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接過水瓶,喝了一口水,只覺得水太冰涼,不禁打個寒戰:「這水有點冷。」她想說,你如何不暖一下?然而轉頭看了看,發現屋子裡一片寒冷,連火爐都滅了,詫異地問:「怎麼這麼冷也不生爐子呢?」
女蘿欲言又止,只是說:「我去廚房拿葯。」說罷,縮著脖子匆匆離開了房間。
羋月握住嬴稷的手,正要說話,卻吃了一驚。她攤開嬴稷的手,發現上面有幾條血痕:「你……你的手怎麼了?」
嬴稷扭過頭去,沒有說話。羋月再抬頭看著室內,發現只餘下原來他們在小破院子中僅剩的東西,其他的都沒有了,而室內的爐火也已經熄滅了。
「我們,」羋月想了想問,「我們又回到原來的院子里了,是嗎?」
嬴稷憤憤道:「是。那個狗眼看人低的驛丞,發現母親吐血昏迷,立刻就變了臉色,不讓我們回新的院子,說什麼那個院子要翻修,把我們的東西都扔回來了。」
羋月看著嬴稷的手,問:「你跟他們爭執,把手摔傷了?」
嬴稷搖頭:「不是。」
羋月問:「那是什麼?」
薜荔此時正掀簾進來,聽到羋月發問,嬴稷卻倔強地扭頭不答,忙道:「夫人,您莫要錯怪小公子,小公子是親自為您劈柴熬藥,手被荊柴劃傷了。」
羋月一驚:「子稷,你去劈柴?」
嬴稷扭過頭去,瓮聲瓮氣地說:「這些我都是學過的。士人六藝,不光要能御能射,還要能夠獨立打獵網魚、劈柴煮燒,否則一旦在戰場上與部隊失散,豈不要餓死?」
羋月含淚將嬴稷抱在懷中,哽咽道:「嗯,我的子稷長大了,真能幹。」
嬴稷安撫羋月道:「母親,我是男子漢,我已經長大了,我很能幹的,我能自己動手給母親熬藥。」他雖然說著逞強的話,眼神中的驚恐無助卻是無法遮掩的。這幾日來羋月昏迷不醒,讓他如同天塌了下來,差點崩潰。此時見母親醒來,更是緊緊抱住不放,以安撫自己的恐懼。
羋月被嬴稷摟在懷中,感覺到小小男子漢的小手掌輕撫著她,孱弱的力量卻想為她撐起一片天來,哽咽地道:「是,子稷是男子漢,子稷長大了,子稷能夠自己動手給母親熬藥。」
女蘿掀簾,提著藥罐進來,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出來,送到羋月面前:「夫人,快趁熱喝葯吧。」
羋月端起葯碗,一股氣味讓她覺得厭惡,她隨手放下藥碗,葯湯灑出了一點,卻看到嬴稷和女蘿看著葯碗,露出惋惜的神情。
羋月頓時明白,忽然想起一事來,她拉過嬴稷,往他肚子上一按,吃驚地道:「你沒有進食?」她瞄向女蘿:「你必然也沒有,對吧?」她端起葯碗問:「這爐中的炭火,你們的飲食,都用來換這葯了,對嗎?」
嬴稷嗚嗚地哭著:「女蘿姑姑怕母親醒來要喝水,可水都結冰了,她把一瓶水放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把水焐暖,就怕母親不能喝冰水……」
羋月捂著心口,此刻她虛弱的身體,難以承載這樣的情緒:「你們……你們……」
女蘿一驚,連忙扶住羋月,勸道:「夫人,夫人,您剛醒來,不可以太激動。」
羋月指了指葯,女蘿連忙拿過葯碗,試了試溫道:「還好,還暖和的。」
羋月接過葯碗,不顧這難聞的氣息、難喝的口味,一口氣飲盡,這才在女蘿的攙扶下緩緩扶榻倚下,緩了一口氣,壓下那股藥味帶來的噁心翻騰,才問道:「我從宮中回來,幾天了?」
女蘿道:「三天前,您進宮去見易王后,可是回來的時候,就是被扶著回來的,說您出宮的時候吐血昏倒了。公子嚇得不行。您渾身發熱,昏迷不醒好幾天,奴婢沒有辦法,只好去請大夫……」
羋月道:「這個時節的大夫不好請,是不是?」
女蘿道:「我們把所有能賣的都賣了,才請來的大夫……」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抱住嬴稷抹淚。
羋月沉默片刻,看著整間破舊的屋子,以及完全不值錢的零碎物品,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我進宮的那套衣飾呢?」
女蘿忙道:「還在箱子里,奴婢不敢動。那套衣飾是易後所賜,若是易後下次召見,您沒有這套衣飾,如何進得了宮?」
羋月沉默良久。
女蘿以為她已經沒話吩咐了,忙又轉身去收拾東西。卻聽得羋月長嘆一聲道:「把那套衣飾也典賣了吧,我們不必再進宮了。」
