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貴妃離了長春宮,坐在輦轎上支腮想了片刻,便道:「茉心,你帶著這件玄狐皮先回宮。彩珠、彩玥留下,陪著本宮去養心殿看望皇上。」
茉心答應了聲「是」,囑咐彩珠、彩玥好生照看著,便先回去了。
慧貴妃不顧雪後路滑,催促了抬轎的太監兩聲,緊趕慢趕著便去了養心殿。才到了養心殿門外,王欽見是慧貴妃來了,忙迎上來打著千兒親手扶了慧貴妃下轎,一疊聲道:「貴妃娘娘仔細台階滑,就著奴才的手兒吧。」
慧貴妃漾起梨渦似的一點笑意:「有勞王公公了。這個時候,皇上在做什麼呢?」
王欽賠了十足十的笑意:「貴妃娘娘來得正巧,皇上歇了午覺起來批了奏摺,現下正歇著呢。挑了南府樂班的幾個歌女,正彈著琵琶呢。」
慧貴妃笑了笑道:「皇上好雅興,本宮進去怕擾了皇上呢。」
王欽笑道:「這宮裡說到音律,誰比得過娘娘?要不是怕雪天路滑,皇上肯定請您來了。」
慧貴妃這才道:「那就勞公公去稟一聲吧。」
王欽答應著去了。慧貴妃在廊下立了一會兒,果然聽見裡頭琵琶錚錚,正出神,王欽已出來請她了。
因著皇帝在聽曲,她入殿便格外地輕手輕腳,見皇帝斜坐在暖閣里,閉著眼打著拍子。數步外坐著三五琵琶伎,身著羽藍宮紗,手持琵琶擋住半面,纖纖十指翻飛如瑩白的蝶。
慧貴妃見皇帝並未察覺她的到來,便也垂手立在一邊靜靜聽著。等到一曲終了,方欠身見過皇帝。
皇帝見了她來,倒是十分高興,牽過她手一同坐下道:「本想叫你來一同聽琵琶,又怕外頭天寒地凍的,你本來就畏寒。」皇帝關切道,「朕命齊太醫替你調理身體,如今覺得還好么?」
慧貴妃低眉淺笑:「臣妾身子雖然羸弱,但有皇上關懷,覺得還好。所以今日特意來養心殿一趟。」
皇帝握著她的手,眼中微微一沉:「手還是這樣涼。王欽,叫人再添兩個火盆來,仔細貴妃受寒。」
慧貴妃本來就是弱不勝風的體態,皇帝這般關切,更多了幾分女兒嬌態:「皇上龍氣旺盛,臣妾在旁邊,也覺得好多了。」
皇帝眉眼間都是溫潤的笑意,道:「好好坐著,也就暖過來了。」說罷指著幾個琵琶伎道,「方才你在旁邊聽著,覺得如何?」
慧貴妃嬌盈盈道:「如今南府里竟沒有好的琵琶國手了么?選這幾個來給皇上清賞,也不怕污了皇上的耳朵?」
那幾個琵琶伎聽了,不由慌了神色,忙跪下請罪。
皇帝揚揚手,示意她們退在一邊,微微一笑道:「論起琵琶來,有你這個國手在這兒,朕還聽得進別人彈的么?不過是你不在,所以聽別人彈幾曲打發罷了。」
慧貴妃盈然一笑,愈加顯得容光瀲灧,一室生春。她隨手取過其中一個琵琶伎用過的鳳頸琵琶,微微疑道:「怎麼現在南府這般闊氣了?尋常琵琶伎用的也是這種嵌了象牙的鳳頸琵琶么?」
皇帝唇角的笑容微微一滯,那退在一邊的琵琶伎便大著膽子道:「奴婢技藝不佳,未免污了皇上清聽,所以特別用了最好的琵琶。」
慧貴妃蔑然望了她一眼,見那琵琶伎不過二八年紀,姿容雖不出眾,卻別有一番清麗滋味,心下便有些不悅:「若沒有真本事,哪怕是用南唐大周后的燒槽琵琶,也只是暴殄天物而已。」
