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璜回到延禧宮中,見到宮中蒼黃昏暗,渾不似一個曾經得寵的主位所住的地方,更想起昔日伺候的阿箬如今在皇帝身邊的親昵模樣,縱使心性堅強,也忍不住落下淚來,一頭撲入如懿懷中,哭道:「母親,母親……」
如懿抱住他好生安慰道:「好孩子,回來了就好。母親交代你的,你都做好了么?」
永璜哭著道:「兒子不敢辜負母親,都已經做好了。」
「那你皇阿瑪生你的氣了么?」
「生了好大的氣。還說不許兒子再跟著母親,要搬去純娘娘宮中居住,由她撫養兒子。」
如懿心口一松,情不自禁笑出來道:「那就好。純嬪娘娘位分既高,性子也好,自己又生養過,知道怎麼照顧你。你有了好去處,母親也高興。」
海蘭跟著進來,陪著落淚道:「姐姐何必如此,不讓大阿哥求情也罷了,偏還要借著求情去惹惱了皇上,還要皇后和慎常在在旁邊看笑話。」
「這個笑話,必得讓人看見了才好。」如懿深吸一口氣,摟著永璜道,「好孩子,母親的苦心,你都明白么?」
永璜點頭道:「以後兒子不能太露鋒芒,更不能太討皇阿瑪喜歡,搶了二弟的風頭,以免被人覬覦陷害。」
如懿含淚點頭道:「好孩子。以後沒有母親護著你,萬萬記得要保護好自己,韜光養晦,千萬不能顯露鋒芒。若有什麼要緊事,便悄悄兒去找海娘娘,她會護著你的。」
永璜點頭道:「所以兒子今天惹了皇阿瑪生氣,以後看著皇阿瑪好像不像以前那麼喜歡兒子了,兒子也更安全了。」
如懿連連頷首:「一點就透,真是母親的好兒子。這樣母親以後即便出不了延禧宮,也能安心了。」
永璜擦乾了眼淚道:「可是兒子今日在皇阿瑪那裡聽說,要把母親移去冷宮,還要廢母親為庶人。」
如懿立時怔在當地,只覺得熱淚滾滾而落,刺而癢地扎在肌膚上。
如懿滿面是淚,眼中的神采只剩下了烏沉沉的傷心與無奈。「從阿箬被接到皇上身邊那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劫數還沒完。又說下旨封了慎常在,如此盛寵,再加上旁人的話……」她泣不成聲,只覺得心裡的驚痛如一副千斤重的磨盤一道接一道碾下,幾乎要將一顆已經潰不成軍的心磨成齏粉四散在風裡,「皇上……竟然疑我到這種地步!」
海蘭啜泣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何況如今慎常在是皇上枕邊的心尖子。皇上一時輕信……<」
原以為已經掉到了深淵底下,卻沒有想到還有一重深淵,如同十八層地獄,要重重墮下,永無超生的可能。原來所謂人生路,不是只有前行與後退,還會如此下墜,墜到連自己也想不到的凄苦之地去。如懿無限凄惘,苦笑道:「一時輕信,也要相信了才好……若是不信,終究旁人再多言語也是無用!」
正說話間,卻見李玉已經過來傳旨,延禧宮中愈加亂作一團,宮人們自傷前程,紛紛哭了起來。李玉不耐煩道:「哭什麼哭,小主被貶為庶人,你們自然是不用留在延禧宮伺候了。都給我出去,至於以後的去路,內務府會給你們安排的。」
一時間宮人們都退了出去。海蘭趁沒有外人在,低聲道:「李公公,這件事還有沒有辦法轉圜?」
李玉苦著臉道:「小主,事情已經無法轉圜了。皇上金口玉言,誰也不能勸。再加上阿箬……」他作勢拍了下自己的臉,低聲道:「慎常在幾乎是專房之寵,皇上時常要她陪著,旁人要進言也不能啊。」
海蘭道:「可是因為大阿哥激怒了皇上的緣故?」
李玉忙道:「那倒不是。小主啊,趁著現在只有奴才在,明天又是奴才送小主入冷宮,一些金銀細軟,小主好好收拾起來,到了冷宮那種地方,也有要用錢的地方啊!」
他話音未落,卻聽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三寶和惢心哭著進來跪下道:「小主,奴婢和三寶商議過了,奴婢哪裡也不去,和三寶跟著去冷宮伺候小主就是了。」
如懿落淚道:「你們可瘋了,跟我去那兒做什麼?留在外頭,還能找個好主子伺候。」
