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原本暖日和煦的天色倏然下起了翳翳飛雪,萬里飛霜,舉目四望皆是皓潔一片,晶瑩娟秀,絢麗多姿,滋潤美艷之至。擷芳院的婕妤們頂著大雪在小苑內三五個一群堆著雪人,雙手與雙頰皆凍的通紅,卻還是樂的盡興。
我捧著手爐,站在窗前望著她們天真的笑顏,無憂無慮。銀鈴般的笑聲伴隨著這朦朧美景,令人產生無限的遐思。她們這般真的讓我好生羨慕。庭霰的雪花越發積的厚實,飄灑在他們身上、髮絲上、皆是滿滿的雪花,別有一番美態。
「小主為何不與她們一起玩兒?」心婉的心情也因她們的歡聲小語惹的蠢蠢欲動。
「一直比較怕寒。」短短的解釋到,手掌不時在手爐上摩擦著。
心婉沉默著望著被雪欺壓頹敗的樹枝半晌才緩緩問道,「小主為何要與尹、楊、蘇三位婕妤結拜金蘭姐妹?我看她們是知道皇上對您格外恩寵,刻意想著巴結您,望將來也晉封嬪妃。」
我清冷轉首,「在這後宮,多一個姐妹總比多個敵人好。」
她怔怔望著我出神,帶了憂愁道,「奴婢愚見,覺得小主根本沒有必要與之交好。皇上對您是如此呵護,怕是將來連靜夫人都要忌憚三分,您何需忌憚這些等待皇上臨幸的婕妤。」
我仰首望蒼穹無際的天空,水天雪一色相措接,看著我眼眸花亂,有些迷茫。「尹婕妤之父,正一品督察院左。蘇婕妤之父,正二品內閣學士。楊婕妤之父,滄州第一首富。」頓了一頓,又繼續道,「現在後宮分為兩派,一派為靜夫人黨,由於皇上對她格外恩寵,氣勢格外囂張跋扈。另一派為皇后黨,光她的身份是皇后不說,父親杜文林丞相在朝廷的勢力幾乎能一手遮天,多少宮嬪不爭著巴結。若我受皇上龍恩聖寵必然遭受到兩方的大壓,我必須由此刻培植自己的勢力,否則即使皇上再寵我也只是曇花一現,終如浮萍飄蕩。」
心婉遂沉默一番,再頷首醒悟,「小主心思縝密,想的周全,奴婢讓小主見笑了。」
「聖旨到——雪婕妤接旨!」一聲吆喝由擷芳院外傳來,格外響亮。充滿歡聲笑語的小苑頃刻間寂寥無聲,皆整整衣著,跪地相迎聖旨。
我也速速將手中的手爐放下,與心婉疾步出門跪於正中央的雪地中迎接聖旨,徐公公立我跟前將一卷金黃的聖旨展開。
「奉天承運,皇帝召曰:雪婕妤,朕之所愛,願其伴朕餘生。今封為大亓朝第一皇妃,賜號『蒂』,入主西宮,正位昭鳳宮。農曆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正式大婚授予封號璽印,普天同慶,大赦天下。欽此!」
當聖旨宣讀完畢之時,我聽到一陣陣冷冷的抽氣聲,而我也受到了震撼,忙出聲道,「奴才叩謝皇上天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的聲音打破所有人此刻的寧靜,眾婕妤皆回神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雙手捧接過聖旨,怔愣的凝望著手中的聖旨,如此簡單的聖旨,沒有華麗的辭藻為我修飾,只有短短一句「朕之所愛,願其伴朕餘生」。蒂皇妃——帝皇妃,如此高的封號,怎能叫我不為之動容?