那琵琶伎有些怯怯的,低首立在一旁。慧貴妃一眼望去,琵琶伎所用的器樂中,只有這般鳳頸琵琶音色最清,便橫抱過琵琶,輕輕調了調弦,試准了每一個音,才開始輕攏慢捻,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錯落滑墜,凝成花間葉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蔭間棲鳥交頸私語,說不盡的纏綿輕婉,恍若窗外嚴寒一掃而去,只剩了春光長駐,依依不去。
慧貴妃一眼望去,琵琶伎所用的器樂中,只有這般鳳頸琵琶音色最清,便橫抱過琵琶,輕輕調了調弦,試准了每一個音,才開始輕攏慢捻,任由音律旋轉如珠,自指間錯落滑墜,凝成花間葉下清泉潺潺,又如花蔭間棲鳥交頸私語,說不盡的纏綿輕婉,恍若窗外嚴寒一掃而去,只剩了春光長駐,依依不去。
一曲而過,皇帝猶自神色沉醉,情不自禁撫掌道:「若論琵琶,宮中真是無人能及晞月你。」
慧貴妃揚了揚纖纖玉手,頗為遺憾道:「可惜了,臣妾手發冷有點澀,又用不慣別人的琵琶,此曲不如往常,讓皇上見笑了。」
皇帝頗為讚許:「已經很好了。」他似想起什麼,向外喚了王欽入內道,「貴妃說手冷。朕記得吉林將軍今年進貢了玄狐皮,統共只有兩條,一條朕賜給了皇后。還有一條,就賜給貴妃吧。」他含笑向晞月道,「若論輕暖,這個不知勝了紫貂多少倍,給你最合適了。」
晞月一雙剪水秋瞳里盈盈都漾著笑意:「這倒是巧了。方才皇后也賞了臣妾一條玄狐皮,也說是吉林將軍進貢的,看來這樣好東西,註定是都落在臣妾宮裡了。」
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欣慰之色:「皇后賢惠大方,對你甚是不錯。如此,這兩條都給你就是了。只不過朕的心意比皇后多一分,王欽,你便拿去內務府著人替貴妃裁製了衣裳再送去咸福宮吧。」
王欽答應著又招了招手,引了一班樂伎去了。皇帝不動聲色地望了一眼其中一個,只見那羽藍宮裝消失在朱紅殿門之後,方低低笑道:「如何?」
晞月嗤地一笑,別過身子道:「什麼如何?皇上疼臣妾是假的,疼嫻妃才是真的。」
皇帝笑著搖首:「這樣的話,也就你說罷了。朕難得才去看嫻妃一次,怎麼倒是不疼你了?」
晞月露出三分委屈的樣子:「臣妾今兒聽說,皇上特賜御筆給嫻妃,嫻妃興興頭頭讓內務府做了匾額掛在延禧宮的正殿里。偏臣妾的咸福宮裡那塊匾額都不知道是誰寫的,金粉也不足了。嫻妃這樣的榮耀,臣妾指望都指望不上。」
皇帝揚了揚唇角,失笑道:「原來你是喜歡那個。朕不過是想嫻妃住的延禧宮不如你的咸福宮多了,怕看著寒酸才隨手寫了一幅字給她。」
晞月牽住皇帝的衣袖盈盈道:「既然是隨手,皇上不如也賜給臣妾和皇后一幅。省得滿宮裡只有嫻妃有,臣妾羨慕還來不及。」
皇帝刮一刮她小巧的鼻頭:「你有什麼羨慕的,朕什麼好的沒給你?只這一樣,你也喜歡?」
晞月半是委屈半是撒嬌:「皇上終日忙於朝政,臣妾在後宮日夜盼望,若能見字如見人,也可以稍稍安慰。」
皇帝微微沉吟,頃刻笑道:「好了。這有什麼難的?你既惦記皇后,朕賜給你和皇后就是了,也許你們做成匾額,掛在正殿里。這下可滿意了么?」
晞月這才嬌俏一笑,溫順地伏在皇帝肩頭,柔聲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
皇帝微微沉吟,頃刻笑道:「好了。這有什麼難的?你既惦記皇后,朕賜給你和皇后就是了,也許你們做成匾額,掛在正殿里。這下可滿意了么?」
