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年,魏冉攻入雍城,生擒公子壯,甘茂逃走。
至此,在秦武王嬴盪死後,史稱「季君之亂」的三年內亂徹底平定。
捷報傳來,眾臣一齊恭賀道:「臣等恭賀大王,恭賀太后!」
眾人的山呼之聲,直傳到宮外,響於天際。
季君之亂平定之後,如何處理擒獲的十餘名割據作亂的公子,就成了擺到秦國君臣案上的一件大事。
咸陽殿中,群臣齊聚,商議此事。
庸芮道:「十餘位參與叛亂的公子如今都已經被囚禁,臣請太后、大王處置。」
嬴稷張了張嘴,欲開口,最終還是扭過頭去,看向羋月。
羋月看了樗里疾一眼,問眾臣:「秦法上規定叛亂之罪,當如何處置?」
唐姑梁朗聲道:「當斬。」
樗里疾一震,急道:「不可。」
魏冉反問:「有何不可?」
樗里疾沉重道:「他們都是先王之子,縱有罪名,豈可與庶民同罪?」
羋月忽然笑了起來,譏諷道:「是啊,都是公子王孫,縱然是造個反,成者為王,敗者只是不痛不癢輕罰幾下,隔三岔五高興了再造個反,反正不需要付出代價,何樂而不為?公子們玩一次造反,便有幾萬兵士、數十萬庶民灰飛煙滅。如此國不成國,法不成法,一旦外敵到來,江山覆亡,指日可待。」
樗里疾聽得臉上火辣辣的,平心而論,他知道羋月所說句句屬實,可是從感情出發,乃至從他的血統出發,他卻不能夠坐視這些先王的親生骨肉,他的子侄輩們,就這麼如庶民一般,被綁到市井去行刑。無奈之下,他走到正中,伏地求情道:「臣願監督他們,絕不會讓他們再生事端。」
羋月按住案幾,俯身問他:「樗里子,你多大他們多大?你能活多久他們能活多久?朕今天把這件事放到朝會上來講,就是希望給天下人一個警示,亂我大秦者,是何種下場!」
樗里疾厲聲叫道:「太后!」
羋月卻已經站了起來,徑直向內走去:「召廷尉,以國法論,全部處斬。」
樗里疾在羋月身後站起來,厲聲道:「太后若將諸公子處斬,老臣不敢再立於朝堂!」
羋月轉身看著樗里疾,目光冰冷:「我不受任何人要挾。」
言畢,拂袖而去。
嬴稷站了起來,看看樗里疾,再看看羋月的背影,竟有些不知所措。
樗里疾看見嬴稷,眼中放出希望的光芒,顫聲道:「大王……」
嬴稷看著羋月的身影已經轉入屏風後,她走得又疾又勁,衣袖袍角都透著凌厲之風。他轉頭看向樗里疾,嘴唇顫動,似想說什麼,最終還是一頓足,追著羋月也轉入屏風後面去了。
樗里疾整個人像老了十餘歲,他顫抖著將朝冠解下,放到台階上,朝空空的座位磕了三個頭,蹣跚著往外走,走到門口,腳下一拐,差點摔出去。默默跟在樗里疾身後的庸芮連忙伸出手來扶住他,樗里疾拍了拍庸芮的手,慢慢地、疲憊地走了出去。
嬴稷急急追著羋月進了常寧殿中,見羋月若無其事,坐到梳妝台前,薜荔已經進來準備為她卸妝了,他疾步上前,急道:「母后,您當真要將諸公子統統處死?」
羋月冷然道:「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你是大王,當知道秦法是做什麼用的。」
嬴稷垂頭坐到羋月身後,支吾道:「可是,可是他們……他們都是先王的兒子,也是我的兄弟!」
羋月一怔,不想他到此時此刻,還有這樣的想法,當即揮手令侍女退下,正色道:「你錯了。」
嬴稷愕然。
羋月冷冷道:「跟你同一個母親生的,才是你的兄弟。他們從來都不是你的兄弟。」
嬴稷欲解釋:「可……」
羋月已經截斷了他,直視他的眼睛,一字字地告訴他:「你父親有很多女人,這些女人生了許多兒子,可他們,與你唯一的關係,只是天敵。」
嬴稷依舊不明白:「天敵?」
羋月肅然:「不錯,天敵,天生的敵人。一個國家只有一個國君,能夠繼承國君之位的只有一個人。圍繞著這個位子搏殺的,都是天敵。」
嬴稷只覺得內心矛盾交織,這三年來,他從一個天真少年,成長為一個初知政治的君王。他將羋月這話,在心裡咀嚼了許久,才痛苦道:「可是像父王和樗里子那樣,不也很好嗎?」