「蒂皇妃,奴才給您行禮了!」徐公公扯著笑,屈膝而下向我跪拜,其他婕妤也調轉身子,向我跪拜,齊道,「參見蒂皇妃!」
「都起吧。」我立刻召喚他們起身,不習慣這樣的場面,已經很久沒有人再跪拜過我了。
徐公公站正了身子,躬腰哈首道,「皇妃請移駕昭鳳宮,奴才們早就將其大典好,只等皇妃您的大駕。」
我輕輕將頸邊被風吹亂的髮絲順了順,「能否攜心婉一同進人昭鳳宮?她倒挺討我喜歡的。」
他微一詫異,轉瞬即逝,「皇妃都開口了,奴才們當然照辦。」
轉首朝心婉笑一笑,再道,「那就多謝公公了!」
他忙介面,「奴才不敢當。」
在眾位禁衛軍與奴才們的簇擁下乘著玉輦晃晃蕩盪的朝昭鳳宮走去,踩著地上的雪花孜孜作響,心婉緊緊跟隨在我身旁為我打傘,將風雪盡數擋去。徐公公則是走在最前邊領路,我凝神側望這朱壁宮牆,赤金的琉璃瓦上早已覆滿皚皚白雪,蜿蜒如同銀白巨龍伏卧這皇宮之上,是個好兆頭。其間大小殿閣樓台複雜交錯,連綿不絕。
臨走時,我與三位妹妹於房內小談了片刻才離去,她們皆是滿臉欣喜的恭賀我的晉位,臨別時依依不捨的凝視著我,似有千言萬語卻又不知從何下口。
不論她們的表現是刻意的討好、虛假的奉承我都不介意,畢竟將來我要除去那不可一世的杜皇后與高傲自負的靜夫人還要仰仗她們。這些天我也仔細對她們三細細觀察了一番,尹晶心高氣傲,才學出眾,能歌擅舞。蘇思雲國色天香,心直口快,衝動浮躁。楊容溪溫雅端莊,品貌兼備,不喜於色。三人皆各有所長,獨俱一格。
幾點雪花打在我眼上,不自覺的閉了閉眼帘,再睜開,茫茫之感更將我籠罩。當玉輦經過拐角處之時正碰上同乘玉輦迎面而來的靜夫人。她依舊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摸樣,眉宇間卻少了初次在船上見她時那股脫塵、清雅,是這個後宮將她變得這般罷!
徐公公一見靜夫人,立刻跪地行禮,「奴才給靜夫人請安,夫人萬福。」
她睇了徐公公一眼,「免禮!」再將目光投放至我身上,眼神閃爍,「也不知雪婕妤你用了什麼狐媚手段將皇上迷的神魂顛倒,竟和本宮與皇后之力都無法阻止皇上的冊立之心。本宮真的很不解,你除了一張利嘴與驚天舞姿之外,還有哪兒能讓皇上著迷。」
絲毫不介意她的暗諷之語,唇邊勾勒出似笑非笑之態,「雖說本宮未正式授璽印,可皇上的旨意畢竟已下,那麼在本宮面前靜夫人你是否該自稱臣妾?後宮的規矩是這樣吧,徐公公?」
徐公公臉色有些不自在,瞅著我與靜夫人之間的暗潮湧動,「回皇妃,您是皇上冊封的第一皇妃,除皇后娘娘外,任何宮嬪在您面前都必須自稱臣妾。」
得到我想要的答案,笑意越發濃,語氣卻格外溫和,「靜夫人,可聽清楚了?這規矩你是懂的。」
她臉色登時一變,窘在那裡,氣得滿臉燥紅。而我也只是悠哉的倚靠在輦上,凝著她。
片刻,只見她正身由玉輦起身,僵硬的跪在冰雪之地,半個膝蓋已被白雪掩埋。「臣妾無禮,請皇妃恕罪。」語雖是請罪之意,卻無半毫愧意,甚至有些憤恨。
我趕忙正身道,「本宮怎受的起夫人如此大禮。你現在可是身懷六甲,若因這一跪,孩子出了個三長兩短,本宮罪過不說,夫人你的指望也就沒了。」
