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茵先是嚇了一大跳,再瞧得這些人都是燕軍服飾,既驚且怒,喝道:「你們要造反嗎?你們好大膽子,竟敢對我無禮。你們眼中還有國相嗎?祁司馬,你是死人嗎,如何會教人衝進城守府來?」
這祁司馬便是此城城守,原是候在院外避風頭,卻聽到羋茵喚他的名字,不得不進來對那隊燕軍首領一拱手,方苦著臉對羋茵道:「夫人拿了國相的令符,下官原是該聽命從事的。只是如今樂毅將軍持著大王親筆的詔書來,下官自然是……嘿嘿,只能是先遵大王手詔了。」
羋茵臉色大變,叫道:「怎麼可能?他哪來的大王詔書?必是假冒無疑。你休要被他愚弄,小心將來難見國相。」
那祁司馬只是一臉尷尬地苦笑,顯然是準備袖手旁觀到底了。
羋茵只得又對樂毅喝道:「你一介邊境守將,哪來的大王詔書,詔書上又寫了什麼?你敢偽造大王詔書,小心性命不保。」
樂毅沉著臉喝道:「你不過是相府小妾,何以敢對士大夫無禮?你手持國相令符,卻無國相手書,這令符到底是否出自國相之令,你敢與我上薊城與國相對質嗎?」這邊又將手中詔書一揚,道:「此詔為大王三日前親手所書,派上大夫蘇秦日夜兼程,趕往邊城,交於某家。我奉大王詔令,救秦質子母子,誰敢阻擋?」
羋茵身邊侍衛,皆為相府所屬,因她持郭隗令符臨時召集,聽了樂毅此言,頓時心生猶豫,慢慢退後。
霎時間,強弱易勢,樂毅手按劍柄,一身殺氣,朝著那「小雀」厲聲喝道:「你還不鬆手!」
那「小雀」本就只是個小小梳頭婢,哪裡當得這沙場戰將的一聲暴喝,嚇得頓時匕首落地,整個人伏倒在地,不敢抬頭。
羋茵目眥欲裂,厲聲尖叫:「蠢貨蠢貨,壞我大事,你如何不去死!我要殺了你,我要將你這賤婢碎屍萬段……」
那「小雀」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卻是絲毫不敢動。
羋月疾步前行,樂毅一使眼色,便有他身邊的侍衛上前,一劍將羋月身上繩索砍斷。羋月拾起匕首,嘆道:「七姊姊,世間似小雀那樣待你的人,只有一個。不是你隨便找個侍女,改名叫小雀,她便都能夠如小雀一般合你心意的。」
羋茵反反覆復,只念叨道:「若是小雀在,早就殺了你了。若是小雀在,早就殺了你了……」
羋月得了自由,適才聽聞樂毅之言,驚喜不勝。原本她和黃歇約定,若是她被抓,黃歇便與樂毅想辦法潛入城守府暗中來救。她本以為黃歇會是調開羋茵,或者暗夜來救。方才黃歇挾持羋茵,她便暗中擔心,如今正值白天,救援不便,誰知道情況突變,樂毅公然率兵來救,而且手持燕王詔令,再聽得蘇秦的名字,心中已經明白,暗道:「孟嬴,你終不負我。」
自己這一生雖然歷盡苦痛,但這世間她曾經相助過的人,終究還是在不同的時間,以不同的方式,還報於她。想到這裡,心頭一暖,連對羋茵的恨意都消了幾分。
她與黃歇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意相通,黃歇便放開羋茵,與羋月攜手而出。
羋茵孤零零地被摔落在地,竟是連個扶她的人也不曾有。見羋月和黃歇誰也不看她一眼,就這樣攜手往外而出,她怒氣攻心,抓起長劍,便向羋月後心疾沖而刺。
黃歇頭也不回,長劍一揮,便將羋茵的劍格擋開去。羋茵用力過頭,卻比不得黃歇反格的力氣,兩力相衝,竟又摔了出去。
眼見仇人就要走出院子,走出她的視線,終其一生,將再也無法將她抓回來泄憤,羋茵跌坐在地,放聲大哭。
卻就在羋月和黃歇走到院子門口的時候,忽然外面一聲高呼:「國相到……」
眾人頓時怔住,人潮緩緩後退,分開兩邊。
一個老者在眾武士簇擁之下緩步進來,正是郭隗。
羋茵又驚又喜,跳了起來,叫道:「夫君,你來得正好,快快為我報仇——」
羋月與黃歇對望一眼,臉色皆變。今日之事,轉折迭起,本以為有意外之喜,不想離自由只差一步,竟然功虧一簣。
那郭隗緩步而入,見了兩邊兵士林立,互不兼容,再見羋茵臉上哭得脂粉糊作一團,釵橫鬢亂,素日艷色一分也不剩下,竟如厲鬼,不禁退後一步,皺眉道:「這是怎麼回事?」