李玉道:「可不是,二位可別糊塗了。」
惢心哭道:「奴婢自知命賤,留在外頭也只是被人輕賤,情願跟著小主。奴婢說過,要一生一世伺候小主的。」
三寶亦道:「奴才也跟著去。」
李玉想了想道:「小主雖然被廢為庶人,但冷宮裡也不能沒有人照顧,帶一個去也是可以的。別的不說,以前惢心和阿箬不總是合不來么,留她在外頭,只怕委屈更多。」
如懿擦了擦淚道:「那好。冷宮再苦,惢心跟著我總還好些。至於三寶……」她看了戚戚然的海蘭一眼:「你便跟在海貴人身邊,從此伺候海貴人吧。」
海蘭正欲說話,如懿擋住了道:「我知道你要推辭,可你身邊只有葉心和春熙,三寶在你身邊,也多個照應。」她忍不住熱淚潸潸:「從此,我們想要相依為命、守望相助也不能得了……你……要好好護著自己。」
李玉道:「奴才不能多留。那惢心,你陪小主好好收拾,明日奴才送小主去吧。」他伸手請過永璜:「大阿哥,按著旨意,奴才眼下得把您送去純嬪娘娘那兒了。」
永璜滿臉是淚,只扯著如懿的袖子依依不捨,如懿含淚放開他手,強忍著道:「去吧,好好活著。記得,出了這裡就不要再回頭看,一定不要。以後也別再和任何人提起母親,知道么?」
永璜哭著走了出去,果然沒有再回頭。如懿的淚潸然而下:「真是聽話的孩子。」
李玉傷感道:「小主連大阿哥都這麼疼愛,奴才實在不相信小主會去害別人的孩子。」
如懿用力按住眼角即將落下的淚:「什麼都不必說了。李玉,幸好你還在皇上身邊,如果你還記得我曾經扶持過你,那麼有朝一日,在保全自己的情況下,能幫上手的時候,一定要幫一把,別讓我死在了冷宮裡也不得瞑目。」
李玉跪下磕了頭道:「奴才永遠都會記得,是誰替奴才上了葯,是誰暗中拉拔奴才到了今時今日這個位置。」
如懿點頭道:「你知道就好。你坐到這個位子不容易,當年王欽是怎麼掉下來的,如今你自己也要小心。」
李玉感激得熱淚盈眶:「奴才沒有別的本事,但會盡一己之力,極力保全小主在冷宮的平安。」
如懿沉默片刻:「那你再幫我一個忙,我想最後見一見皇上。」
李玉一怔,只得點了點頭。
如懿再見到皇帝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養心殿還未掌燈,殿內是金紅色的淡淡餘暉,由著光影由濃轉淡。皇帝的語氣聽不出一點悲喜之情,只是低頭練著書法,並不看她一眼:「事情已經定下了,還要來見朕做什麼?」
如懿抬頭看著皇帝:「臣妾註定是要去冷宮了,只是最後還未能死心,一定要來問一問皇上。皇上,您是否相信世間有公允之道?」
皇帝看著她,彷彿看著一個尋常的陌生人一般,口氣卻鄭重其事:「朕相信。」
如懿望著皇帝,彷彿要從他臉上探出什麼究竟一般。然而,她知道,她的路是他給的,她再不能看出什麼來了。
心底的相信逐漸被動搖,生了碎刺般的疑惑。但她逼迫著自己,若是連自己都不信了,還能留下什麼。
茫然的動搖與悲望之中,如懿伏身三拜,神色哀傷而平靜:「為著皇上這句話,臣妾甘願受罰,長居冷宮。只求皇上福綏安康,歲歲長樂。」
如懿緩緩起身,拂去身上塵灰,澹然若出世之雲,轉身離去。
皇帝看著她,將寫好的字幅揉成一團,隨手丟在了地上,緩緩癱坐在龍椅之上。
宮人們散去後,延禧宮已經冷落一片,封妃的冊文、金印、吉服全部被帶走,滿地狼藉凄冷,讓人不忍卒睹。海蘭亦被留在後殿,不許再踏入延禧宮正殿半步。
惢心默默陪在如懿身邊,將一些貼身衣物和值錢的首飾一同包好,想了想將錢財首飾藏在包袱的最深處,又取過一些糕點收好:「到了冷宮只怕衣食不周,什麼都得備下些。」
如懿看著她一點一點收拾,便道:「拿那些點心做什麼,備下了明天的,後天也要過那些苦日子。還是收拾些衣衫要緊。」
惢心答應了「是」,便去翻開箱籠,重新收拾衣裳。
正忙碌著,只聽殿門被推開的悠長聲,如懿不承想此刻還會有人來延禧宮,回過頭去,卻見是太后身邊的成公公,他啞著嗓子道:「太后傳召,烏拉那拉氏,隨我走一趟吧。」
惢心擔心地看著如懿,不知禍福幾何。如懿強自定了定心神,事情已經壞到這樣的地步,還能如何?
