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抵達金陵城的當日,父親就進宮朝見皇上,而我則隨著傳旨的劉公公進入韓昭儀正位的西宮。
楊花飄盡,幽葩細萼,蝶飛燕語,薔薇盡香,鶯花爛漫。花徑斂余紅,風沼縈新波,粉蝶弄芳草,崎山頂嘶風。荒影枝散盡,淡盪初寒扶殘柳,燕過無痕留雙剪。這西宮雖不若東宮那般高雅堂皇,卻華美淡而幽深,景動弦心勾人心,宛若走進仙境。
東宮也好西宮也罷,難怪天下人都稱皇宮為「人間天堂」。滿朝文武不惜散盡千金往高處爬,後宮嬪妃硬是使出渾身解數站穩腳根。為其私慾,也不知有多少無辜良民百姓成為權謀鬥爭中的犧牲品。
很快我們到了披香宮別苑正中央的「望月亭」,遠遠就見一位紫綃鳳衣艷冶嫵媚的女子,青絲如雲,明眸神飛,猶似那漢宮飛燕,西周褒姒,不是那位貴寵六宮的韓昭儀還能有誰。
我朝她行罷禮,她就賜我與她同坐於石凳,圍桌而坐。我很聽話的於她左側坐下,這才注意到,亭內還有一人坐於她右側,我的正對面,他俊秀挺拔,氣質湛然風雅,犀利的目光似能看透一切,眉頭深瑣,盯著我的目光若有所思。
「這位是本宮的弟弟『冥衣侯』。」韓昭儀許是見我盯著他竟看出了神,所以出聲為我介紹。
一聽冥衣侯三字我就想起身叩拜,卻有個聲音比我更快「免了!」冷寂如寒,冰晰凜靜,這個聲音似曾相識,卻記不起在何處見過他,照理說,他這般俊秀又有身份的人我只要見過就不會忘記。
「本宮聽聞數月前潘二小姐你在回家途中被人擄走,現在能安然回來本宮就放心了。」她嫵媚一笑,再輕輕撫過我置於石案上的手背。
她深居宮闈竟然能得曉我被擄之事,難不成他有派人一路跟蹤我,那她的用意何在。
「你很奇怪本宮的用意吧,那本宮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她原本嬌媚的聲音一轉,變得格外嚴肅鄭重「我要將你獻給皇上!」
彷彿聽見一個天大的笑話,我倏然從石凳上彈起,不可置信的盯著她依舊神情不變的韓昭儀「娘娘您在說什麼!」
「我已經派人打聽過你,家世乾淨,父親並無黨系,還有就是,你是被皇后娘娘趕出宮的。」她勾過頸邊披散著的珞金流蘇,再幽雅的站起來與我對視良久。
「為什麼選我?」事情的關鍵就在這,也許只要這個問題有了答案,所有的疑問都將迎刃而解。
「也難怪,整個皇宮只有最初入宮的秀女們見過袁夫人的容貌!」他說的不清不楚卻也還是令我的心漏跳幾拍。
「什麼……意思!」
「潘二小姐與袁夫人確有七分相象。」
祈佑初見我時奮不顧身的將我從殺手刀下救出,用邪魅的語氣與我交易……
香雪海林間祈殞初見我時複雜多變的目光,以及他對我突然的溫柔……
當我將綉品擺在皇后面前,她眼中的驚惶失措,以及大發雷霆的趕我出宮……
韓昭儀見我時,對我異常的熱情……
一幕幕拼湊起來,最後的答案竟然是,我與袁夫人有七分相似,我微啟朱唇,僵硬的吐出幾個字「娘娘又是如何得知袁夫人的相貌。」
「只要你去長生殿,袁夫人的寢宮內,一幅幅傳神的畫像會給你答案的。」
未向韓昭儀與冥衣侯行禮就放肆的離去,現在我只有一個念頭,我要去長生殿,雖然知道韓昭儀是故意引我去長生殿,雖然知道我若進了長生殿後將再也出不來,但是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親眼看到,否則我絕對不會相信。
望著長生的宮門離我越來越進,我更放快了腳步,卻被一個白色身影擋住了去路。
「不要進去。」他是在警告我嗎,這一切不是他正想要的嗎,打從第一眼見到我開始,就打定主意要將我獻給皇上了。
我越過他,與他擦肩而過,胳膊卻被他緊緊拽住,他的力氣很大,彷彿能將我的骨頭折斷,疼痛由胳膊蔓延到全身,也讓我更加清醒。「你這樣光明正大的攔住我,不怕被人懷疑我們之間的關係嗎?」
「不要進去!」還是這四個字,冷冷的警告帶了一絲凌厲,真是複雜呢。當日他約我來長生殿,根本是要我來碰見皇上,只是很不巧被韓昭儀給撞見,那時你就已經下定主意要將我推出去了吧。
「你就不怕所有的計劃就此泡湯?」我泛起一陣冷笑,聲音中沒有夾雜絲毫感情。
「我說,不-要-進-去!」依舊是這句話,他還在等什麼?我現在就已經決定要進去,用成為皇上的女人來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來完成我的復仇大計了,你卻阻止我,猶豫了嗎?