晞月這才嬌俏一笑,溫順地伏在皇帝肩頭,柔聲道:「臣妾就知道,皇上最疼臣妾了。」
晚膳過後,皇帝著人送了晞月回去,便留在書房攤開了紙行雲流水般寫起字來。王欽見皇帝在綿白的灑金大紙上寫了十一幅字,便在旁磨著墨汁賠笑道:「皇上對皇后和慧貴妃實在是格外恩典。奴才愚心想著,皇上的字自然都是好的,原來皇上還要在這十一幅里選了最好的賞賜呢。」
皇帝見他滿臉堆笑,也不說話,只將毛筆擱在青玉筆山上,含了笑意一張張看過去。皇帝側首,見侍奉在書房門口的李玉一臉瞭然笑意,便問:「王欽是這個意思。李玉,你怎麼看?」
李玉怔了一怔,回道:「奴才愚笨,以為皇上恩澤遍布六宮。延禧宮已然有了一幅字,這十一幅自然是六宮同沐恩澤了。」
皇帝擊掌笑道:「好。算你聰明。」皇帝一幅幅細賞下來,自己也頗得意,一一念道:「咸福宮是滋德合嘉,許慧貴妃福德雙修的意頭;皇后的長春宮是敬修內則,皇后最敬祖宗家法,這幅字最適合她不過。鍾粹宮是淑慎溫和,與純嬪的心性最相宜,也算安慰她親子不在身邊的失意;太極殿是淑容端賢……」
王欽忙湊趣道:「嘉嬪娘娘容色冠後宮。」
皇帝微微頷首:「景陽宮是柔嘉肅靜;承乾宮是德成柔順;永和宮是儀昭淑慎;儲秀宮是茂修內治;翊坤宮是有容德大;永壽宮是令儀淑德;景仁宮是德協坤元。」
王欽奇道:「景仁宮也有?」
皇帝道:「景仁宮皇后已經過身,你著內務府好好修整下,以後總要有人住進去的。」
王欽忙答應了,皇帝瞟了眼伺候在旁的李玉,笑道:「方才你機靈,那朕就把這十一幅字送去內務府製成匾額的事,交給你了。」
李玉受寵若驚,只覺得光彩,忙恭聲道:「奴才謝皇上的賞。」
皇帝奇道:「這賞干你什麼事?」
李玉喜滋滋道:「這賞是皇上給六宮小主娘娘的,奴才有幸接了這個差事,自然是沾了福氣的,所以謝皇上的賞。」
皇帝忍不住樂道:「是會說話。朕用剩下的這張灑金紙,就賞給你了。」
李玉喜得忙磕了頭,起身才看見王欽臉色陰沉,嚇得差點咬了舌頭,忙捧著紙退下了。
皇帝似有些倦了,問:「什麼時辰了?」
王欽忙道:「到翻牌子的時候了。皇上,敬事房太監已經端了綠頭牌來,候在外邊了。」
皇帝凝神片刻:「今兒南府來彈琵琶的那個琵琶伎,抱著鳳頸琵琶的那個……」
王欽一怔,即刻回過神來:「是南府琵琶部的樂伎,叫蕊姬。」
皇帝按了按眉心,嘴角不自覺地蘊了一分笑意,簡短道:「帶來。」
王欽只覺得腦袋一蒙,嘴上卻不敢遲疑,忙應了趕緊去辦。
皇帝凝神片刻:「今兒南府來彈琵琶的那個琵琶伎,抱著鳳頸琵琶的那個……」
王欽一怔,即刻回過神來:「是南府琵琶部的樂伎,叫蕊姬。」
皇帝按了按眉心,嘴角不自覺地蘊了一分笑意,簡短道:「帶來。」
王欽只覺得腦袋一蒙,嘴上卻不敢遲疑,忙應了趕緊去辦。
長街的積雪已被宮人們清掃得乾乾淨淨,緩步走在青石花磚上,兩旁堆雪映著紅牆碧瓦,越發覺得雪光炫目,猶如白日一般。
如懿扶著海心的手慢慢走著,前頭兩個小太監掌著羊角宮燈,只見冷風打得宮燈走馬燈似地亂晃,四周唯有陰森寒氣貼著朱牆呼嘯而過,捲起碎雪紛飛。海蘭有些害怕,緊緊依偎在如懿身邊。
如懿安撫似地拍拍她的手,歉然道:「這麼晚了,還要你陪我去寶華殿祈福,實在是難為你了。」
海蘭靠在她身邊挽著手慢慢走著,眼裡卻有几絲歡悅:「我一個人待在宮裡也悶得慌,貴妃她又……」她欲言又止,「還好能陪姐姐去寶華殿聽聽喇嘛師父誦經,心裡也安靜許多。」