她便道:「我這樣去,不會太點眼么?」
成公公努努嘴道:「趕緊換上你宮女的衣服,跟我走吧。」
如懿想了想,便取過惢心的一身宮人裝束換上,又梳成宮人們的髮髻,仔細看看,走在夜色中應當不算明顯了。
去太后宮中的路並不算太遠,如懿隱隱想著,這大約是最後一次去慈寧宮了吧。此生此世,她大約都要留在冷宮之中,遙望紫禁城萬千燈火金玉絢爛的夜晚。
正想著,成公公已經打起帘子讓了她進去。大約是要避開旁人,殿中只有太后和福姑姑兩人在。
太后穿著絳色緙金水仙團壽單氅衣,頭上與耳上都一色的點翠東珠配翡翠首飾,那碧艷的寶藍色在燈火的跳躍之下,流轉著暗沉不定的光澤,好像太后這個人便是如此,讓人覺得暗沉而不可捉摸。太后跪在佛龕前,誠心誦完佛經,又點燃了三支檀香敬上。那香上的三點暗紅星火,如同她心裡若隱若現的未知的懼怕。
太后扶著福姑姑的手起身,轉過臉慢慢打量著她。如懿依足規矩福了一福,請安道:「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太后淡淡道:「到底是烏拉那拉氏的女兒,到了這種境地,居然沒有一進來就哭著求哀家饒恕。」
如懿垂手立在一旁,宛如一個宮女應有的姿態:「太后親口下的懿旨,不容更改,求也無用。」
太后微微一笑:「哀家在想,如果今日被貶為庶人關進冷宮的人是你姑母,她會怎樣?」
如懿心頭一搐,像是被人冷不防狠狠抽了一鞭:「如懿無用,不能和姑母相提並論。」
太后手上的赤金翡翠點珠護甲恍如一把金色的利刃,輕輕一晃:「你們姑侄倆也真是可憐,居然都落得幽禁終身的命運,你是不是要怪哀家心狠。」
如懿眼中一酸,將眼淚逼在眼底不容它落下:「如懿要怪,只怪自己不謹慎,才會落入旁人圈套。」
太后和頤淺笑,撫了撫手腕上瑪瑙連珠鐲:「只要是活在宮裡的人,但凡不是個神仙,人人都會有不謹慎的時候,人人也都會有百口莫辯的時候。但要緊的是,人在低谷的時候懂得如何自保。不保別的,就只保自己一條命。」
如懿眉心一動,若有所思:「可是冷宮,形同死地,生不如死。」
「是么?」太后不置可否地笑笑,從桌上一盤未動過的糕點裡取了一塊,小心用絹子拈在手裡,抬眼問道,「福珈,哀家要你抱來的貓呢?」
福珈抱了一隻尋常的灰貓上前,太后隨手將糕點丟在地上道:「給它吃了。」
福珈將糕點喂到灰貓口中,如懿滿腹狐疑地看著,直到吃下糕點的灰貓在掙扎之後流血而亡,她的驚懼再也掩藏不住,跪下道:「太后……」
太后揚一揚臉,示意福珈把死去的灰貓拿布裹住扔出去,方才緩緩道:「這是今日一早御膳房要送去給你的糕點,你一旦吃下,就成了畏罪自盡,再也無力回天了。要不是福珈看著可疑替你攔下了送到哀家跟前來,你只怕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這件事也提醒了哀家,與其讓你等在延禧宮中讓什麼人都能伸手掐死你,還不如把你丟去冷宮,絕了所有人的心思,你也能保住這條命了。」
如懿將信將疑:「如懿的姑母生前冒犯太后,太后為何要保全如懿一條性命?」
