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道:「這是我當年離開楚國的時候,取的一抷楚國之土。女葵跟我說,若離了故土,去了異鄉,水土不服,就取一抷故鄉之土,每日取少許混在水裡飲下,就能夠解思鄉之疾。我取了一大包,用了少許,度過了剛開始最難熬的一段時光,這些土就留了下來,一直放在這裡。這次我回到宮中,發現它們居然還在。你說,是不是很神奇?」
黃歇不由道:「我也是。當日初次離開楚國四處遊歷,也是帶著這樣一包故土,可是後來……卻不知道遺失到何處了。」
羋月語聲緩慢,似在述說著很久遠的事情:「父王在位的時候,楚國威揚天下,國人精神振奮。可我離楚的時候,看到襄城滿目瘡痍,百姓苦於戰爭,田園荒蕪。後來我到了秦國,秦國在先王治下,國勢日盛。但我從燕國初回函谷關,看到的卻是內亂頻生,長街橫屍……」她在房間中緩步走動著:「子歇,你記得貞嫂嗎?」
黃歇點頭:「記得。」
羋月道:「她是燕國人,她家原是一個大院子,每個房間里都住著人,可到頭來,那個大院子里只剩下她一個人,如同行屍走肉,等死而已……」
黃歇知道她說的是何意,忍不住道:「可你又要掀起戰亂……」
羋月驟然回頭,看著黃歇,一字字道:「戰亂不是我掀起的,列國的戰亂,已經持續了幾百年。今日你強勢了,就去攻打別人,他日別人強勢了,就來攻打你……原來在長江以南,楚國舊地,有數百個國家和部族,一直在打仗,後來漸漸都被我們楚國并吞了,合一了,於是戰爭就不再發生了。若是秦楚合併,那麼秦楚之間,只要打上一仗,就可以有幾百年的安定了。」
黃歇道:「這是你的狂想,而最終,付出的代價將是秦楚之間永無休止的戰爭,這些你想過嗎?」
羋月搖頭嘆息:「子歇,上古的賢君明主,誰能高過黃帝?可是黃帝為什麼要與炎帝交戰,為什麼要打蚩尤?在黃帝之前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各部族就是這樣混戰,而黃帝之後,戰爭停息了。」
黃歇想笑,聲音卻忽然變得嘶啞,他退後一步,只覺得莫名的恐懼:「你以為你是黃帝?」
羋月看著黃歇,忽然笑了:「子歇,你的才能在我之上,只可惜,從小到大,你太懂事,太忍讓。你不應該讓『不可能』三個字橫在你的面前,遮住你的眼睛。你不知道,任何事皆出於人為,任何事皆可以去設想。」
黃歇道:「天地間有大道,行之有道,綱常不亂。若是人人都肆無忌憚,那天下就會大亂。」
羋月搖頭嘆息:「不不不,天下早就亂了。子歇,我曾經去過招賢館,聽諸子百家論盡天下,儒家說克己復禮,道家說小國寡民,法家說嚴刑峻法,墨家說兼愛非攻……對亂世人人都有想法,卻人人都沒辦法。子歇,我曾經疑慮過,我們的路應該怎麼走?可是忽然有一天,我想通了,不必想怎麼走,只想著一步步往前走就行。周王姬發伐商紂,天下歸心,止戈為武,他的征伐結束了戰爭,被謚為武王。然後才有周禮,行之天下。我想周武王之前,也必是有各家學說爭獻於諸侯之門,而周天子之後,就只有周禮才是正道。」
黃歇額頭的汗珠隱現:「看來我無法說服你了。」
羋月看著黃歇微笑:「看來我也無法說服你了。」
黃歇深深地看了羋月一眼:「皎皎,你不像過去的你了。甚至……」
羋月截口道:「甚至不像一個女人了,是嗎?子歇,人首先要為一個人,然後才能夠為一個男人或者女人。而我首先要為一個獨立的我,然後,才是你的皎皎,子稷的母親,秦國的太后……」
黃歇失魂落魄地走在宮巷,落日餘暉將他的身影拖得很長。
他越走越快,走到後來甚至是近乎在跑,當他跑進驛館院子,整個人已經大汗淋漓。
宋玉迎上來,扶住黃歇,驚詫道:「子歇,你怎麼了?」
黃歇扶住宋玉,眼睛失神地看著前方:「宋玉,我想,我已經失去了她。永遠地失去她了。」
秦人已經磨刀霍霍,而此刻楚人猶在爭權奪利,醉生夢死。
章華台上,靳尚等人圍著楚王橫一齊勸道:「大王,秦國有意和談,這是難得的機會,不可不答應。」
黃歇不在,屈原只能獨戰群小,怒喝道:「大王不可中計,秦國素無信義,如今和談,須防有詐。」
靳尚奸笑一聲:「屈大夫,你有意製造秦楚兩國的敵意,挾敵恐嚇大王,難道不是為了想當令尹,以擁威權嗎?」
屈原怒斥道:「靳尚,你這奸賊!當初害了主父的人就是你,今日還敢再立於朝堂,為秦國當說客,當內奸不成?」
公子蘭卻冷笑:「屈大夫,我能明白你的忠心,可是你的固執己見,如今卻是對楚國最大的妨礙。王兄,秦國勢大,若是我們再堅持下去,惹怒秦國,局勢將不可收拾啊,難道就不怕秦國先拿父王泄憤嗎?」
楚王橫不禁猶豫:「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