之事,爭執不下。
秦王駟巡幸回到咸陽後,又收義渠二十五縣,更連破韓趙魏數座城池,一掃函谷關被困之鬱氣。此時大軍需要確定下一個攻擊的目標,正好巴國遣使向秦國求援,說蜀國與楚國勾結,欲先吞苴國,再滅巴國。巴苴兩國一滅,巴蜀勢力將會為楚國所控制,秦國的西南面防線就會出現漏洞。大將司馬錯極力主張秦國應該趁此機會,出兵巴蜀,藉此控制巴蜀,不但可以解決後顧之憂,更可以得到大片土地,支持秦軍不斷的戰爭消耗。
而張儀卻認為,函谷關大勝是難得的機會,當此關鍵時刻,應該乘勝追擊,借公孫衍流亡韓國的機會,先將三晉中最弱的韓國給滅了,順勢可以控制三晉中央的周天子。只要擊敗三晉,控制了周天子,秦國在爭霸大業上已經贏了一半,似巴蜀這種邊角料的戰爭,不足為慮。
這兩派爭論不休,已達十數日。秦王駟遂下令,由力主攻擊韓國的張儀和力主攻擊蜀國的司馬錯,當殿庭辯。
大朝會上,群臣齊至咸陽殿,分兩邊跪坐於席位之上,而張儀和司馬錯站在殿中,侃侃而談。
張儀先開口道:「大王,五國聯兵失敗,臣出使魏國,誘之以利害,已經迫使魏國逐公孫衍出魏。不過公孫衍又到了韓國,並且得韓王重用,再度對我大秦有所圖謀。臣請發兵,攻打韓國。」
司馬錯卻道:「大王,巴苴兩國使臣前來求援。蜀國與楚國勾結,而巴苴聯兵已經被蜀國打敗,我大秦曾與苴國有防楚聯盟,這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臣請率兵入漢中,取巴蜀兩國,併入秦國版圖。」
張儀道:「大王,請容臣說攻韓的方略。」
秦王駟道:「願聞其詳。」
張儀道:「當日五國聯兵,是自恃奉了周天子之詔。臣以為,要杜絕這種事情的發生,必先控制周天子。」
這些理論,之前張儀已經上書秦王駟,因此他只點點頭,道:「繼續說。」
張儀自負地道:「臣以為,我們應當先與魏楚結盟,下兵三川,塞軒轅、緱氏之關門口,擋屯留之孤道,如此就可以使魏國絕南陽之交通。再讓楚國兵臨南鄭,我秦兵則攻打新城、宜陽,兵臨東周西周之城下,以誅周天子之罪,侵楚、魏之地。則周王自知危急,就可以逼他獻出九鼎和玉璽。我大秦可據寶鼎,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以此成就帝王之業。而巴蜀不過是西僻之國、戎狄之倫也,蜀道之難難於上天。入巴蜀興師動眾,卻與我大秦霸業無關,勞其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乃天下之市朝也,而大王不爭於此,卻爭於巴蜀,實是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卻反駁道:「如今大秦地小民貧,故臣願大王獲取天下疆土,當先易而後難。巴蜀固然是西僻之國、戎狄之長,但卻有桀、紂之亂。若以大秦之兵力去攻打,當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養兵。不傷眾而令其臣服,我大秦得以并吞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域,而不會引起諸侯反對。是以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正亂之名。若我大秦攻韓劫天子,則必招諸侯同仇敵愾,迫使他們再度聯手對付大秦。若是周室自知將失九鼎,韓自知將亡三川,二國必并力合謀。若周室將鼎與楚,韓國割地與魏,引齊趙之兵瓜分秦國,則秦國必將陷入危境。」
張儀氣道:「司馬錯,你危言聳聽!」
司馬錯反駁道:「張儀,你自大禍國!」
兩人爭得不可開交,秦王駟拍案道:「好了,今日到此為止。你二人各上奏章,詳述意見。」又對著在一旁記錄的太史令道:「太史令,將他二人今日之言,再錄一份與寡人回頭細看。」
朝會散去,秦王駟在承明殿廊下慢慢地踱步。
羋月此時已經送走魏冉,卻得了繆監通知,叫她去承明殿。這些年來,因她得寵,有時候秦王駟心情不悅,繆監也會讓她想辦法去開解一番。
見到秦王駟,羋月當即上前,叫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抬頭看到羋月,「哦」了一聲,繼續前行。