「若是只執著於從前的愛恨糾纏,哀家這個太后目光也太短淺了些。」太后取過佛珠緩緩捻著,含了一縷淡薄的笑意,「你自然恨哀家,是哀家要囚禁了你,但終身不得出。不止你,所有人都以為哀家恨極了你姑母,所以遷怒於你。可是你若未被禁足冷宮,還禁得起她們幾次折騰?若在冷宮,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如懿低頭默默片刻:「太后說得是。太后縱然是顧慮臣妾,愛惜臣妾性命。可冷宮之中艱辛困苦,暗算之事亦層出不窮。臣妾只能祈求太后庇佑,容許臣妾活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太后的笑意彷彿海底的流光一爍:「哀家倒也想,只是六宮之中都是眼睛,哀家何以要偏心你一點。所以哀家只管到你現在為止,等進了冷宮,有沒有這個本事躲得過明槍暗箭,學會苟延殘喘,就要看你自己的了。」
如懿心中悚然一驚,便道:「是。」
「你要是連這點保著自己福大命大的本事都沒有,後宮裡埋下的女人成百上千,都為紫禁城的紅牆積了血色,也不多你一個。」太后捻著一串紫檀翡翠佛珠,悠悠道,「但是在冷宮裡,總比在外頭風刀霜劍好過多了。其中的道理,你自己好好掂量掂量。」
如懿思忖片刻,驀然伏拜:「太后的意思,如懿明白了。只有人人都當如懿是不中用的人了,如懿才能真正平安。」
太后頷首一笑:「無為而治,無欲則剛,你明白了么?你越露出你在乎什麼,想要什麼,就是把自己最大的弱點暴露人前。所以,無欲無求,別人才會以為你無害。」
如懿心悅誠服,亦有些赧然:「太后所言乃至理名言,可是要到如此境界,如懿實在……」
太后閉目一瞬,很快笑道:「所有的修為,都是歷練出來的。你今後有的是時日,慢慢琢磨著吧。」
如懿心中稍稍安定,告辭離去。十二扇楠木雕花嵌壽字鏡心屏風後緋色羅裙一閃,漾起明艷如雲霞的波縠,卻是玫貴人盈盈轉出,半跪在太后榻前替她捶著腿道:「太后如此護著烏拉那拉氏庶人,還悉心調教,可真是心疼她。」
太后用護甲挑起琺琅罐里的一點薄荷膏輕輕一嗅,方把罐子交到玫貴人手裡,笑道:「不是哀家心疼她,是別人越看重她,用盡了心思對付她,便越是叫哀家知道,她是有分量和那些人分庭抗禮的。後宮之中最要緊的便是平衡之道,如果有誰太盛勢了,得盡恩寵與權位,哀家這個太后便沒有置喙之地了。」
玫貴人取過薄荷膏一點一點替太后揉著太陽穴:「那太后就應該留下烏拉那拉氏庶人,好跟那些人平分春色啊。」
太后抬眼看她一眼:「怎麼?你不覺得是烏拉那拉氏害了你的孩子?」
玫貴人垂下眼瞼,將悲傷不露痕迹地藏於眼底,道:「人贓並獲,天衣無縫,的確是無可指摘。但,越是這樣,反而讓人起疑。」
太后微微頷首,嘆口氣道:「總算有些長進。那你以為是誰?」
玫貴人道:「是誰都不要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臣妾不必用心去查,若有機會,烏拉那拉氏一定會比臣妾更著緊。臣妾只要一心固寵就是了。」
太后道:「吃一塹長一智,你也算知道些了。後宮之中急於平分春色是沒有用的,保得住性命學得會立足才最要緊。」
玫貴人凜然道:「是,臣妾明白了。」
