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園深深濃香吹盡,凌寒仍傲猶自開,香杳遍滿地。我漸步走進這片香雪海,記得上次來聽雨閣時,這只是長滿滿濃濃凄凄野草,如今再訪卻已成為可與長生殿媲美的梅園。我終於知道幽草的眼神為何古怪,原來是要給我這樣一個驚喜,連城竟為我花了這麼多心思,他又從何得知我喜梅?
疏技梅花闌,香瓣舞紛飛,苔枝綴玉,被風吹散而殘舞的梅瓣一片片撒在我的貂裘之上,幾瓣拍打在我頰上,不自在的眨了眨眼睛。伸出手接下幾瓣於掌心,置於鼻間輕嗅,是這個味道,夏國的味道。
「喜歡嗎?」連城無聲無息的出先在我身後問,我沒有回頭,依舊仰望這漫天殘舞的梅,沒有再說話。
「還記得初次見你,你在夏宮的雪海林間翩然起舞,舞姿頗有流音回雪,漫步雲端之感,乍望而去,宛若仙子,撼動我心。」他的聲音很低沉,有些字被寒風吹散,但是我卻字字聽的清楚,原來,他第一次見我,並不是在甘泉殿的晚宴,而是香雪海林。
「那是亡國之舞。」我驀然回首望著身後的他,「從那日起,我就發誓,再也不翩然起舞。」
他但笑不語,揚手為我拂去髮絲上的幾瓣殘梅,我低頭淺笑,「你能將那封奏摺還給我嗎?」語氣有些生硬。
「是這個?」他從袖中取出那本奏摺,「潘玉,這是你在亓國的名字?」他將奏摺翻開看了看。
我立刻想從他手中奪過來,他卻用比我更快的速度將手收回,我有些慍惱的盯著他,用眼神質問他為什麼不還給我,他勾起邪魅一笑,傾國傾城。
「這個東西對你好象很重要,所以我要將之留下,牽制你的離開。」
我無奈的盯著他拿著奏摺的手,終於妥協的點點頭,「我會留在這的,因為我別無去處。」我的話才出口,他的臉色就變了,似乎想問我發生了何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現在可以把它還給我了嗎?」我伸出手掌向他要,但是他還是沒給還我。
「若我還給你,你又會像上次那般,不顧一切的逃跑,我不會再冒險下注。」他將奏摺收回懷中,聲音平靜如煦風之暖,敲動著我的心。
他一提起上次的事,我心裡的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我說,「我不會再逃了,你把它還給我吧。」
「不行!」堅定的兩個字破滅了我的希望,他轉身就離開這片雪海林,像是怕我會繼續追著他要般,我竟發出一陣輕笑,引得沒走兩步的他回頭望我,眼中複雜之色再起。我尷尬的迴避著,雙手交握身後,突然想到自己還欠他一句「對不起」,於是猛然抬頭想說,卻發現梅林中,他的身影已經漸漸遠去,最後遁失蹤影。
我暗自對自己說,下次,一定要把這三個字告訴他。
在梅林間站了許久,久到連自己都忘了時辰,直到漫天飄雪隨著殘瓣飛散落至地面,我才覺得全身冰涼。下雪了,該回去了吧。才回首,不遠處的長廊內立著一位緋衣女子,迎著臘月北風,一襲淡緋長衫隨風飄揚,說不盡的飄逸宛然,美眸久久停在我臉上收不回。
「公主。」我走向她,淡淡的向她露以一笑,她尷尬的將視線收回,回以我柔美之笑,飄渺無神。
「沒想到,你還是回來了。」她故做輕鬆的走下長廊,紛紛飄雪灑在她的雲鬢上,仿若凝霧。
「公主別誤會,其實……」我想解釋與連城之間的關係,因為不忍心傷她,畢竟我是插足他們夫妻的第三人。
她即用力搖頭,示意我不必再解釋下去。「看的出來,你是好姑娘,難怪連城對你如此記掛。」
