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一天天過去,日子不會由著人的心意而停下來。
宣室殿,秦王駟將一卷竹簡朝著嬴盪劈頭蓋腦地扔去,斥道:「一點小事都辦得這樣顛三倒四,寡人要你何用?」
因嬴盪身為嫡子,秦王駟已經開始教他處理政務。只是他好武厭文,只喜歡結交武夫,不愛聽謀士之言,結果連著幾件事都沒辦好,惹得秦王駟大怒。此時嬴盪只得狼狽地接過竹簡,請罪道:「兒臣該死。」
秦王駟道:「土地丈量、戶籍登錄,乃是國之命脈根本,你怎敢輕忽至此? 回大司農處,一樁樁都重新登錄!」
嬴盪抱著竹簡正要退下,卻見嬴稷乖巧地抱著竹簡進來行禮:「父王,兒臣的策論已經寫好了。」兩人年紀雖然僅差兩三歲,但嬴盪長得粗壯,與他一比,嬴稷便顯得小巧可愛。且嬴稷雖然於武事上差了嬴盪一大截,但在文章政務上,卻顯得聰明多了。
他走進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嬴盪的狼狽狀,卻不發一言,只抿嘴一笑,向著嬴盪行了一禮,道:「兄長好。」便乖巧地站過一邊。
見嬴稷到來,秦王駟的神情這才轉緩,沖他溫和地招手:「子稷,過來,坐到寡人身邊來……」
嬴稷先行禮道:「是。」這才沖著嬴盪一笑,坐到了秦王駟身邊。
自皓與玄死後,嬴稷對嬴盪的態度就大變了。之前兩兄弟還有吵有和,雖然嬴盪驕橫了些,但嬴稷多半還是乖乖地退讓,而嬴盪高興的時候,還會帶著嬴稷一起玩。但自那以後,嬴盪便能夠感覺到嬴稷對他若有若無的敵意。只是這種敵意,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別人眼中卻是看不到的。嬴稷還是那樣乖巧懂事,但卻有意無意地在各種事情上給他挖坑,看他笑話。尤其是這種場合,在他被訓斥得最狼狽的時候,嬴稷就會出現,帶著弄巧賣乖的笑容,在秦王駟面前撒嬌,讓嬴盪看到自己和他在父王面前的待遇落差。
嬴盪頭幾次遇上這種事,在嬴稷有意無意的挑釁笑容下,忍不住發作起來,卻往往被秦王駟呵斥,說他「不友」「不仁」。他吃了幾次教訓,便只能自己忍氣了。嬴稷卻也乖巧,自那次事件之後,除非在秦王駟跟前,否則出入便帶了數名內侍保護。而嬴盪被秦王駟斥責之後,在甘茂勸說下,亦不敢再對嬴稷挑起事端。
此時嬴盪又見嬴稷在他面前賣乖,不禁憤恨地奪門而去,不想在門外撞到了樗里疾,只得道歉:「是我魯莽,請王叔恕罪。」
樗里疾見了嬴盪臉色,知道他又受了訓斥,心中不忍,忙溫言道:「無事,無事……」想要用「大王對你實是愛之重才會責之切」之類的話勸慰一下他,只是這種話,說一次或許還能教嬴盪舒服些,但嬴盪被訓斥得多了,再聽這樣的話也是無用。所以話到嘴邊,他還是沒有再勸,只是點頭道:「你去吧。」
見嬴盪匆匆而去,他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這才邁入門去。
他抬起頭來,便見嬴稷坐在秦王駟膝邊,秦王駟正拿著竹簡在同他說些什麼。父子兩人,實是說不出的其樂融融,再想到方才嬴盪出門時一臉的憤懣,樗里疾心頭更是沉重。
嬴稷見樗里疾向秦王駟行禮,忙避在一邊,等他行禮畢,再乖巧地向他問好:「王叔安好。」
樗里疾呵呵一笑,點頭:「公子稷安好。你手裡捧著的是什麼?」
嬴稷瞪著天真可愛的大眼睛,甜甜地笑道:「司馬錯上了治蜀之策,父王正在教我看呢。」
樗里疾看了看秦王駟,臉上依舊帶著叔叔看侄兒的笑意,道:「這是大王要公子拿去學習了?」嬴稷點點頭。
秦王駟知他有事,當下道:「子稷,你先出去吧。」嬴稷連忙答應一聲,抱著竹簡便出去了。
樗里疾看著他走到殿門處,由候在門外的內侍接過竹簡,再沿著台階下去,才向秦王駟笑道:「公子稷當真聰明可人。」
秦王駟亦是點頭:「子稷年紀雖小,但聰明能幹,在寡人諸子中也算極為出色了。」
樗里疾見他如此,不由得面露憂色,嘆了一口氣,欲言又止。秦王駟看出他的意思來,笑道:「你又想說什麼了?」
樗里疾肅然道:「大王曾對臣說過,屬意公子盪為儲君,如今,還是這麼想嗎?」