我瞧見她的全身因我的話氣的微微顫抖,艱難的由雪地上起身,「謝、蒂皇妃。」她說那個謝字
之時用了音量加重了幾分。由於她一直低垂著頭,以致我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見簌簌白雪欺壓在她的青絲上、脊背上,凝結成霜,衣角被北風吹得翩然翻起。
「回昭鳳宮。」將視線由她身上收回,轉而投向徐公公,此時他怔忪的盯著毫無氣焰的靜夫人。因我的話一個回神,不自主的打了個哆嗦,怯怯的望了我一眼,即刻收回,「起!」
丟下獨自立於雪花飄零之中的靜夫人,絲毫不顧慮她此刻到底是何臉色。而我方才之舉,一是給靜夫人一個下馬威,二是警告這後宮眾妃嬪,我並不是她們所能招惹的。
第一蒂皇妃(2)
約摸一柱香的功夫,我便已到達一坐朱紅粉黛的殿宇前,正上方的金匾上寫著三個燦燦大字「昭鳳宮」。
昭鳳宮是西宮最為奢華的一處宮殿,若與東宮皇后娘娘的「紫陽宮」相比,仍是各有千秋。紫陽宮金碧輝煌、莊嚴肅穆,卻多了幾分森然之氣。昭鳳宮豪華氣派、景緻怡人,卻少了幾分輝煌之氣。
插過宮門是偌大一個花圃,可惜冬日無法目睹萬花齊放,只能空對萎枝。走了百來步,正是昭鳳宮正殿,轉插過正殿,左邊是寢宮,右側是偏堂。
「皇妃,這是專門伺候您的八個奴才,浣薇,莫蘭,皓雪,瀲秋,小路子,小玄子,小卓子,小影子。」徐公公為我一個個的介紹著,後又召喚四名手持刀戟的禁衛軍來到我面前,「他們四個是皇上特別安排保護皇妃您安全的行雲、流水、刀光、劍影。」
一聽到他們的名字我彷彿置身於血腥江湖,被四大高手嚴密保護,只恐遭人暗算。可這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況且我要防的是這後宮險惡的人心。
不習慣被人步步緊跟,便屏去了他們,獨自觀賞著昭鳳宮之景。
我由偏堂後走出,才推開花梨木門,闖入眼帘的正是一副宛若仙畫般的絕美之景。也顧不得此刻頭頂上的風雪交夾,不自覺邁步而出。狹道小徑,曲徑通幽,安寧僻靜,惟有飛雪撲扑打在地上的聲響。小道兩側的青松傲立雪中,為這茫茫一片點綴出動人之色。走了大概一盞茶的時間,便來到一彎九曲橋,婉婉蜒蜒如同巨龍卧湖。
走近,上面寫著三個赤金大字「飛仙亭」,四方鼎柱上雕刻著八條飛龍,栩栩如生。我也走累了,便拍拍身上積壓的皚雪,走進亭內在卧椅上座下,冰沁之感傳遍全身,略微感到不適。小坐了片刻,便掃去那份不適之感。
深呼吸一口冬日之氣,輕將身後欄杆上的雪攏放至手心,好冷,立刻抽回手。將藏於袖中的聖旨取出展開,細細觀望,這蒼勁有力令我記憶猶新的字,正是出字祈佑之手。可為何找不到當初他寫「潘玉亦兒臣心之所愛」的那份強烈的感覺呢?難道真是因物事人非嗎。
捏著聖旨的手不自覺的用力,手心傳來疼痛。蒂皇妃……我知道他自覺對我有虧欠,想把他所能給的全部給我。可是他不明白,即使封的再高,仍舊是妾。即使他給了我萬千寵愛的諾言,那又如何,我依然要與這芸芸後宮之佳麗分享他。我不是聖人,不吃醋不在意我絕做不到,但我又能如何呢?