如懿道:「佛家教義,本來就是讓人心平氣和的。我去和大師們一同念念經文,將這些日子抄的《法華經》燒了,也是了了自己的一樁心愿。」
海蘭往四下看了看,緊張地道:「姐姐別說,別說了。」
如懿含了一脈坦然笑意:「別怕,只有你明白罷了。親人不在身邊,咱們在世的人也只是盡一點哀思罷了。」
海蘭微微點頭,觸動心事,眉梢便多了幾分落雪般的傷感:「海蘭父母早亡,只有姐姐在身邊,不過姐姐在,我心裡也安穩多了。」她說著,將自己單薄的身形更緊地往如懿身邊靠了靠,彷彿只有這樣,才能抵禦冬日裡無處不在的侵骨寒意。
如懿懂得地握了握她削薄的手腕,彷彿形影相依一般:「你常來看我是好的,但被貴妃知道,只怕又要刁難你。」
海蘭輕聲道:「我都慣了。」
兩人正低聲說著話,忽然聽得車輪轆轆碾過青磚,一輛朱漆銷金車便從身畔疾馳而過。如懿將海蘭攔在身後,自己躲避不及,身上的雲白青枝紋雁翎氅便沾了幾點車輪濺起的濁泥。
猶有餘香散在清冷的空氣中,纏綿不肯散去。海蘭詫異道:「是送嬪妃去侍寢的鳳鸞春恩車!」
如懿顧不得雁翎氅上的污濁,驚異道:「今夜並不曾聽說皇上翻了牌子,這鳳鸞春恩車走得這樣急,是誰在上面?」
海蘭嗅了嗅空氣中殘餘的甜香,亦不免驚詫:「好甜郁的香氣啊,貴妃都不用這樣濃的熏香,會是誰呢?」
二人相視疑惑,只聽得宮車轆轆得去得遠了,那裊裊餘音車過深雪,有兩輪深深的印跡便似碾在了心上,揮之不去。
這一日清晨,嬪妃們一早聚在皇后宮中,似是約好了一般,來得格外整齊。殿中一時間鶯鶯燕燕,珠翠縈繞,連熏香的氣味也被脂粉氣壓得淡了不少。
皇后尚在裡頭梳妝,並未出來。嬪妃們閑坐著飲茶,鶯聲燕語,倒也說得極熱鬧。怡貴人忍不住道:「昨兒夜裡吹了一夜的冷風,嗚咽嗚咽的。也不知是不是妹妹聽岔了,怎麼覺得好像有鳳鸞春恩車經過的聲音呢?」
嘉貴人冷笑一聲,扶了扶鬢邊斜斜墜下的一枚鎏金蟬壓發,那垂下的一綹赤晶流蘇細細地打在她脂粉均勻的額邊,隨著她說話一搖一晃,眼前都是那星星點點的赤紅星芒。嘉貴人悠悠說道:「不是怡貴人你聽岔了,而是誰的耳朵也不差。掃過雪的青磚路結了冰,那車輪聲那麼響,跟驚雷似的,誰會聽不見?」
海蘭忍不住道:「別說各位姐姐是聽見的,嬪妾打寶華殿回來,正見鳳鸞春恩車從長街上過去,是載著人的呢。」
這下連近來一直沉默寡歡的純嬪都奇怪了,便問:「我明明記得昨夜皇上是沒有翻牌子的,鳳鸞春恩車會是去接了誰?」說罷她也疑惑,只拿眼瞟著剝著金橘的慧貴妃,「莫不是皇上惦記慧貴妃,雖然沒翻牌子,還是接了她去?」
慧貴妃水蔥似的手指,慢慢剝了一枚金橘吃了,清冷一笑:「本宮怎會知道是誰在車裡?這種有違宮規又秘不告人的事,左右不是本宮便罷了。」
如懿端著茶盞,拿茶蓋徐徐撇著浮沫,淡淡道:「不管是誰,大家要真這麼好奇,不如去喚了王欽來問,沒有他也不知道的道理。」
慧貴妃媚眼微橫,輕巧笑了一聲:「這樣的事只有嫻妃敢說,也只有嫻妃敢做。不如就勞駕嫻妃妹妹,去扯了王欽來問。」
如懿只看著茶盞,正眼也不往慧貴妃身上瞟,淡淡道:「誰最疑心便誰去問罷。金簪子掉在井裡頭,不看也有人急著撈出來,怎麼捨得光埋在裡頭呢。」
嘉貴人拿絹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笑道:「也是的,什麼好玩意兒,只怕藏也藏不住。等著看就是了。」