秦王駟微微點頭:「寡人確曾更多屬意於子盪,可是如今子盪性情浮躁、勇而無謀,將來在他的手中,秦國頂多只能打幾場維持現狀的戰役。子稷雖然年幼,但聰慧超過子盪……」
樗里疾截口道:「王后有兩個嫡子,即便大王看不上子盪,首先考慮的也應是子壯。」
秦王駟思及羋姝的幼子嬴壯來,更是搖頭。若說嬴盪還有自己早期有意引導,將他的性格養得強勢一些,嬴壯整個就被羋姝縱慣得不成樣子。他道:「子壯更不行。」
「如此……」樗里疾問他,「大王是要廢嫡立庶嗎?只怕會引起舉國動蕩啊!」
秦王駟猶豫不語。
樗里疾語重心長地勸道:「大王,若嫡庶可易,則尊卑可易、上下可逆,國若無序,必將動亂。只怕周幽王之禍,就在眼前。」
秦王駟聽得不入耳,擺手道:「疾弟,你言重了。」
樗里疾卻不願意罷休,又道:「大王嫌公子盪勇而無謀,可公子盪今日的性情,難道不是大王造成的嗎?是大王多年來教導公子盪,說秦國當在公子盪手中擴張武力,所以公子盪才輕文重武,而今卻又嫌棄公子盪魯莽無文……」
秦王駟冷哼一聲:「你這是怪寡人了?」
樗里疾忙低頭:「臣不敢。」
秦王駟嘆道:「疾弟,不是寡人灰心。這些年來,寡人在盪身上,用心最多。可如今他這麼大了,『擴張武力』這四個字,還一直當成匹夫之勇來實現。這麼多年,寡人難道只教他這一點嗎?」他越說越是動氣,「身為君王,應該學的東西,寡人難道沒有教他?但他根本就無心去學,你教寡人能怎麼辦?」
樗里疾亦是一時語塞,他是秦王駟身邊最親近的臣子和兄弟,自然知道秦王駟是如何一路用心地引導嬴盪的。只是兩父子都是倨傲狂放之人,一個只會呵斥,一個只會內心抵觸,卻是一個越用心教導,一個越是背道而馳。想到這裡,他亦是暗嘆。無奈之下,他只能站在為人臣子的立場上來勸:「大王,如今諸公子漸長,公子華于軍中威望日高,而公子盪為嫡子又勇武過人,公子稷聰明能幹……大王當日說過,恐早定儲君易生變亂,如今看來,卻已無大礙。臣請早定儲君,以安眾臣之心。」
秦王駟敏銳地掃了樗里疾一眼,冷笑:「什麼叫以安眾臣之心?難道現在眾臣之心不安嗎?」
樗里疾嘆息,這種話又不能說得太直白,只得道:「如今朝中雖然太平,只怕大王再不定奪,就會有人多思多想了。大王,為政者最忌優柔寡斷,您這樣把所有的公子都留在身邊,寵愛不均……」他看到秦王駟不以為然的神情,心中一著急,失口道:「難道就不怕齊桓公五子爭位之亂嗎?」
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冷笑道:「寡人倒想做齊桓公,不知道易牙、豎刁又在哪裡?」
樗里疾亦知失口,忙膝行向前請罪:「大王恕罪。」
所謂齊桓公五子爭位之事,是說當年齊桓公尊王攘夷,首興霸業,威名蓋世。可晚年卻因為儲位不定,在他重病之時,其寵愛的五子公子無虧、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各率黨羽爭位,致使齊桓公死於胡宮,屍體長出蛆來也無人收葬。易牙、豎刁便是齊桓公晚年所寵信的佞臣。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站起來,轉身入內。
樗里疾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只能深深嘆息。
樗里疾的勸諫,不是因為別的緣故,而是甘茂見近來嬴稷得寵,嬴盪動輒得咎,心中不安,因此想辦法說動樗里疾進諫,早定太子。
此後,朝中便漸漸興起一股「請立太子」的風潮來,秦王駟卻置之不理。最終還是甘茂按捺不住,上書秦王駟,說公子盪已經成年,當立太子。
不料在朝堂上一說出來,便遇相邦張儀反駁,說大爭之世,立儲不一定要立嫡,立長立德立賢皆可。兩邊人馬遂發生爭執。秦王駟卻當殿下令,擱置爭議,不許再提起此事。
消息傳入後宮,羋姝氣急敗壞地大發脾氣:「我就知道張儀豎子,是要與我作對的。哪家立太子不是論嫡庶的?他說什麼立長立德立賢,他是什麼用意,什麼用意!都當我看不出來嗎———他不是想扶魏氏的孽子,便是想扶季羋的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