一想到此,我便將聖旨朝湖內一擲,「撲通!」一聲掉入湖中,漸起水化,翻卷幾圈後漂浮在水面,隨風四盪。馬上我就後悔了,忙起身追了出去,看著風勢,定是將它吹往南岸。於是忙奔跑至南岸等。雪花覆了一身渾然不覺,只想快快等到聖旨飄來。
一個時辰後,聖旨終是順風徐徐飄到岸邊,我緊緊拽著垂於岸邊的柳枝,側身去撈。可是它總是因風勢而飄擺不定,總差一寸的距離。急急的又將身子傾了許多,終於是費盡千辛將它拿到。
「小心!」
正當我欲起身之時,一聲怒火中夾雜著焦急擔憂之聲朝我吼來,我一驚,細滑的柳枝由我手中溜出。我整個人朝湖中狠狠的載去,我以為會掉入這冰寒刺骨的湖水中,卻有一雙手及時將我摟住,將我安全帶回。
我輕喘著平復內心的驚駭之感,再瞧瞧臉色鐵青的祈佑與他身後那一批受到驚嚇的奴才,我怯怯的喚了句,「皇上……」
「你知不知道剛才有多危險。」他緊緊捏著我的雙肩,目光中焦急之色難掩,口吻中有著濃烈的怒火。
將手中的聖旨揚起給他看,證明我沒有說謊,更想平復他此刻的怒火,「我是為了撿它。」
「為了撿這個東西,你命不都不要了。」睇了一眼手中的聖旨,後接過展開,裡邊的字跡皆因湖水的浸泡變得黑漆漆一片,哪還看的清裡邊的字。他無奈的吐出一口冷氣,將聖旨遞給身後的徐公公,「你若喜歡,我再寫一份給你便是,千萬不可再做此等危險之舉。」
我垂首盯著自己鞋尖上那隻綉蝶不語,心中有著說不上來的憂愁,我要的不是他的聖旨,而是他的心啊。
突然,自己那雙早已凍的通紅的手被他緊緊握起,捂在手心相互摩擦著,想將他手中的溫暖傳遞於我,可是依舊冰涼。卻見他將我的雙手置於嘴邊,輕輕將暖氣呵出,溫熱之感傳至已凍麻木的手心。
我無言的凝視著他的舉動,心中的苦澀突然轉化為甜蜜,眼眶突然濕潤,水氣蒙上眼角。久違的心動油然升起,心怦怦怦跳的厲害。四年後,這是頭一回感到他對我的愛,原來,他還是一如四年前那般在意我。
手中漸漸有了溫度,他依舊為我摩擦著,我倏地將手抽出,反握住他的手,「祈佑,我們永遠這樣好嗎?」
對於我突然的哽咽之柔聲,他有一剎那的失神。我握著他的手又用了幾分力道,「正如你聖旨上所言,我會伴你餘生,不論你為帝為乞,我亦生死相隨。」
他順著我手心的力道,反握住我的手,力氣很大,令我有些吃痛,「納蘭祈佑,定不負相思之意。」
唇角上揚,巧笑盈然,輕靠在他懷中,擁抱在這漫天飄雪之中,徐公公尷尬的將龍傘撐起,為我們擋去這紛揚之雪。而心婉的目光則是曖昧羨慕的望著我。
我不介意此刻的眾目睽睽,依舊賴在這溫暖的懷中不肯抽身而出,只因我感覺到,他是很用心在愛我。也許,愛情與仇恨我能兼顧,我能兼顧……
我們相處不到一個時辰,徐公公便稟報說弈冰於養心殿求見皇上,祈佑吩咐了幾聲便匆匆離開昭鳳宮前往養心殿,似乎有很重要的事。
依稀記得方才我問起祈佑,先帝為何放過我,而不幹脆殺了我。他只是一聲冷笑,「原因有二,其一是因你太像袁夫人,故心有不忍。其二是留你一命以備將來能用你來牽制於我。」
他的話只能讓我無聲的嘆息,在皇權的爭奪中,夾雜了太多的陰謀利用,我早已領教過了,既然先帝想傳位於祈殞,那麼……祈殞現在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如今祈星已被剷除,為何祈佑對這個最具有威脅的祈殞遲遲沒有動作?這並不像祈佑的行事作風呀!
