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她在楚宮中也受過委屈、傷過心,甚至也經歷過無數危險,可是那時候她還會對他撒嬌、對他任性、對他撒氣,在許多事情上,見到了他,就習慣性地把一切交給他,依賴著他。
可如今的她,已經太過習慣不撒嬌不任性,太過習慣獨自承擔、謀劃事情,讓他有些不適應。但他沒有說出來,只是默默地遷就,無言地保護,恆久地守候。他有信心,只要他還在她的身邊,就能夠讓她漸漸放下過去,放下這些沉重的負擔,把一切交給他,安心地做他身後的小女子。
可是他不喜歡燕易後,這個女人涼薄無情、工於心計,真不愧是「那個人」的女兒。羋月當日在薊城,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她居然可以無視羋月曾經給予她的幫助,無視她們有過的友情,甚至無視嬴稷是她的親弟弟,而袖手旁觀郭隗和羋茵對羋月母子的打擊、誣陷、殘害。她但凡有一點點仁心,怎麼能夠對於羋月母子的遭遇如此無動於衷!
可就是這麼一個人,如今在秦王盪很可能舉鼎身死之後,忽然間就想起在燕京還有一個異母弟弟,還有一個秦宮故交來。如今頻頻召羋月入宮,置府賜地、封官許爵,甚至還要讓羋月和自己留下,還要招攬羋月的弟弟們到來。
他知道她的用心,她無非是看著羋月現在有可利用的價值,所以才會費盡心機地拉攏,甚至還想利用羋月相助,從郭隗手中奪權。過去她未必對郭隗沒有怨言,只是她卻不願意為了羋月去得罪權臣。如今她想讓羋月助她奪權,若是失敗,又何嘗不會把羋月拋出去頂罪?
他不願意她留在燕國,不願意她再入宮,不願意看著她再捲入燕國的權力鬥爭,不願意看著她再置身於危險之境。
他相信只要他和她之間能夠達成共識,那麼,憑他們兩人的努力,一切將不再是問題。
這一日,黃歇約了羋月,在薊城外馳馬。此時秋高氣爽,正是狩獵的季節,遠遠看到一群燕國貴族牽黃擎蒼,去了山中。
黃歇不欲與他們撞上,撥轉馬頭,馳入一片黃葉林中。
兩人在林中馳馬,樹葉紛紛灑落,天朗氣清,教人心情也為之一暢。
黃歇跳下馬,道:「皎皎,我們在林中走一走吧。」
羋月含笑點頭:「好。」
兩人牽著馬,在林中慢慢走著,誰也沒有先開口。
終於,還是羋月打破了沉默:「子歇,你有何打算?」
黃歇搖了搖頭道:「我沒有打算……」他凝視著羋月,「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
羋月微一停頓,試探著說:「如果說,我想留在燕國呢?」
從邊城回來已經數月,她一直在走與留之間猶豫不定。她知道黃歇也在為此焦灼不安,甚至黃歇對孟嬴的惡感和不信任,也曾隱隱向她透露過。
今天黃歇約她騎馬,她心中有數,也許兩人之間,的確到了應該深入談一談的時候了。她和黃歇,是後半輩子要走在一起的人,彼此之間自當同進同退,心意相通。自那日她因立太子之事與秦惠文王決裂之後,她已經習慣了自己一個人做主,但在薊城劫獄的那個晚上,黃歇自天而降,帶著她逃亡,在山中一席話讓她痛苦、掙扎、重生之後,她心中似乎升起了一種新的希望。
她不甘做樊籠中被豢養的燕雀,由著別人安排播弄自己的命運。但從咸陽到薊城,再從薊城到邊城,她一直在苦苦掙扎,於風雨中孤獨飛翔。她不希望再回到樊籠中做燕雀,可是她卻希望能夠有一個人,與她一起飛翔,相互扶持,風雨同行。
黃歇來到了她的身邊,他們一起度過了最艱難的時候,也要一起共同走向以後的人生。對未來,她有自己的設想,可她卻能夠感覺到,黃歇對未來的設想,和她不一樣。
果然黃歇怔了一怔,露出一絲苦笑,卻道:「皎皎,你做任何決定,我都不會反對。只是,我以為薊城會是你的傷心地,沒想到你還願意留下。但不知你是為何而留?」