眾人正說著,只聽裡頭環佩叮噹,一陣冷香傳至,眾人知是皇后出來了,忙噤聲起身,恭迎皇后出來。
皇后扶著素心的手,行走間沉穩安閑,自有一股安定神氣,鎮住了殿中浮躁心神。皇后往正中椅上坐下,吩咐了各人落座,方靜聲道:「方才聽各位妹妹說得熱鬧,一句半句落在了耳朵里,什麼好事情,這麼得各位妹妹的趣兒?」
眾人面面相覷,到底是嘉貴人沉不住氣先開了口:「臣妾們剛才在說笑話兒呢,說昨夜皇上並沒有翻牌子,鳳鸞春恩車卻在長街上走著,不知是什麼緣故呢。」
皇后淡淡一笑,那笑意恍若雪野上的日光,輕輕一晃便被凝寒雪光擋去了熱氣:「能有什麼緣故?不過是咱們姐妹的福分,又多了一位妹妹做伴罷了。」
「多了位妹妹?」嘉貴人忍住驚詫之情,勉強笑道,「皇后的意思是……」
「連著天寒,本宮囑咐你們不必那麼早來請安,所以你們有所不知。方才你們來前,皇上已經讓敬事房傳了口諭,南府白氏,著封為玫答應。本宮也已經撥了永和宮給她住過去。」
慧貴妃攥緊了手中的絹子,忍不住低呼:「南府?那不是——」
如懿心裡雖也意外萬分,卻忍住了,只與海蘭互視一眼,暗暗想,難怪這麼重的熏香氣息,果然是這麼一個玉人兒了。
皇后面上波瀾不驚,只抬了抬眼皮看了慧貴妃一眼:「照理說貴妃應該是見過的,聽說是一個彈琵琶的樂伎。」
慧貴妃眉頭微鎖,凝神想去,昨日所見的幾個樂伎里,唯有一個眉目最清秀,想來想去,再無旁人。她咬了咬牙,忍著道:「是有一個彈鳳頸琵琶的,皇上還嫌她們彈得不好……」
純嬪郁然吁了口氣道:「琵琶彈得好不好有什麼要緊,得皇上歡心就是了。」
旁人聽了這一句還罷了,落在晞月耳中,雖然說者無心,卻直如剜心一般,一刀一刀剜得喉嚨里都忍不住冒出血來。她死死抓著一枚金橘,直到感覺沁涼的汁液濕潤地染在手上,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喝了口茶掩飾過去。
嘉貴人柳眉揚起,不覺帶了幾分戾氣:「南府樂伎,那是什麼身份?比宮女還不如。宮女晉封還得一級級來,先從無名無品的官女子開始呢,她倒一夕之間成了答應了。」
皇后和藹道:「樂伎雖然身份不如宮女,但總比辛者庫賤奴好多了。康熙爺的良妃,不是還出身辛者庫嗎?照樣生下皇子封妃,一生榮寵。也因著樂伎不是宮女,皇上格外恩賞些,也不算破了規矩。」
嘉貴人眉心微曲,嫌惡似地撣了撣絹子:「樂伎是什麼低賤身份?來日在這裡與我們平起平坐,是要和我們閑話南府里的哪個戲子有趣呢,還是她穿上哪身樂伎的衣裳彈起琵琶來最勾魂?咱們已經有一個海常在平時陪著說說絲線刺繡了,如今倒來了個更好的。」
海蘭聽說到她,卻也悶悶地不敢說話。皇后臉上一沉,已帶了幾分秋風落葉的肅然之氣:「好了!」
嘉貴人一驚,也不敢多說了。皇后緩和了口氣道:「不管怎麼說,玫答應都是皇上登基後納的第一個新人,皇上要喜歡,誰也不許多一句閑言碎語。本宮只有一句話,六宮和睦,才能子嗣興旺。誰要拈酸吃醋,彼此間算計,本宮斷斷容不下她!」
眾人諾諾答應了。一時間氣氛沉悶了下來,倒是純嬪大著膽子道:「皇后娘娘,臣妾有一個不情之請,實在是……」
皇后溫和道:「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純嬪躊躇片刻,還是道:「娘娘,昨兒夜裡颳了一夜的風,臣妾聽著怕得很。臣妾的三阿哥還在襁褓之中,一向怕冷畏寒的。臣妾心中挂念,想請皇后娘娘允准,允許臣妾今日去阿哥所多陪陪三阿哥。」