坐在西暖閣裡間窗下,輕倚在窗木上沉思,心婉捧著幾束素心臘梅進來,芬芳撲鼻。她小心的將它插進五彩龍鳳成祥陶瓷瓶內,引得我頻頻回首觀望,我最喜的還是梅,畢竟梅有我太多的記憶。
一見梅我便想到連城,想到我的二皇叔,忙問道,「昱、夏二國的國主是否還在宮中,何時離開?」
心婉走到我身邊說道,「原本是打算今日離開的,但聽聞皇上要大婚,故留下來湊個熱鬧。」沉吟片刻又道,「怕是要元宵過後才會回國吧。」
他們要參加我的大婚?我最擔心的還是連城,姑且不論他有無證據證明我的身份,若是大婚那日他真的將我身份說出,我的身份遭到質疑,引起二皇叔的疑慮不說,祈佑情何以堪?一想到此我就感覺全身冰涼,不行,我得去見連城一面。
她見我不說話,「皇妃,您今日給了靜夫人這樣一個下馬威,不怕激起她的仇恨嗎?那您的處境豈不是更危險?」
一聽此話我便笑容滿面地說,「我就怕她不仇恨於我。」
心婉奇怪的凝了我一眼,也未再問下去,就算她繼續問了我也不會回答,畢竟我不了解這個心婉,若她如當日的南月一般是哪位主子派來我身邊的姦細,那何事不都被她給探聽了。我不得不小心謹慎看人,畢竟這個世上,再無第二個雲珠了。
「皇妃!」浣薇的聲音在外響起,「皇后娘娘在正殿等候。」
我嗤鼻一笑,「她?」靜默片刻,「浣薇,請皇后娘娘在正殿等待片刻,就說本宮整妝後便去相迎。」
得到我的命令,浣薇立刻離開偏堂,而心婉則拿起走至妝台前望著我,而我卻依舊倚靠在窗前,絲毫不動,靜然望茫茫白雪。
「皇妃?」心婉等了許久卻不見我有所動作,忙著喚了一聲,「您不是要梳妝么?」
聞聲嘴角含著笑意道,「去把桌上那盤蘭瑰香菱冰糕給本宮端來。」
心婉輕輕蹙眉,卻還是照我吩咐將那盤緋紅嬌嫩令人食慾大振的冰糕給端來,我捻起一塊便放在嘴中細細品嘗。吃完一塊又是一塊,心婉有些著急的挪動身子,欲言又止。
我但笑不語,杜皇后,現在一定非常惱恨當日給了我一個機會吧。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盤中糕點已被我吃剩的寥寥無己,浣薇急急忙忙的從外邊沖了進來,我微微抬目注視她驚慌之色,她喘著氣,臉色因疾跑而更顯雙頰紅潤,秀色可餐,「皇后娘娘有些惱怒了,請奴才速速請您移駕正殿。」
心婉也有些擔憂的凝了我一眼,格外緊張,「這皇后娘娘是出了名的厲害,曾杖死宮嬪皇上未對她有所懲處。如今皇后來到昭鳳宮定是不懷好意,皇妃要慎行啊,萬萬不可像對待靜夫人那般……」
「心婉,今日你的話特別多。」我淡淡的打斷了她的話,「去稟報皇后娘娘,本宮想呈現出最美的姿態去迎接皇后娘娘,請她再等等。」
遲疑了片刻,浣薇才離開。我單手撐著下顎,出神的望著天空中漫舞的飄雪,心中舒暢了許多。
「心婉,梅的傲骨與雪的冰清,你更喜歡哪樣?」我的聲音打破了堂內的寧靜,心婉未沉思便脫口而出,「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奴婢更喜歡梅。」
聽她言語談吐不凡,「你上過師塾?」
「奴才幼時曾偷偷躲在師塾外,偷聽先生講課。」清潤的聲音,伴隨著淡淡的苦澀。「我知道皇妃您頗有文才,今後跟隨在您身邊定能學到很多東西。」
「傻心婉。」聽著她強裝開心的聲音,自己也略微傷感,「你可會作詩?」
她立刻搖頭,若有若無一聲嘆息,「不會,奴才可羨慕那些會作詩的女子拉,出口成章。」
我倏的起身,將她領至桌案,「那現在本宮教你吧。」
第一蒂皇妃(3)
「起承轉合,當中承轉是兩副對子,平聲對仄聲,虛的對實的,實的對虛的,若是果有了奇句,連平仄虛實不對都使得的。就如這句……」說罷便提筆在紙上寫下,「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心婉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我又接著道,「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讀一百首,細心揣摩透熟了,然後再讀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蓮的七言絕句讀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這三個人作了底子,然後再把陶淵明,應瑒、謝、阮、庚、鮑等人的一看,不用一年的工夫,你便是個詩翁了。(1)」