聽到這句話後,我的笑容有些淡退,「連城能有你這樣的妻子是他的福份,我相信,總有一日他回發現你的好。」語氣略帶惋惜,想到上次她助我逃跑的事我心中就是一陣感激,很想問問連城有沒有為難她,可轉念一想,她是堂堂公主,連城哪敢為難她。
她在聽見我這句話後露出落寞的眼神,一時間萬物無聲,唯有淡香縈繞鼻間。
「小姐。」林中老遠就傳來蘭蘭的清脆之聲,我與靈水依齊目望去,蘭蘭正打著一把傘朝我這跑來,原本一臉欣喜的她在見到靈水依後瞬間消逝的無影無蹤。
「夫人!」蘭蘭朝她行禮,一臉謹慎,似乎在提防著她。
靈水依淡望她一眼便說,「帶她回聽雨閣休養著吧,身子剛愈,怎抵抗的了這寒冬之嚴寒。」
「公主你也注意身子。」我也回以關心一句,在蘭蘭的陪同下離開這。
我們走了良久,隨在身後為我打傘的蘭蘭突然冒出一句話,「小姐,以後少與夫人來往。」
「你好象對她頗有敵意?」試探性的問道,由於走在前面,看不到身後蘭蘭的表情。
「她一點也不簡單呢,別瞧她現在對你關懷備至,若翻起臉來可是六親不認,小姐我和你說啊,以前我與幽草是一同伺候她的,起先她對我們好的像娘親……」
輕輕的談話聲與淡淡的笑語隱約在林中回蕩,飄渺,蔓延……
原本細若暗塵的小雪隨著時間緩緩變大變密,將整個丞相府籠罩在一片剔透如幻的茫茫白雪中,下了兩日兩夜依舊未停歇,我立於聽雨閣頂樓的書房,佇望窗口睥睨蒼茫白雪,這個位置恰好可以觀望偏園的梅林與另一處別苑,於是我一有空就跑上來觀梅賞雪。
竹梢紅梅疏落處,路徑斂香紅,雪壓霜欺,漫漫裊裊覆萬里。
待我賞的正入神時,一陣刀劍相擊的鏗鏘之聲傳來,我遁聲而望,別苑有兩個身影正在相互打鬥,我連忙往另一扇可以更清楚看到裡面情形的窗戶走去。
一抹白色身影與一抹灰色身影手持長劍互博,四周的殘枝皆隨他們的劍氣搖曳,在電光石火的交錯間,原本佔了下風的白衣男子開始了他的反擊,勢若驚鴻,宛若神鶴的身形,伴隨著快若疾風的劍招,如夢如幻,逼的灰衣男子連連後退。最後,白衣男子的劍在他頸邊划過,灰衣男子一側首,避過了那致命一擊。
終於,兩人收起劍勢,緩緩穩定身形,白雪依舊紛飛。我才看清楚,那白衣男子正是連城,我沒有料到他的武功竟到了這樣如火純青,出神入畫的境界,若是與弈冰比起,勝負還真是難以預料。
那位灰衣男子又是誰呢,怎麼會在此與連城比劍,我還在奇怪之時,卻見灰衣男子突然側頭才朝我這望來。我一驚,立刻閃到窗後去,奇怪,我為何要躲,想到這我就暗罵自己的多此一舉。
用晚膳之時,我終於按奈不住心下的好奇,問起幽草,「連城可還有兄弟?」
幽草疑惑的盯了我好一會兒才點頭,「主子還有個小他兩歲的弟弟,連胤,小姐你見過?」
我就猜到她又在亂想,立刻阻止她繼續下去,「我是在書房窗口看見的,我可沒有要偷跑。」
聽到我的話,幽草才鬆一口氣,可是後來竟然有位奴婢來到聽雨閣,說是老夫人在正堂設宴想見見我,我與幽草對望一眼,很有默契的說了三個字「鴻門宴。」
蘭蘭勸我不要去,現在連城還在皇宮與皇上商議出兵之事,還未歸,而這老夫人又是出了名的厲害,怕我被她欺負。而我卻整理起著妝來,我未做虧心事,怕她找什麼麻煩。
在幽草與蘭蘭的陪伴下,踩著厚實孜孜做響的雪,一步一個腳印朝正堂而去。當我走到正堂時,我的雪地靴已經濕了一大半,冰涼的寒氣由腳心傳遍全身。