皇后一時也未置言,只是抿了口茶,方微笑道:「今兒本就是十五,你可以去看三阿哥。祖宗規矩,半個時辰也夠盡你們母子的情分了。」
慧貴妃笑言:「可不是?除了皇后娘娘,後宮妃嬪每月初一十五可去阿哥所探望,但都不許過了半個時辰。皇后娘娘常去探望幾位阿哥和公主,本宮也跟著去過一次,三阿哥受的照顧比皇后親生的二阿哥和三公主還好呢。饒是這樣,皇后娘娘還千叮萬囑了三阿哥年幼嬌嫩,要萬事小心。有皇后娘娘這麼眷顧,純嬪你還有什麼不足的?難道多陪了一會兒,你的三阿哥到了冬天便不知道冷了么?」
純嬪被她一席話說得啞口無言,只黯然垂下了眼眸。
皇后寬和一笑:「好了。你在意兒子本宮是知道的。只是阿哥所的事,你放心就是。再這樣成日記掛著兒子,還怎麼好好伺候皇上呢?」
慧貴妃本在最後,正起身要走,見皇后向她微微頷首,便依舊坐在那兒,只剝著金橘吃。
待到眾人散盡了,皇后方嘆了口氣,揉著太陽穴道:「暖閣里有上好的薄荷膏,你替本宮來揉揉。」
慧貴妃答應著跟著皇后進了暖閣。素心取出一個暗花紋美人像小瓷缽來擱在桌上,便悄然退了下去,慧貴妃會意,打開一聞,便有沖鼻清涼的薄荷氣味,直如湃入霜雪一般,登時清醒了不少。她用無名指蘸了一點替皇后輕輕揉著,低聲道:「不是臣妾小心眼兒,皇上納了這樣一個人,實在……」
皇后輕輕吁了口氣:「身份低賤也就罷了,只要性子和順總是好的。你卻不知道她的來歷……」
慧貴妃愈加驚疑:「什麼來歷?」
皇后彷彿無限頭痛,泠然道:「本宮只當皇上封了個嬪妃,也沒往心裡多想。誰知讓趙一泰去南府問了底細,才知道那白氏竟是和她有關的。」
慧貴妃大驚失色:「娘娘的意思是……嫻妃!」她越想越不對,恨聲道,「果然呢!臣妾以為皇上不太去她那裡,她便安分了。原來自己爭寵炫耀不算,暗地裡竟安排了人進來,真是陰毒!」
皇后用手指蘸了點薄荷膏在鼻下輕嗅片刻,才覺得通體通泰許多:「不是她陰毒,是咱們整日里以為高枕無憂,疏忽大意了。一個不留神就出來一個玫答應,她若是個好的也罷了……」
慧貴妃切齒道:「南府里出來的,能有幾個好的?一個個狐媚惑主,輕佻樣兒。臣妾方才想起來,昨日臣妾覺著她們琵琶技藝不佳,隨口說了一句,便有一個膽子大的敢當著皇上回臣妾的話。一個兩個都是這樣膽大包天的,能有什麼好的?」
皇后倒吸一口涼氣,詫異道:「當著你的面也敢如此,那就真不是個安分的了。」她隱然憂道,「本宮顧著後宮千頭萬緒的事情,總有顧不到的地方。你是貴妃,一人之下眾人之上,你若不替本宮看著點、警醒著點,哪日我們姐妹被人都算計了去都不曉得!嫻妃近來無寵,可她才十九歲,來日方長……」
慧貴妃微微失神,按著太陽穴的手也不覺鬆了下來:「臣妾已經二十五了……」
皇后的手輕輕搭在慧貴妃纖白的手上,低低道:「你二十五,本宮也已經二十五了。」她語氣一凜,旋即沉聲道,「二十五又如何?只要咱們眼光放得長遠,萬事顧慮周到,一個人眼睛不夠,另一個人幫襯著,總不會有顧不到的地方,也容不得狐媚子媚寵。當日本宮分配殿宇的時候,特特把海蘭放在你宮裡,你知道是為何么?」