雲珠在我們僵持不下之時及時跑來,她一臉擔憂的望著我們兩說「主子,乘沒被人發現你趕緊離開,我會看著姑娘的!」
他手一松,我的胳膊得到了解脫,只是那陣疼痛卻未解脫。他深凝我一眼,對雲珠說已經在我耳邊重複了三遍的話「記住,一定不要讓他進去。」
我被韓昭儀留置在西宮的「攬月樓」,她告訴我,只要肯與她合作,我能成為皇上最寵愛的女人,在後宮我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潘家更可從此平步青雲權傾朝野。我問她難道不怕我奪走她在皇上身邊的寵愛,她說不論代價是什麼,他只要我幫她除去皇后,僅此而已。很驚訝韓昭儀對皇后的恨,竟然達到這種程度,不惜代價?
坐靠在鋪滿玫瑰花瓣的浴桶內,任雲珠用柔嫩的雙手將適溫的熱水輕潑至我的肌膚上,然後為我輕輕揉捏。而我的腦海中全是韓昭儀的那句話,你與袁夫人有七分相似……
一遍一遍如魔咒般在我腦海中不斷的迴響,折磨的我幾乎快要崩潰,那麼祈殞對我的溫柔,僅因我像他母妃,多麼可笑的理由,他對我的情完全出於孩子對母親的思念及依戀。
「雲珠,諸位王爺還在宮裡住著?」我問
「應該是的,他們還未大婚呢,過些日子待他們大婚後就得離開皇宮回自己府邸住了!」
我頭疼的將眼睛閉上,想起那日祈殞送給我的玉佩,我也應該還給他了,我根本無權拿那枚玉佩。卻又聽雲珠對我說起祈佑的事,我立刻截斷她繼續說下去,現在我不想再聽見這個名字。
「姑娘……其實主子很關心你的,那日你失蹤他真的很著急,雲珠跟了主子四年,第一次見他的臉上出現慌張的表情!」雲珠沒理會我的阻止,依舊對我說起祈佑。
我在心中一陣冷哼,他會著急只是怕他的計劃因此而失敗,他以為我不知道嗎?
「他親自帶了一小隊兵馬將我們乘坐的那艘船當場截住,他將所有在船上盤問起與您有過衝突或許密切關係的人,就連與您說過一次話的人都被他關了起來。」雲珠的一句話讓我全身僵直,我不敢相信的瞪的雲珠……或許說是將雲珠當成祈佑在瞪更我恰當。
「都抓誰了?」
「第一個當然就是那個草包少爺李公子,然後就是子橫,還有溫姑娘,還有那幾個夥計……」她一個一個的數著,我立即緊拽她的手問。「溫姑娘,是不是溫靜若?」
「好象聽船主是這樣叫的!」雲珠摸不清頭腦的點點頭。
納蘭祈佑,他竟然……竟然……腦袋一片沉重,我的思想已經完全不能轉動,終於跌入一個無底深淵,如果我能永遠這樣沉睡的話,或許就不用面對那些令我覺得骯髒的歲月,也不用在獨自承擔復國兩個如此沉重的字眼,我才十六歲而已。
當我再次醒來之時已經是兩日後了,雲珠說我得了風寒,連續兩日一直高燒不退,時常夢呢著什麼。韓昭儀來看過我好幾次,桌上那些補品全是韓昭儀親自帶來的。我伸手摸摸衣襟,玉佩呢,我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雲珠沒料到我會突然從床上起來,手中剛熬好的葯一個沒抓穩,全部潑灑在我的身上。
「姑娘……姑娘你沒事吧……!」雲珠嚇傻了,立刻拿出銹絹想為我將身上的葯汁擦凈。
我絲毫感覺不到滾燙的葯灑在身上的疼痛,緊握她在我身上亂擦的手問「我的玉佩呢?」
雲珠的手僵住了,回想了一下就跑到妝台前將玉佩從飾盒內拿出來「是這個嗎?」
顫抖的接過那快依舊透血泛寒的玉佩,緊緊握住,最後還是鬆開了。我無力的從床上爬起來,這才感覺到身上被灼傷的疼痛,受不了的皺皺眉頭「雲珠,我現在要出去一趟,為我更衣。」我盡量讓自己說話的語氣顯得沒有那麼虛弱,可還是虛弱到連聲音都沙啞。
「你身子都這樣了,還想去哪?」她扶著我,生怕一鬆手我就會倒了下去。
「很重要……的事!」
在妝台前,凝望著蒼白慘淡如冰雪的雙頰,血色盡褪乾裂略紫的唇瓣,一雙憔悴無神迷離的雙眸,這樣的我還能稱為美嗎。雲珠小心翼翼的立於我身後為我綰起昭陽鬢,拿起胭脂輕輕將其傅於臉兩側,手在顫抖。