正堂明亮寬敞,雕樑畫棟,朱木插屏。轉過插屏正是一方鑲金園桌,上面的擺設讓我想到那句「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就兩個字「奢侈」,更可見這丞相府在朝中的地位有多高,怕是皇上與丞相府過的日子都無多大差異吧。
首坐的應該就是老夫人,園臉,微肥,身穿白鼠貂毛銀襖,四佩珠翠玲瓏寶玉,在燭光照耀下熠熠生輝,更顯雍容貴氣。下手左側坐的男子,劍眉星眼,神態自若,我猜想他就是白天我看見的灰衣男子。下手右側坐的正是姿容美艷,出塵脫俗的靈水依。
老夫人見我來也未請我坐下,甚至連一句客道話都沒有,我就這樣站在老夫人面前與她隔桌對望。
「你就是城兒金屋藏嬌的女子?」她用不屑且輕視的目光將我看了遍。
我沉默,臉上依舊保持著笑容,等待她的下文。
「不要再纏著城兒了,我絕對不會允許他納你的。」她語氣轉凜,想用氣勢將我壓下去。
一聽她這話我就知道他誤會了,「老夫人,其實我與他並不如你所想……」
「你開個價吧!」她急噪的不等我繼續解釋下去,但是這幾個字卻徹底惱了我,難道在她眼中任何人都是可以用錢來打發的嗎。更加不可原諒的是,她將自己看的太高貴,將我看的太低賤。
「男人三妻四妾視為平常,況且連城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堂堂丞相,就算金屋藏嬌又有何過。再說小女子出身乾淨,也非風塵中人,並沒有辱沒丞相的臉面吧?」我的笑容一直未斂去,而是持久不變的掛在臉上,老夫人那原本盛氣凌人的臉頃刻間變色,她拍案而起,怒不可遏的瞪著我。
「你爹娘從未教過你如何尊重長輩?」
「若要人尊之,必先自尊之。若老夫人沒其他事,恕先告退。」未得她的迴音我就轉身離去,回首時見著幽草一臉笑意,甚為欣賞。
邁出大門,大雪依舊飄散,我終於能理解連城為何要將我禁足於聽雨閣,原來有此深意,幸好我不是真想嫁與他為妾。否則,光這個婆婆就夠我受的了。
「小姐,你真厲害,第一有人敢這樣頂撞老夫人,那一張臉都綠的!」蘭蘭對方才發生的事仍很痛快,一路上叨叨念個不停,我的臉上也因她天真的語氣露出淡淡的笑容。
「丞相……這次去邊關攻打陰山,您真的有把握嗎?」聲音突然由迴廊拐角處傳出,我知道是連城回來了,立刻朝聲音源處衝去。
「連城,你回來了?」我格外開心的拽著他的胳膊,笑盈盈的問。
「恩。」他瞧瞧我緊拽著他胳膊的手,有些不自在的應了一聲。
「你要去邊關攻打陰山?」聲音又提高了幾分,還夾雜著異常的興奮。
「恩。」他依舊點頭,充滿笑意的望著我。
「帶我一起去吧?」
「不行。」他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一口歸絕,我的心立刻沉了下來。沒錯,陰山正是夏國最重要的關口,如若真能攻陷,滅了夏國是指日可待。剛才聽他們談到要出兵陰山,我心中的仇恨突然又被點燃,我很想與連城一同前去,我想親眼看到陰山被攻陷。
「你不知,那兒很危險,這一仗我都沒有把握。」他見我良久不說話,終於將語氣放軟,輕聲對我解釋。
「我不怕!」我立刻接下他的話,舉起雙手發誓,「我保證不會亂跑,會聽你的話,一直跟在你身邊!」我只想讓他對我放心,可以帶我隨行。
他低頭沉思良久,臉上忽明忽暗,難測他心中的真實想法,幽深的眼眸轉而凝視這點我,眸光中微露柔情,「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