太后輕輕「嗯」一聲:「如今慎常在新寵上位,撒嬌撒痴。嘉嬪有孕在身,有恃無恐。眼見她留在養心殿的臻祥館養胎,有皇帝在身邊,這一胎必然是無礙了。丟了你和怡嬪的兩個孩子,無論嘉嬪這一胎是男是女,她母憑子貴都是毋庸置疑的了。那麼你呢?哀家那麼辛苦把你從南苑撈出來,又想盡辦法保全你。來日如何,全在你自己了。」
玫貴人即刻緊張起來:「是。臣妾一定不會辜負太后期望。」
如懿離開延禧宮那一日,春光如一幅巨大而明艷的綢緞,鋪開漫天漫地的晴絲萬縷,裊娜如線,看得韶光亦輕賤了歲月。
那漾艷的春光,彷彿一卷上好的精工細描的錦繪,鋪陳開花鳥浮艷,刺繡描金的華光,讓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來相送的,唯有海蘭和純嬪,海蘭無聲地落著淚,被李玉攔著不許上前半步。連純嬪,亦站得遠遠的,只能含淚微微點頭,以示話別。如懿只以素銀扁方挽起長發,穿著無綉無花的薄薄春衫,唯有上面細細的暗紋流轉,昭示著她依舊不能離開宮廷寸步。
經過景仁宮的時候,如懿仰起頭,看著浮光萬丈,金燦炫目。原來輾轉浮沉,她的命數,和她的姑母並沒有不同。
殊途同歸,是不是後宮女人唯一的路?
所謂「冷宮」,便是在翠雲館後一所空置的院落。因為歷代失寵犯錯的嬪妃都被發落安置在此處終身不得出入,便被宮中人視若冷宮,十分避諱。
幸而歷代以來,在壽康、慈寧兩宮養老的妃嬪居多,幽閉冷宮終身的女人並不算太多。縱然已經想像過多次,然而走到冷宮前,如懿還是微微意外。她入宮多時,從未走到過這樣荒僻而冷清的地方,彷彿從前無人提起,她也從不知道宮裡竟有這樣的地方。那是一處廢舊宮殿模樣的房子,不算很大,零零落落十來間屋子錯雜其間,像是久無人居住了,宮瓦上蔓生的野草紛雜,連大門上也積了厚厚的塵灰,滿目瘡痍。她伸手一觸,門上的銅釘便撲撲落下一層銹灰來,差點迷了人的眼睛。裡頭雕欄畫棟的描金繪彩盡數脫落,積著厚厚的灰塵和凌亂密集的蛛網。
才一進去,就覺得明亮的天光都被隔絕在了外頭。即便是這樣晴朗的天氣,裡頭也是陰陰欲雨的昏暗,住得久了,好像身上都會長出暗青色的綠霉來。
李玉領著如懿和惢心走到一間略為整齊的空屋子裡,尚未靠近,已有塵灰嗆人的氣息撲鼻而來,李玉為難道:「小主,奴才已經儘力了。」
如懿瞭然,感激道:「能找出一個讓我和惢心住的屋子已經不容易了。若要再做什麼,就太點眼了。好了,你不必在此久留,免得惹人注目。」
李玉點點頭,看了看旁邊的屋子道:「小主住在這裡,千萬小心旁邊那些人,年紀大了,都成了精怪了。」
惢心看著里外都陰森森的,有些害怕地貼在如懿身邊。
外頭遠遠傳來禮樂歡喜悠揚的聲音,如懿側耳道:「是什麼事?」
李玉猶豫片刻,還是道:「今日是嘉嬪、玫嬪和慎常在行冊封禮的日子。聽說為著晉封,內務府還要挑出許多宮人來伺候呢。」
如懿將心底的空落按了又按,能如何呢?再熱鬧,再繁麗,那畢竟是與她無關的人世了。李玉轉身離去,如懿看著他的離開將僅存的光明一同帶走,只留下無盡的塵灰飛揚和暗沉光影,與她閉鎖此間,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