「姑娘,等雲珠幫您綰好鬢再為您補妝!」她見我的手在顫抖,綰鬢的雙手也無措起來。
放下胭脂再拿起眉筆為之描眉,細柳娥眉,宛然如生。
我原本憔悴無比的臉在雲珠的巧手下,重複美態,似乎比曾經的我更美了呢。只要我不說話,一定沒人猜到我現在有多虛弱。
我聽雲珠說起,祈殞因自幼喪母所以從小就在麽麽細心照料下成長,直到十歲那年韓昭儀封九嬪之首後,皇上就將其託付給她養育,對於他們兩人之間的感情沒有人能說的上來。說祈殞不當她是母妃,可他每天下朝都會來西宮向她請安,若說當她是母妃,卻不如母子間那般親密無間,或許是韓昭儀也大不了他多少的關係,所以造成了現在這樣的情況吧。
步出攬月樓,我前往景仁殿,現在的祈殞就住在那,一路上我都在考慮見到他該說什麼,我準備了一大長串的話想要對他說,可是總覺得不妥。直到進入景仁殿我都還沒想到該怎麼與他說,他就已經出現在我面前了。
他依舊是滿眼憂鬱淡然,在見到我時似乎很驚訝,沒有料到我會來找他吧,我強扯出一笑行了個禮,他邀我坐下,我卻未動。
「你怎麼了,今天怪怪的!」他關心的問,如沐春風的聲音淡雅催人。
「王爺,我是來將這個還給你的。」我將緊握成拳的手心攤開伸在他面前,那塊玉佩安靜的躺在手心中。
「我不是說了由你保管嗎?」他並沒有打算將其接下。
「潘玉無德無能,受不起如此貴重之玉。」我的手依舊筆直升於他面前,有些酸澀。
「我說有資格你就有資格。」
「可是,我並不想要這個資格。」
空氣間頓時被一股冷凝寒悶充斥著,他的目光也變了,不再是溫潤低沉,而是冷漠間夾雜著絲絲怒火。我拉過他置於腿側的雙手將玉佩塞到他手中,他並未拒絕,接下了那塊玉。
「潘玉告辭。」行禮,曼妙轉身,毫無留戀的離開。
菡萏落,楊柳疏,瀟瀟暮雨紛飛亂,漠漠輕寒。我獨自漫步細雨微涼的西宮,望出神了。我與祈殞應該已經了斷了,那我就可以了無牽掛的去做我該做的事了,對嗎。
頭昏昏沉沉的越來越重,細雨紛紛擾擾將我的視線模糊,盲目的在西宮四處打轉,我竟連回去的路也找不著了,乾脆就坐在一彎長廊前發獃。真是可笑,我堂堂馥雅公主竟然也有如此狼狽的一日,若換了以為我一定不會相信自己竟然如此消極面對感情。
遁遠望去,人朝這走來,浩浩蕩蕩,金影掠迷眸。莞爾一笑,扯開嗓音輕聲唱起那首耳熟能祥的曲子。
相遇是緣,相思漸纏,相見卻難。
山高路遠,惟有千里共嬋娟。
因不滿,鴛夢成空泛,故攝形相,托鴻雁,快捎傳。
喜開封,捧玉照,細端詳,但見櫻唇紅,柳眉黛,星眸水汪汪,情深意更長。
無限愛慕怎生訴?款款東南望,一曲鳳求凰。
……
一雙金菱綉靴,精緻綉工的細龍盤繞其上,栩栩亦真亦幻。我抬起頭望著靴子的主人,不惑之年,兩鬢微白,眼神睿智,威嚴攝人。
「你……」我奇怪的問了一句,他卻突然蹲下身子與我相平而視,握住我冰涼的雙手,搶在我之前問道。「你是誰?」
「你又是誰!」我眨眨眼睛,淡笑而望他。
他的視線始終放於我臉上,一刻也未離開,眼眶內竟泛起絲絲淚光,卻有人在此刻怒斥一句「大膽,見到皇上還敢坐著。」
皇上!?我才想起身行禮,卻被他用力壓回,他問「告訴朕,你的名字!」
「回皇上,奴才潘玉。」
「一別相思空如水,驀然回首已三生。」皇上淺淺低低吟,似乎已經沉靜到自己的思緒,目光將悲傷蔓延到最深處。
終於明白,韓昭儀為什麼說,只要我願意,就可以將整個後宮玩轉於手心,就算全傾朝野的皇后又能奈我何。更明白為何皇后那麼急著要趕我出宮,祈佑為何要選我成為幫他完成登上帝位的人,原來是這麼一個有利用價值的女人。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皇。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