「真的?」她眸光一亮,不太確定的喊問了一句。
「自是真的,你並不笨,只要你肯用功。」我的話語才落下,浣薇就直奔了進來,神色恐慌,冷汗浸漫了額頭,「皇妃……皇妃……」她一口氣上不來,只能處在原地用力喘氣。
緊接著一陣喧雜之聲亦由外傳來,「皇后娘娘……您不能進去。」
「啪!」清脆一聲巴掌聲格外駭人,「狗奴才,本宮你們也敢攔!」昭昭憤怒之聲漸漸逼近,這傲慢的聲音不是杜莞還能是誰。
輕放下一直握在手中的毛筆,略微整整衣襟,再將別扣在胸前的紫棠寶鳳胸針擺正,離案迎上已踏入偏堂的皇后,「臣妾參見皇后娘娘。」
一聲冷哼出自她口,眸中的怒火之氣昭然可見,「蒂皇妃你好大的架子,讓本宮在正殿苦等你一個時辰,而你卻在此舞文弄墨。」
我抬首而望,正好注視到她身後的莫蘭,粉嫩的右頰有鮮紅的五指印,還有略微的劃傷。這皇后娘娘的手依舊是這樣厲害呢,「皇后娘娘何須大動肝火,即使等了一個時辰您依舊親自來見我了,不是嗎?」我的笑容一直掛在臉上,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她堂堂一個皇后,身份高貴,在眾奴才面前總要顧忌幾分。
她正顏厲色的指著我,全身因怒氣而顫抖著,「你放肆!」
我莞然自若的將她指在我鼻子前的手撥開,「皇后娘娘忘記當日與臣妾的賭約嗎?臣妾還未證明究竟是誰掌握著後宮的生殺大權,您就沉不住氣了?」
她瞪著我良久無發言語,我卻上前扶住皇后那搖搖欲墜的身子道,「皇后娘娘何不安心與臣妾同坐,細細品聊。臣妾也很想知道您今日此行目的。」
她的胳膊因我的觸碰猝然一怔,僵硬的順著我的力道而在花梨小木凳上就座,我回首對著早已看傻眼的奴才們道,「還不快去備上好的大紅袍與糕點,莫怠慢了皇后娘娘。」
莫蘭與心婉首先回神,其它人也跟著漸漸回過神,輕手輕腳的退出去準備著,屋內獨留下心婉與皇后身邊的一位丫鬟在一旁伺候著。
此時的皇后已恢復一貫的傲氣高貴,方才的失態早已不復見,清了清喉嚨道,「你與皇上早就認識。」不是詢問,而是質問。
沒料到她開篇第一句便是此問,很奇怪,她並不聰明,如何得知?「是又怎樣?」
眼底閃過一絲詫異稍縱即逝,幽然問道,「那麼你到底是誰?」
「皇后娘娘的勢力如此之大,難道也查不出嗎?」笑諷一句,又換來她鋒芒畢露之色。
「一個連身份都沒有丫頭,倚仗皇上的寵愛,就敢與本宮叫板,你雪海是第一人。」
「雪海很榮幸做這第一人。」
堂內頃刻間安靜了下來,唯有外邊冬雪的簌簌之聲,金猊內余煙裊裊,朝最深處蔓去,詭異之氣瀰漫。
她終是忍不住這壓抑的氣氛,倏地開口警告道,「你與本宮爭寵,本宮會奉陪到底。但是,若你想學溫靜若那個賤婦,妄想分刮杜家在朝廷的勢力,本宮會讓你死的很慘。」
我笑容依舊,她終是轉入了正題。我心頭一動,正顏道,「天下都知道,這個朝廷有半壁是杜家的,雪海何德何能敢妄想與杜家爭權。雪海的目的是有皇上。」
她臉上的陰鬱漸漸斂去,勾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蒂皇妃比起那個賤婦真是識實物許多。這後宮之事,那就各憑手段了。」
聽她一口一個賤婦稱著溫靜若,可見她們兩人的關係早已到水火不容。這樣的情景彷彿讓我聯想到先帝在位時,杜皇后與韓昭儀的十年之爭,這更是我想見到的鷸蚌相爭。待到兩敗俱傷,便是將其一網打盡之時。
隨後皓雪、莫蘭端著兩盤精緻的糕點走在前,小影子捧著茶水走在後,徐徐進來。我與皇后言語間的交鋒才漸漸平息。隨口小聊幾句,她便離去。我也未相送,目光深瑣著她那朱紅鳳綃裙擺遁入門外,我的手輕輕撫上的瓷杯,裡邊的茶水早已涼透。
我暗眸一沉,隨自輕笑道,「縱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這便是杜莞與祈佑間最為貼切的一句話吧。
心婉因我突然的輕笑有些奇怪,深瞅我一眼道,「皇妃您真有本事,竟連一向盛氣凌人的皇后娘娘都對您隱忍三分。」
「你錯了!並不是本宮有本事。」我神色一黯,笑容斂去,自諷道,「是皇上。若今日的我盛寵不再,將來她們必會千倍百倍的向我討要回來。」
莫蘭上前為我將已涼透的杯中之水換去,斟上一杯滾燙的大紅袍,「所以皇妃絕不能失寵。」
熱氣裊裊而上,蔓浸了我的雙眸。失寵,會有那麼一日嗎?
