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外,已經有三輛馬車在等候了,一輛是羋月母子乘坐,另一輛是女蘿、薜荔輪番休息乘坐,第三輛卻是用來放行李物品的。繆監亦已經派了一小隊兵馬,作為護衛之用。
羋月帶著嬴稷,登上第一輛馬車,薜荔跟上。女蘿便帶著行李,登上第二輛馬車。繆辛指揮著內侍,將一應日常用品,裝上第三輛馬車,向著羋月行了一禮,道:「奴才祝羋八子、公子稷一路平安。」
羋月點了點頭,放下帘子。馬車先沿西邊直道馳離秦宮範圍之後,轉折向東,出東門而去。
馬車出了城,嬴稷好奇地看著窗外,問道:「母親,我們現在去哪兒?」
羋月道:「離開秦國。」
嬴稷問:「離開秦國去哪兒?」
羋月道:「去洛陽。」
嬴稷問:「為什麼要去洛陽?」
羋月耐心地解釋:「因為周天子住在那兒,還因為……張儀曾送給我一張莊園的地契,就在洛陽。」
嬴稷不解地道:「可是周天子已經衰落了。」
羋月道:「可那兒安全,就算周天子已經衰落,但只要他還在,列國紛爭的兵災就不會涉及那兒。母親現在帶你去洛陽,等到你長大成人,天下任你去得。」
嬴稷卻有些憂鬱地道:「那我們不能再留在咸陽,留在大秦了嗎?」
羋月道:「是。」
嬴稷問:「是不是因為盪哥哥當了太子?」
羋月沒有回答,只是將嬴稷抱在了懷裡,哽咽道:「子稷,你長大了。」
嬴稷道:「可我還不夠大,如果我真的長大了,母親就不必離開宮中了。」
羋月道:「不,是母親無能。」
嬴稷看著外面,又問道:「母親,為什麼是這些人護送我們,舅舅去哪兒了?」
羋月輕嘆:「你舅舅在巴蜀打仗。」
嬴稷又問:「舅舅打完仗會來找我們嗎?」
羋月輕撫著他的小腦袋:「會的,如果舅舅在,就有人來保護我們了。」
嬴稷握拳用力道:「我長到舅舅那樣大,就由我來保護母親。」
羋月微笑道:「好,母親等著子稷長大。」
母子倆正在對話,忽然聽到外面馬嘶人聲,馬車亦停了下來。
女蘿連忙掀開帘子看,一看就傻住了。
羋月見狀,也伸頭到帘子外去看,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怔住了。
但見眼前一標黑甲鐵騎,將她的馬車團團包圍著,當先一人,正是黑甲戎裝的秦王駟。他騎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看著羋月。
羋月不知所措,卻見秦王駟撥轉馬頭,向來路馳去。
不等羋月發號,那車夫本就是繆監所安排,見狀便乖乖地撥轉馬頭,轉向跟著秦王駟回程。
羋月臉色蒼白,手中帘子落下。
嬴稷卻在剛才那一瞬間看見了秦王駟,驚喜萬分:「母親,母親,外面是父王嗎?」
羋月呆坐著,一時沒回過神來。
女蘿見狀,忙答道:「是,是大王。」
嬴稷興奮地抓住羋月的手臂搖著:「父王是來接我們回去嗎?父王是不是與我們和好了?」他雖然年幼不解事,卻也知道自己的母親的確是和父王發生了爭執,而爭執之後,是冷場,是出宮。在他幼小的心中,以為是母親觸怒了父親被趕出宮去,如今父王來接他們,那自然是原諒他們了。如此,便是雨過天晴,一家和好了。
孩子的世界,總是這麼簡單。
可是羋月的心中,卻是驚濤駭浪,已經震驚得無法思想,無法呼吸了。
他為什麼要攔下她,他不是已經允許他們母子離開了嗎?難道是因為她沒有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去西郊行宮,而讓他不悅於她的失控,還是……他又有新的想法,不願意放她走了?