羋月道:「大王是為朝政而憂心嗎?」
秦王駟道:「你怎麼知道?」
羋月道:「大王遇上煩心的事,總是會在廊下繞行。」
秦王駟失笑:「這也給你看出來了。好,你倒說說,寡人有何憂心之事?」
羋月一語雙關道:「韓與蜀。」
秦王駟忽然一笑:「寒與暑,韓與蜀,這倒是貼切。」
羋月也笑了:「是啊,寒與暑,韓與蜀,一冷一熱,一難一易。這個諧音當真貼切。」
秦王駟道:「看來你知道得不少。」
羋月道:「這些時日張儀和司馬錯為攻韓攻蜀相爭不下,臣妾這些時日也在整理四方館送來的各國策士之策論,自然略知一二。」
秦王駟想了想,忽然向羋月招手,叫她附耳過來,悄聲問道:「四方館近日下注,賭寡人是攻韓還是攻蜀,你……要不要去下個注啊?」
羋月只道他因國事而憂心忡忡,不想他到此時居然還有此興緻,駭極反笑:「大王,您居然到這時候還有心思想這些?」
秦王駟卻不以為忤,反而像發現了什麼新事物似的,眼睛發亮,躍躍欲試:「可惜原來混四方館的這些人,都已經認得寡人了。倒是你,去得不多,想來無人認識你。你便幫我去看看,用楚國公子越的名義也下個注。」
羋月見他來了興緻,也只能奉陪到底:「那臣妾應該在哪邊下注?」
秦王駟卻擺擺手:「下注這等事,豈能要人說的?寡人不給你提示,你自己憑直覺去下注,回來再告訴寡人。」
羋月只覺得一腦門子都是糨糊。她自負最知秦王駟的心意,此刻竟也猜不透了:「臣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秦王駟乜斜她一眼,忽然哈地一笑:「你不明白?」
羋月只得答道:「臣妾還以為,大王是讓臣妾去四方館打聽各國策士看好哪條路線。可為什麼又讓臣妾去下注呢?臣妾又不知道應該下哪邊。再說就算臣妾去下注,又有何用?」
秦王駟卻已經不打算再回答了,只擺擺手道:「你先去做,做完了再想,想不明白再來問。」
羋月看了秦王駟好一會兒,還是不解其意,只得應聲道:「是。」她退出承明殿來,又去尋了繆監打聽,也打聽不出秦王駟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是什麼意思。
羋月只得回了常寧殿,換了男裝,帶著繆辛去往四方館。
四方館雖然策士們換了一輪又一輪,但是,人面雖變,場景如舊。各國策士們依然熱火朝天地爭論不休,最熱烈的議題,當屬「攻韓」與「攻蜀」。
前廳之中,依舊是數十名策士各據一席位,爭得面紅耳赤;廊下依舊是許多人取了蒲團坐著圍觀;院中依舊是擠滿了人,熱烈程度還是如之前一般。
便見廳上的策士甲道:「挾持天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是反對攻韓的。
又見策士乙反駁道:「哼,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天下早已經禮崩樂壞,周天子的權威名存實亡,還有什麼韙不韙的。」這是支持攻韓的。
就在策士們的爭論聲中,突然有人在羋月肩頭一拍,道:「你如何在此?」
羋月剛開始還嚇了一跳,繆辛在她身後保護,如何被人拍到肩頭還不知道?忙回過頭去,卻見居然是一身便服的張儀。她詫異地問:「張子何以在此?」
張儀笑道:「我正想問你,你如何在此?」
就這兩句話的工夫,便已有人不耐煩道:「你們要敘話,到一邊去,休要擋著我們。」
兩人只得避開,穿過爭得熱火朝天的策士們,從側廊向後廳走去。
羋月笑道:「我只道寒泉子這批人入了朝堂,這裡會清靜些,沒想到人倒是更多了。」
張儀哼了一聲,道:「百家爭鳴,爭了一百多年,越爭越混亂。不但各家誰也說服不了誰,甚至各家內部又生歧義,分出許多派別來。每天如一群白頭鴉,就只知道吵吵吵。」
羋月笑了:「得志的,做事;不得志的,吵嘴。」
張儀也笑了:「說得甚是。」
到了後院,卻見熱鬧依舊,有個策士迎上來,劈頭就問:「你投哪邊?」
羋月詫異:「投什麼?」
那人便道:「如今四方館只下一種賭注,就是大王要攻韓還是攻蜀。」
羋月問對方:「你下注了嗎?」
那人望望天道:「我等今日最後結束之前,看哪裡下注多,便投哪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