慧貴妃聽得皇后語氣沉穩,心下也稍稍安慰,忙道:「潛邸之時,除了臣妾與嫻妃、嘉貴人,其餘人等都不算得寵。皇后娘娘將海蘭放在臣妾宮裡,是要防著她哪一日又偷偷狐媚了皇上。皇后娘娘放心,皇上快連她是誰都不記得了呢。」
皇后的目光在她臉上輕輕一轉,見她只是一副篤定的樣子,不覺搖頭道:「這雖然是其中一個原因,但卻不是最要緊的。海蘭向來不得寵,所以對皇上而言,既是一個記不得的人,也很可能會成為一個新鮮人兒。你防著她不錯,但更要防的是嫻妃與海蘭的親近。」
慧貴妃旋即會意:「娘娘的意思是說,海蘭也會成為第二個玫答應。」
皇后沉靜道:「那也未必。但凡事不能不多長個心眼。你自己宮裡的人,自己留心著吧。」
這邊廂延禧宮裡也不安靜,如懿正站在廊下看著從內務府領來的冬日所用的炭火份例。小太監寶成領著幾個人數清了,上來回話道:「娘娘,已經數清了,黑炭一千二百斤,紅籮炭三百斤,都已經在外頭了。」
如懿點點頭,問道:「海常在那兒如何?」
寶成道:「按著常在的位份,沒有紅籮炭,只有按著每日二十斤的黑炭算。但是奴才方才打內務府過來,聽說……」
如懿蹙眉:「說話不用吞吞吐吐,聽說什麼……」
寶成嚇得吐了吐舌頭,忙說:「聽說海常在宮裡總說黑炭不夠用,可那份例是定了的,哪有再多。怕是海常在正受著凍呢。」
阿箬替如懿將剛籠上的手爐捧了來,細心地套上一個紫絨爐套才送到如懿手裡,輕聲道:「外頭風大,小主仔細被風撲了腦仁,回頭著了風寒。」
如懿笑道:「總關在屋子裡悶得慌,這兒避風,倒也不怕。」
阿箬又道:「聽寶成說這話,海常在一向是老實的,若不是凍得受不住,怕也不會去跟內務府再要炭了。只不知她宮裡統共就那兩個人,怎麼會不夠呢?」
如懿嘆息道:「這就是她的難處了。昨兒夜裡我和她都在寶華殿誦經祈福,才摸到她的手爐溫溫的,居然都不熱。我還以為是伺候她的葉心和香雲不仔細,誰知道問了一句,她眼睛都紅了,說是份例的炭根本不夠用,她那西晒的屋子本來就冷,平日里燒一個火盆就勉勉強強了,哪裡還顧得到手爐腳爐。我這才知道,她的日子竟這樣難過。」
阿箬整了整身上一色兒的暗紫色宮裝,寬慰道:「這也不能怪小主。貴妃向來和小主不睦,小主自然不便去她的咸福宮看海常在,否則怎會顧不到?要說起來,也是貴妃太不當心了,由著自己宮裡人受苦。」
如懿心下難過,忍氣道:「按理說海蘭只有兩個丫頭、兩個太監,東西自然不會不夠。但她告訴我貴妃怕冷,總嫌著宮裡不夠暖和,內務府送來的炭都是剋扣了大半才給她的。她自己也就罷了,連奴才的屋子裡都燒得暖烘烘的,也不顧著海蘭。」
阿箬倒抽了一口涼氣:「那怎麼成,再往下正月里、二月里凍得不行,海常在怎麼受得住?」
如懿嘆了一聲:「這何嘗不是我的不是,為了避嫌避禍,這樣委屈了她。若我仔細些早發覺了,她也不必這樣受凍。」她喚過寶成,「你仔細些,悄悄兒送些炭到海常在那兒,別叫人留意著。還得記得只能是黑炭,她的位份不能用紅籮炭,那紅籮炭燒了的炭灰是銀白的,一眼就叫人認出來了,反而不好。黑炭卻是看不出多少的。」
寶成應了一聲道:「奴才明白。會趁貴妃去請安時隔幾天送一次,免得送多了點眼。」
如懿滿意微笑:「那就趕緊去吧。還有,內務府撥來的冬衣,你也挑一批好的,悄悄兒送過去。」
阿箬看寶成下去了,便道:「小主待海常在也算有心了,天剛冷的時候就送了好些新棉去,如今又送衣裳。」