不,我該相信祈佑的。我與他之間的愛不應捲入這後宮之斗,我不能利用我們之間僅剩的愛了。但是……我說不利用,就真能不利用嗎?
註:
(1)慕容不才,引用《紅樓夢》第四十八回黛玉教香菱寫詩一段。其一為劇情需要,其二也想將此做詩訣竅教給喜歡詩文的朋友。
是夜,我驟然由睡夢中驚醒,倏地彈坐而起。即使是深冬,我仍舊因此透了一身冷汗。緊緊擁著胸前的被褥輕喘,依舊沉浸在方才的夢魘中不得而出。夢中,滿身是血的雲珠沖至我面前緊緊掐著我的脖子,一直問我為什麼要出賣她。祈星的突然出現,將我從她手中救出,風雅淡笑的朝我伸出手,說他在黃泉路上太寂寞,要我前去陪伴。我瘋狂的逃跑,卻又遇見披頭散髮,雙目陰狠的杜皇后,她陰鬱的將那鬼魅的聲音蔓延,要我還她命來。
雲珠死前那一抹蒼涼之笑,祈星的話語猶在耳邊,杜皇后那惡的眼神歷歷在目。我不住的輕拭額上的冷汗,側首要喚正守在門外的莫蘭與瀲秋進來掌上燭火。倏地將目光睇轉。
「啊——」
我的尖叫聲劃破了靜謐的昭鳳宮,頓時外邊燈火通明,第一個衝進屋的是莫蘭與瀲秋,急急的跑到桌案為我掌燈,火光頓時充斥著原本黑暗陰冷的寢宮。後邊緊跟著行雲、流水、刀光、劍影,他們的刀已出鞘,眼光搜巡著整個寢宮。
「皇妃您怎麼了。」莫蘭此刻的口吻格外凝重。
我深吸一口涼氣,弱弱的嘆了一句,「夢魘纏身罷了,你們都退下吧。」
瀲秋擔憂道,「奴才於皇妃榻側伴您入睡吧!」
我輕搖頭,「沒事了,都退下吧。本宮不習慣睡覺有人在身旁。」
眾人遲疑的對望一眼,終是退了下去。屋內只剩下已燒了一半的燭火仍滴著紅淚,寢榻兩側的暖爐中有碳燒的孜孜聲,裊煙漫漫飄浮,一切都是如此清晰迷幻。
寢宮內的青錦簾後走出一個黑影,我早已平復緩和了夢魘給我帶來的恐慌駭厄,平靜的面對眼前之人。
我披起一件紫貂衾裘將此刻衣著單薄的身子裹住,便下床,拂開輕紗幃帳,「我正想著如何去見你,卻不想你先來找我了。」
「你的臉是被靈水依毀去的?」他的聲音一如多年前溫潤如水,可聽在我耳中卻是如此危險。
「她承認了?不能吧?」我想,就算我與她面對面對質,她都會打死不認的。
「真的是她!」口氣隱隱藏怒,略微提高,「那個賤人!」
我有些詫異的瞥他一眼,第一次聽連城脫口而出的咒罵真讓我覺得驚奇,他向來溫文爾雅,不喜於色,此次真是破天荒頭一遭。「就算是她,你又能拿她怎樣?更何況事過境遷已整整四年,你從哪去找證據。」
「你不就是最好的人證嗎?」
我立刻出聲阻止道,「不可以!」細沉的聲音有些尖銳,在寢宮內飄蕩了一小陣才消逝,「你不可以揭發我的身份。」
「你是我連城的未婚妻子,婚書一直收藏著,我不能將自己的女人雙手奉上。而且,你的身份很可能會擾亂亓國朝廷大小官員的心。」他嘴角蘊涵著笑意,如冬日普照在冰雪上的一縷煦薄暖陽,可是看著我眼中卻如此冰冷刺骨。