女蘿一驚,忙轉身撲到羋月跟前:「夫人,這如何使得?」
嬴稷亦是聽出其中的意思來,急忙道:「母親,大姊到底說了什麼?為什麼您會這麼說?」他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氣憤地道:「她是不是不肯認我們,不肯幫我們?她說了什麼,竟把您氣得吐血了?」說到最後,已不禁帶了哭腔。
羋月長嘆一聲,輕撫著嬴稷的頭,道:「子稷,別怪她,她也沒對我怎麼樣。你大姊,有她的為難之處,幫不了我們。女蘿,我想典當了這套衣飾,應該可以撐過這個冬季的。子稷,等開了春,我們就搬出這驛館,另外找地方住,好嗎?」
嬴稷聽了這話,連忙點頭:「母親說好就好,我也早想離開這裡了。這裡的驛丞實在是太可惡了,如果離開這裡,我們可以自己去買吃的買炭火,不用受他的氣了。」
女蘿卻是大為吃驚:「夫人,您……您這是當真……」說到一半,她猛然明白了一切,掩住口再也說不出來了,哭著掀簾跑了出去。
入夜了,圓月映著雪地,讓這個冬夜也顯得有些明亮。
女蘿躲在驛館後院走廊的一角,偷偷哭泣,薜荔掀簾出去,走到女蘿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阿姊!」
女蘿一驚,連忙擦了擦眼睛:「妹妹。」
薜荔看著她,疑惑地問:「阿姊,你在哭什麼?」
女蘿忙掩飾道:「沒……沒哭什麼……」轉而問薜荔:「你可知道,夫人在宮中,易王后到底對她說了些什麼,她為什麼會生出搬離驛館的念頭?」
薜荔也吃了一驚:「搬離驛館?」她雖不聰明,也知道這句話含著的意味。驛丞雖然貪得無厭,可是住在這驛館之中,公子到底還是秦公子。如果搬離這驛館,又能住到哪裡去?要知道,羋月在燕宮吐血而歸,以她的心性,若不是受到極大的打擊,又如何會這般?若是有燕王相請,另賜府第,搬離驛館那是身份上的更易。可是如果沒有這種原因,而自己搬離驛館,以她在燕國無依無靠,甚至無有錢財的情況,能住到哪兒?那就只能住到庶民市井之地了。
想到這裡,薜荔不禁急問:「阿姊,這如何使得?難道夫人要徹底放棄公子的前途嗎?」
女蘿不聞此言猶可,聽到這話,更是心如刀割,抹淚道:「像夫人這樣心高氣傲的人,要她做出這樣的決定,比死還痛苦。」
薜荔也哭了:「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因為我生病,你夜裡要照顧我,夫人的房間就不會起火,也不會讓那個胥伍偷走財物。」
兩個侍女正在說著話,卻聽得背後一個聲音長嘆道:「不關你們的事。」
女蘿與薜荔齊呼道:「夫人——」
羋月掀簾出來,對兩人擺擺手,嘆道:「我沒事,我只是做了一個夢,忘記了夢和現實的距離。在夢中,我是鯤鵬,飛越關山,遨遊四海,視其他人為燕雀,甚至以為可以挑戰天地。是孟嬴讓我看到了現實,然後我的夢就醒了。其實這個夢,早就應該醒了,只是我自己不願意麵對,不願意醒而已。」
女蘿連忙站起來,扶住羋月道:「夫人,您病還未好,別吹了風。我扶您進去吧。」兩人扶著羋月回到漆黑的房中,取了火石欲點亮燈盞,只見那燈閃了一下,卻是燈油也將枯盡了。
羋月看了看,苦笑:「是啊,燈油也快沒有了,真正是山窮水盡了是不是?原來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我還有一股信念,因為我還沒見到孟嬴,我以為我手中至少還有最後一個籌碼。只有見到了她,我才死心了。孟嬴失勢還可以復國,可我不是她,不會在落難的時候還有身為秦王的父親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來複仇。孟嬴幫不了我,我也沒有辦法為子稷再找到一條新的出路。我自然知道,因付不出驛館的錢而離開這個地方,就等於我們放棄了身為王族的尊榮和未來。可這樣至少我們還能繼續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認命服從,去腳踏實地地做一個普通人。大爭之世,人命微賤,在這種時候,活下去就成了最大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