如懿頗有觸動:「這宮裡有幾個人是好相與的?海蘭也算和我投契了,彼此照應些也是應當的。」她轉過臉問阿箬,「方才讓你去永和宮送些薄禮給玫答應,可打聽到了什麼?」
阿箬眼光往四周一轉,忙輕聲道:「奴婢奉小主之命送了兩匹妝花緞過去,誰知道永和宮可熱鬧了呢,嘉貴人和怡貴人都送了東西去,連慧貴妃也賞了好些東西呢。」
如懿念及什麼,便問:「那純嬪……」
「奴婢去的時候純嬪宮裡還沒送東西去呢。」
如懿明白,剛離了皇后宮裡,純嬪一定是緊趕著去了阿哥所看望兒子。即便回來了,也必定傷感兒子不在身邊,一時也怕顧不到這些禮數。她便道:「那等下我去鍾粹宮看看純嬪,她也可憐見兒的。」
阿箬又道:「奴婢特意拜見了玫答應。雖然是答應,但永和宮的布置,玫答應的打扮,是比怡貴人還尊貴呢。可見雖然才侍寢了一次,皇上卻是極喜歡的。」
話音未落,卻聽嘉貴人一把婉轉嗓音自院外傳入:「皇上怎麼會不喜歡玫答應?吹拉彈唱的有什麼不會?又是人家一手調教出來的好人兒!」
如懿微一揚眸,就見金玉妍穿了一身玫瑰紫百蝶穿花大毛斗篷,扶著侍女麗心的手風擺楊柳似地進來。玉妍見了如懿便躬身福了一福,笑聲冷冽如檐下冰:「恭喜嫻妃,賀喜嫻妃了。」
如懿一怔,旋即笑道:「嘉貴人這句話合該對著永和宮的玫答應說,怎麼錯到了延禧宮呢?」
嘉貴人冷笑一聲:「嬪妾沒這樣好的本事,調理得出花朵兒一樣的人兒吹拉彈唱,歌舞迎人。娘娘一手栽培出了這樣得意的人來,怎麼不算喜事呢?」
如懿心下含糊,雖不知出了什麼事,卻聽得金玉妍句句話都沖著自己來,便也不假辭色:「嘉貴人一向快人快語,今兒有話也不如直說,本宮洗耳恭聽。」
「洗耳恭聽?」嘉貴人盈盈一笑,那笑意卻似這天氣一般,帶了犀利的寒氣,「嫻妃娘娘聽琵琶曲兒聽得熟了,何必今日早上要和咱們一樣糊塗,還議論玫答應的來歷呢?」
如懿聽她提得「來歷」二字,心中越發糊塗。卻見金玉妍一臉瞭然,想是什麼都知道,與其自己揣測,還不如聽她說來。如懿只得道:「不管嘉貴人說什麼,關於玫答應的來歷,本宮真是懵然不知。若是嘉貴人覺得不必白來這一趟延禧宮,不如賜教告訴本宮一聲,也好教本宮落個明白。」
嘉貴人姣好的長眉輕輕一挑,疑道:「你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如懿坦白:「真不知。」
嘉貴人似信非信地挑眉看著她,緩了口氣道:「玫答應不是娘娘母家烏拉那拉府邸送進南府的么?」
如懿與阿箬對視一眼,彼此俱是愕然,嘉貴人見她神色不假,也有幾分信了:「你真的不知道?」
如懿走到廊下,坦誠道:「這件事本宮也是毫不知情,正打算讓阿箬去打聽的。妹妹若是知道,不妨直言。」
嘉貴人冷冷看了她一眼:「玫答應是先帝雍正八年,你母家烏拉那拉府邸送進來的人。」
如懿凝神想了一想:「雍正八年本宮才十四歲,如何能得知這些事?」
嘉貴人撫著指上尖尖的護甲:「你不知道,不代表當年的景仁宮皇后不知道。慧貴妃和嬪妾已查問過,當年玫答應入南府,是景仁宮皇后允的。你當年雖不知情,難道後來也一無所知嗎?何況玫答應突然得寵,也太奇怪了些。其中關節,也只有娘娘你自己知道了。」
金玉妍言畢,扶了麗心的手徑自離去。唯余如懿站在院中,看著檐下冰柱滴答落下冰水來,一滴一滴,敲在她疑惑不定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