我亦一笑對之,「連城,枉你為昱國之主。男兒間的仇恨不是應該在金戈破陣鐵馬冰蹄的戰場上一較高下,勝負決恩仇嗎。而你竟欲利用一個女子來解你一時之快。」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你真的變了,曾經……」
斷然截了他欲說下去的話,「別與我說曾經,我早已不是曾經那個避世不爭愚蠢天真的馥雅公主了。」
他輕輕抬手撫上我的臉頰,我未迴避,因為我知道他在欣賞這張完全陌生的臉,更有著矛盾著心理,或許有著愧疚與失望吧。我從來都知道,他對我的愛僅限於夏宮雪海林里翩舞的我,那是一見鍾情,那是驚鴻一瞥。但是,那是愛嗎,或許稱為夢更恰當。
「連城,你千萬不可將我的身份揭露,萬萬不能衝動。畢竟你是在亓國,萬一祈佑惱怒之下將你困於亓國,你可以預見其後果。」我深深的回凝著他複雜多變的目光,這句話,是我真心要對他說的。「而且,你真認為對我的情是愛嗎?你錯了,正因你始終無法得到我,所以我成了你心的夢。若有朝一日,你真的將我得到,你會失望,因為我並不如你想像中那麼好。」
音方落,他的手就從我臉上移開,我注視到他擺置於腿畔的手緊握成拳,青筋浮動。我不再敢注視他的眼神,撇過頭望地磚上深深淺淺的簾影與那淡細輕盈的裊煙交錯成影。
「你說的沒錯,我是因你的一曲鳳舞九天而驚為天人,深深的迷戀上你。」他笑了,聲音虛無渺茫,「在陰山,你奮不顧身的相救,讓我屏去了對你的戒備,讓我開始信任你。在聽雨閣,你我相交兩年,我深深被你的才學、智慧折服,與你暢談我心平靜如水無波瀾。我為帝,你竟不受我的冊封,毅然再行一次逃跑,我未如第一次般千里追尋,我放你遠走。因為我已明白自己對你的情,早已超出了最初的迷戀,知曉你追尋的是自由,所以我放你走了。」
我聽著他一字一句的敘述,如此真實,原來他早就想放我遠走,那麼當初為何還欲封我為貴妃?我倏地抬頭想問,卻見他又開口了,「你告訴我,這是難道不是愛嗎?」
「連城,既然你當初選擇放我,那麼如今,請再放一次吧。」顫抖著懇求著,如今的我,真的不願再離開祈佑。
「是誰曾對我說,你今生的夙願不是復國,而是隱於碧水山澗,笑望紅塵世俗。而今你為了納蘭祈佑,竟甘願放棄你的夙願而沉淪於這血腥骯髒的後宮?」
我漠然對道,「自由是我的夙願,但是與祈佑在一起,我才能真正得到快樂。」還有……那仇恨!
他的神色開始渙散、迷離,最後沉沉的吐了口氣,緊握成拳的手倏然鬆開,「好,那你就安心的呆在他身邊享受那份快樂,而我,也可以安心的做我自己的事了。」說罷,轉身朝寢宮深去的偏堂而行,在拐角陰暗無光之處停住了腳步,卻未回頭,「莫後悔!」
終於他還是離開了,而我則是望著隱遁他全身的那個黑漆漆的陰暗之處沉默良久,喃喃念出,「謝謝……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