馬車離宮的時候,總是走得那麼慢,可是回宮的時候,卻只過了片刻,在她還沒有理清思緒的時候,就已經到了。
馬車停下,繆監恭敬地掀起帘子,道:「羋八子,請。」
羋月牽著嬴稷的手,走下了馬車。轉身看去,卻見宮門口只有她方才離宮時所乘坐的三輛馬車,所有的黑甲鐵騎,不知在何時已經消失了,連秦王駟亦已經不在。一切都像她剛剛只是做了一個夢似的,她並未離開秦宮,只是走到馬車裡,打了個盹,就下車了。沒有離開,也沒有攔截。
宮門口,依舊平靜如昔。
只不過,剛才是繆辛相送,如今變成了繆監相迎而已。
羋月沒有說什麼,只是牽著嬴稷的手,走在長長的宮巷中。
兩個侍女抱著包裹,茫然而恐懼地跟在她身後。
一直走到宮巷盡頭,羋月牽著嬴稷便要轉向西邊,繆監卻恭敬地擋住,笑道:「羋八子,大王有旨,公子稷自今日起,住到大王所居承明殿偏殿去。」
羋月瞳孔放開,手不由得握緊。
住承明殿偏殿,這樣的待遇,只有嬴盪當年曾經享受過。
秦王駟,你到底想怎麼樣?
還沒等羋月回答,繆監以恭敬但不容違抗的態度,從羋月手中牽過嬴稷的手,帶著一臉極具欺騙性的笑意道:「小公子,咱們去見大王,好不好?」
嬴稷興奮地點頭:「好,好。」
羋月臉色慘白,可是當著天真的嬴稷的面,她什麼也不能說。便是說了,也是無用。不管是反抗,還是叫喊,除了讓嬴稷受驚、害怕,傷害到他幼小的心靈之外,都不能改變這一切。
她不能傷害嬴稷,她也根本沒有反對的力量,只能木然地站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繆監帶著嬴稷慢慢走遠。
風中猶傳來嬴稷興奮的聲音:「大監,父王是要帶我去騎馬嗎……」
秦王駟一步步拾級而上,走進明堂。這是一個圓形的建築,四面無壁,茅草為頂,堆土為階。明堂正中供著秦國始祖牌位,兩邊則是用環形分隔著一個個龕位,各有香案,供著一代代秦國先王的靈位。
秦王駟慢慢地走到正中,陽光從頂上射入,令他如立於虛幻之中,與周圍的靈位似近卻遠。
他看著一個個神龕靈位,想著歷代先祖創業至今,不知經歷過多少難以抉擇的關頭,那時候,他們是怎麼做的?
自非子立國,復嬴氏之祀,至今已經歷經六百多年、三十一君。秦國先祖曾於渭水牧馬;為了這塊被周室放棄的土地,曾有數代君王死於與西戎作戰的戰場上;在秦穆公之時,曾試圖爭霸;亦曾經陷於內亂,數代衰弱。
而今,秦國又到了生死歧途,他該如何取捨,如何決斷?
秦王駟看著秦孝公的靈位,很想問他,當初為什麼他可以將整個國家給商鞅做賭注來賭國運。還有秦穆公,他在秦國弱小之時,「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可是崤山一敗,霸業垂成,他又是怎麼樣的想法?
他撫了撫心口。秦國以變法崛起,而成為諸侯之忌。自他繼位以來,秦國無有一日,不處於危機之中。而如今,他征戰多年的舊傷時常發作,明明有著未竟的雄圖霸業,卻不得不提前為身後事考慮。也因此他步步猶疑,竟失去了往日的決斷之力。
若換了過去,如王后、太子這般的行為,他是斷不能容忍的。若換了過去,一個妃嬪的去留,亦根本不足以讓他猶豫不決。
王圖霸業猶在,身後之事何托?嬴華無開拓之才,嬴盪只知進不知退,嬴稷幼小而難定未來……那麼,他是不是要如張儀所說,在羋八子身上,賭一賭國運?
一邊是怕紛爭導致國家衰亡,而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為了平穩過渡而妥協;另一邊,卻是畢生追求卓越的心性,不甘王圖霸業就此沒落,忍不住要押一押國運去賭的不甘。
擇嫡、擇賢,何去何從?
繆監侍立在明堂外,靜靜地等著。
他並不知道,張儀和秦王駟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張儀說完,秦王駟便親身率兵,前去堵截羋八子。可是截回之後,他卻沒有見她,只是將嬴稷接到了承明殿,父子倆關上門,說了很久的話。
然後,今天一早他就進了明堂,一直待到現在。
他在秦宮這麼多年,自覺沒有什麼事是他不明白的。可是此時,他卻覺得,自己已經看不懂了。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秦王駟也在迷惘當中,而這亦是前所未有的事。他開始服侍這位主子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卻已經擁有未來君王的氣質。他是那樣自信,可以一眼看透一個人,也可以極快地看透一件事。他有強韌的心性,不為言語所動,不為威權所屈,不為手段所惑,更不為榮辱而易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