羋月看著嬴稷,對他說:「那是君臣,首先要為臣者安於為臣。這樣的兄弟,我已經給你留好了。唐夫人之子公子奐,屈媵人之子公子池,他們已經臣服於你,並為你在征伐季君之亂中立下過功勞。你能夠有這樣幾個臣下兄弟,足夠了。我不是沒有給過他們機會。三年了,三年之中我無數次派人去勸說他們放下武器,入朝來歸,可他們拒絕了。這三年里他們為了自己的私慾,窮兵黷武,令得我大秦內亂不止,法度廢弛,農田荒蕪,將士們沒有倒在抗拒外敵的國戰中,卻倒在權貴們操縱的私鬥中,這是他們的大罪!」她的聲音陡然尖厲起來,「一個人必須要為他們的決定付出代價!如果只要出身高貴就可以免罪,那還要秦法何用?」
嬴稷看著羋月,猶豫片刻,心中天平還是倒向了母親,躊躇道:「可是母后這樣殺了他們,只怕天下人會議論紛紛,說母后不仁。」
羋月冷笑道:「天下人要圍攻秦國,還欠理由嗎?任何事、任何人都可以成為理由,若要避免成為他們的借口而畏首畏尾,自縛手腳,我還敢執政秦國嗎?」
嬴稷垂下頭,試圖作最後的努力:「難道真的不能饒了他們嗎?」
羋月握住嬴稷的手,毅然道:「子稷,我希望你記得,在你每天上朝的那個位置上,我曾經冒死闖進來,為的就是能夠和你一起去燕國,否則的話,你我都活不到今天;在那個位置上,惠後曾經把你的人頭遞給我要我打開,若不是我早早安排了替身,你今天就不能站在這裡為那些想殺你的人求情。還有,你可記得當日在承明殿,武王盪闖宮要殺你,逼得你父王早死;就在那宮門外,我亦險些死於公子華的暗殺之下。王位之爭,你死我活,並無情面可留。」
嬴稷手微微顫抖,終於道:「是。」
羋月冷冷道:「其實,他們何嘗不知道,這些人謀逆,必死無疑。可是他們慣常的做法,卻是極虛偽、矯情的,說什麼『千金之子,不死於市』。所以表面上裝仁慈,暗中不是讓他們死於亂軍之中,就是下毒裝成病故,甚至是無聲無息地消失。你真以為,他們還能活下來?」
嬴稷猶豫一下,還是道:「可是……總比現在這樣好,這樣會讓母后招致不必要的罵名和惡聲啊。」
羋月冷冷地道:「我不在乎。我要讓天下人看到,我用國法殺他們,名正言順,以儆效尤。我也要讓天下人看到,我素來直道而行,言出法隨,一切都展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必矯情偽飾。」
嬴稷卻脫口而出:「那義渠君呢?」
此時大軍得勝歸來,義渠王亦回到咸陽,昨日已經入宮與羋月團聚,見羋月下朝,正欲進來,聽說大王亦在,便準備離開,卻恰好聽到了嬴稷的話,腳步一頓,停在那兒傾聽。
羋月下意識地瞄了一眼室外,對嬴稷長嘆道:「你果然問出來了。」
嬴稷道:「兒臣想問,這件事,母后也會攤開來說嗎?」
羋月定了定心,冷硬著臉:「沒有什麼不好說的,我們都是成年人了,俗話說,食色性也。當年你父王原配的魏王后死了,他照樣再娶。你的阿姊在燕國,也有她自己喜歡的男人。他鰥我寡,年貌相當,情投意合,天倫禮法都不禁我們這樣的人在一起,有什麼好奇怪的。」
嬴稷看到母親這樣坦然的樣子,一肚子質問的話,倒被噎得無法出口,只是終究意氣難平:「可、可父王呢?」
羋月看著嬴稷,道:「你父王的墓中,葬著魏王后,葬著庸夫人,葬著許多死去的妃子,他就算死了也並不孤獨。可我還活著,活著,就斷不了食色人慾。」
嬴稷囁嚅:「可你有沒有想過我,那些人指指點點……」
羋月臉色已經轉為慍怒:「你是一國之君,誰敢指指點點,就把他的手指砍了。」
嬴稷道:「可、可我難道能把天下人的手指都砍了嗎?」
羋月冷笑一聲道:「天下人為生存衣食在掙扎,誰會吃飽了撐著管別家誰有吃飯晚上跟誰睡覺?」
嬴稷被擋回來兩次,只覺得心頭淤堵,不由得扭過頭去,站起來想離開。羋月卻拉住他,道:「子稷,過來,到母親身邊坐下來。」
嬴稷氣鼓鼓地走過去,想了想,還是坐了下來。
羋月端詳著嬴稷的臉道:「我的子稷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