羋月也苦笑:「薊城之外,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嗎?」
黃歇有些意外,忽道:「你還記得嗎?我們在山中的時候,你曾經對我說,想回楚國去,去看夫子。」
羋月沉默片刻,回答:「是。」
黃歇又道:「可你到了邊城,卻改了主意,想去齊國了……我想知道,如果邊城沒有危境,你還會再去齊國嗎?」
羋月點頭道:「是。」
黃歇有些猶豫地問:「那你為何不願意回楚?」
羋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苦澀地道:「我以為你明白的……」
黃歇輕嘆:「因為威後?」
羋月的聲音透著深深的厭憎:「這還不夠嗎?」
黃歇的手按在了羋月的肩頭,他的聲音中充滿了憐惜:「皎皎,可憐的皎皎……」羋月遲疑中,已經被他擁入懷中,「你受她的傷害太深了。」
羋月想要說話,黃歇卻溫柔地阻止了她:「你聽我說,皎皎,威後如今已經不足為懼了。她老了,她的手甚至伸不出豫章台多少距離。我知道你在為莒夫人的事耿耿於懷,可是,她也並非完全沒有付出代價。子戎那一場大鬧,不管是大王還是令尹都無法再裝看不見。皎皎,我能帶你回去,就能夠保證她不可能再傷害到你了。」
黃歇停了停,又道:「皎皎,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我們當何去何從?燕國並非善地,那位易後如今雖然厚待於你,可是你在薊城苦苦掙扎多年,幾番生死邊緣之時,她又做了什麼?她但凡略微伸出援手來,何至於讓你受苦受難至此?她如今待你再好,又何嘗不是包藏禍心,不是要挾持子稷圖謀秦國,就是借你之手從郭隗手中奪權?可她從來不會去想一想,萬一失敗了,你何以自處?哪怕你為她出生入死,只怕危難之時,她仍然會棄你於不顧。皎皎,我知道你也並非為了助她,而是想為自己、為子稷,也為你的弟弟們謀一個安身立命之處,只是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易後此人,不可倚仗啊!」
羋月欲言又止,聽著黃歇一口氣說完,忽然沉默了。黃歇所說的,她又何嘗沒有想過?只是她沒有想到,黃歇對孟嬴的觀感會如此惡劣——或者,正因為他是旁觀者,所以能看得更清楚,而她對孟嬴還抱有太過天真的幻想?
然而,前路茫茫,她又該往何處去呢?她看向黃歇。她知道他的意思,是希望能夠帶著她歸楚。楚國是他和她的出生之地,有他們太多的親人、朋友、師長。他自信在楚國,能夠保護好她和她的親人。
可是,她無法歸楚,不只是因為楚威後,更是因為楚王槐。當年她目睹向氏死去的時候,就在內心暗暗下定了決心:有朝一日,她會親手殺了他,一定要親手殺了他!
若是她遠在異國,遠在天涯,這種恨意或許還能夠壓抑在心底。可是,若回了楚國,咫尺之間,她的恨意只怕無論如何都無法抑制。在楚國,固然有屈子、有黃歇,甚至連屈子的政敵昭陽都能夠成為她的庇護者。可是,父母之仇,弗與戴天。若是與仇人共處一城,而有仇不得報,她要安身立命何用?
黃歇見她沉默不語,也知道她這些日子一直籌劃著留燕之事,如今受此打擊,未免一時無法接受,當下輕嘆一聲,又道:「皎皎,非是我一意要你歸楚,只是你這些年顛沛受苦,我竟不在你身邊,每每思及此,心如刀絞。皎皎,我希望能夠保護你、庇護你,讓你安心入夢,不會再四處流離,不會再無枝可依……」
羋月撲在黃歇的懷中,無聲慟哭,如同一個走失了的孩子——再驚恐再絕望都不敢哭不敢崩潰,只能不停地跑著,即使筋疲力盡也不敢停下,怕一鬆懈就會從此失去整個世界,可卻永遠會在大人找到她安慰她的時候,崩潰大哭,再無邁動一步的力氣。
黃歇撫著她的頭,輕輕安慰著。黃葉盤旋著落下,落入發間,落入衣襟,落入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