羋茵手指指向眾人,一圈划過,將眾人皆劃在內,頓足哭道:「是他們,他們都欺負於我。他們都不把我放在眼裡,不把你的令符放在眼裡,便是不把夫君你放在眼裡,你若不處置了他們,我便不依。」
樂毅忽然長笑,道:「好教國相得知,方才您的愛妾,挾持了秦質子之母,硬要迫使公子歇與她私奔,還說委身於您實是無奈,是無時無刻不在強忍著厭惡,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您——」
羋茵嘶聲尖叫起來:「你、你這奸賊,我與你何冤何仇,你要這般陷害於我?」
樂毅朗聲笑道:「青天白日,眾目睽睽之下,非但樂某聽到此言,便是在場諸人,也都大半聽到,可作得了假嗎?公子歇是君子,不便斥你。樂某卻見不得你這婦人顛倒黑白,信口雌黃。」
方才諸人便埋伏於院外,羋姝自恃院中皆為相府之人,誰又敢告她的密,因此肆無忌憚。諸人又皆屏聲靜氣,她的聲音又是極尖厲的,因此這等話語,竟是大半人都聽到了。
郭隗臉色微變,凝視著羋茵,長嘆一聲:「夫人,我自知與你年貌不當,委屈了你,所以一直以來都忍讓於你,可是沒有想到,在你的心裡,竟然是如此委屈……你若當真不喜,老夫何敢勉強?你想去哪裡,老夫以金帛送你如何?」
羋茵尖叫一聲,大驚失色,但她隨即跳了起來,連滾帶爬地飛撲到郭隗的懷中,揉得他的胸前衣物皺成一團,直哭得梨花帶雨,嬌弱可憐:「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夫君你一定要信我,我只是太恨九丫頭了,我只是為了報復她,想讓她看著黃歇變心,所以我才故意對黃歇說假話的。我怎麼會喜歡那種無官無爵的士子,我怎麼捨得離開你啊……」她一邊哭訴,一邊有些緊張地看著郭隗的臉色。
郭隗看著羋茵的臉,神情無奈,眼中有光芒一閃而沒,他閉上眼,長長嘆息道:「老夫不管你真心假意,只要你放下過去,不再給老夫惹禍生事,若還願意繼續留在老夫身邊,老夫依然待你如往日,如何?」
羋茵不想此番如此輕易過關,不由得鬆了一口氣,心中暗道,這老東西終究是捨不得我。想到這裡,又得意起來,再看看黃歇和羋月,心中妒火又起,無法抑制,又撲在郭隗懷中哭叫道:「我就知道夫君你是最知道我,最疼我的。你既說了這樣的話,我豈能不聽?我答應你,只要我殺了九丫頭,圓了心愿,就放下過去,一心一意待你。」
郭隗閉了閉眼:「你真的執意如此?」
羋茵咬牙:「不錯。」
郭隗忽然笑了:「好吧,你去吧。」
黃歇臉色大變,叫道:「郭相!」
樂毅也是臉色一變,叫道:「郭相,大王詔令在此……」
郭隗卻是嘆了口氣,擺擺手,索然道:「世間事,瞬息萬變,紅顏薄命,老夫亦是無可奈何!」
說著,眼邊竟掉下一滴眼淚來。
羋茵大喜,立刻轉身,拔出身邊侍衛的寶劍,一步步獰笑著走向羋月:「九妹妹,我本來想,讓你好好享受一番再送你上路。如今我沒有時間了,只好便宜了你。」
黃歇失聲叫道:「皎皎……」想要上前相救,郭隗帶來的兩名侍衛卻踏前一步,正擋在他的面前。
黃歇手中暗暗捏緊了短刀,若是當真事情不妙,便要出手傷了羋茵。縱得罪了郭隗,那也顧不得了。
羋茵見黃歇已經被侍衛擋住,心中大定,縱聲大笑起來:「我看,這世間還有誰能夠於此時救你……」她心中得意,手中的劍越發緩慢地朝著羋月刺過去,臉上帶著狸貓戲鼠式的笑容,有心要教羋月在臨死之前,好好感受死亡一步步逼近的驚恐。
羋月面色不動,看著羋茵的劍尖慢慢刺向她的心口,這種時候,她沒有做徒勞的格擋和逃脫,而只是一動不動,巍然而立。正當羋茵的劍尖,距離羋月的胸口只有兩寸時,羋月忽然露出悲憫之色,嘆息了一聲。
羋茵正想說:「你此時嘆息也已經遲了……」忽然只覺得後心一涼。她詫異地低下頭,卻見自己的胸口多出了一個亮閃閃的東西,然後就是一陣劇痛……
這是羋茵於這個世間,最後一瞬間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