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步輕移,小心避過滿地的污穢霉爛之物,強忍著噁心,避忌著獄內陰腐霉臭的氣味。是多久了,沒有踏足過這樣陰森冷寒的下賤地兒。而每一步,都會勾起她從前並不愉悅的記憶。
好容易站定,解下宮女所披的暗紫色碎花斗篷,將宮女腰牌收入懷裡,向外朗聲道:「我奉小主之命前來探望,你們外頭伺候就是。」
有人聲遠遠諾諾在後,答應著殷勤道:「姑姑您自己仔細著。」
凌雲徹聞聲,只是斜倒在草墊上紋絲不動。那女子步履盈盈,那絹子在鼻尖輕輕揚了揚,放下手中厚棉包袱打開,露出一個紅漆食盒,一屜屜卸了下來,取出一壺溫好的黃酒,一碗熱氣騰騰的雞絲湯麵並口蘑肉片和一盤炒酸白菜。
她忍耐著不悅的氣味,柔聲道:「雲徹哥哥,是我。」
舊日里熟悉的稱呼喚起蒙昧而溫柔的記憶。他心頭微微一顫,很快被深切的酸楚與恨意浸染,強撐著痛楚的身體,一點一點緩緩直起身子來。
往日簡單的動作對於傷後的雲徹而言,無比艱難。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掙扎著坐正,望著來人,定神道:「是你?」他冷然相望,「慎刑司苦地,令貴妃娘娘尊貴,怎可踏足?」
嬿婉的頸微微曲著,在灰暗的壁上投下柔美的弧度,輕柔道:「雲徹哥哥,我知道你受苦了。」她勉強微笑,「這地兒雖臟,可阿瑪死後家道艱難,我又不是沒見過這種境地。」
雲徹的目光極淡,像是落在她面上藹藹薄薄的雲影,無端就看得她低下了頭。
嬿婉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瓷瓶,遞到他身旁,又迅疾縮回手,避免觸碰到他衣下污濁的草墊,關切道:「我知道你受了重刑,這是我托王蟾去要來的。聽說他們做太監的…挨了那一刀,都…都用這個葯,才好得快…」
她語氣發澀,極力避免著語中對他痛處的觸碰。她見雲徹並不答話,也不看那瓶葯,只得無話找話,「你還是這麼愛乾淨,都到這個境地了,還換了乾淨衣裳。」
雲徹撣了撣身上的月藍長衫,淡漠道:「我本清潔,卻被人潑了污水弄髒。你也知道的,是不是?」
嬿婉保持著溫柔而恰到好處的笑容,「你的難處,誰不知道呢?只恨皇上深信不疑,才叫你受了種種罪過。」她雙手捧起麵條,殷切道,「我親自下廚做的小菜,都是你從前最喜歡的,快嘗一嘗吧。」
雲徹大量了她幾眼,神色疏遠,「從前喜歡的,如今未必喜歡了。只是令貴妃娘娘深夜換了宮女裝束,夜行而來,不會只為我送些菜肴來吧。還是斷頭菜肴,臨終一別,你是送我來了?」
嬿婉聞言一怔,淚盈於睫,「你倒是快人快語,不怕忌諱。」她倒了一盅黃酒,遞到他唇邊,雲徹別過頭不理,她也不在乎,一仰頭自己喝了,紅著眼睛道,「我探了皇上的口風,你是犯了男人最不能犯的忌諱,是必死無疑了。今兒我便冒死來送一送你。當年進的紫禁城,開頭是你陪著我的。如今你走到了末路,我便來送送你,也算圓了一場情誼。」
「情誼?」他輕輕一嗤,乜斜著她道,「貴妃娘娘高高在上,我已經淪為奴才里的奴才。怎敢攀附娘娘舊日情誼,豈不玷污娘娘一世清名?」
嬿婉望著他,一滴淚在美眸里滾來滾去,險險要落下來,「雲徹哥哥,臨了,你還這麼恨我?」
雲徹笑得極恬淡,目光溫煦得如四月的陽光,「我為什麼要恨你?難不成是你害得我人不人鬼不鬼?」
嬿婉喉中一滯,心頭一陣絞痛,愧得幾乎抬不起頭來。
雲徹的咳嗽聲在狹小潮悶的室內,聽來尤為驚心。那種咳嗽,是重刑之後無力的喘動,扯出胸腔沙沙的空響與難以為繼的痛楚。他強自忍痛道:「你等一等。」
嬿婉足下一滯,不知怎的便緩住了腳步,卻不忍回頭,去看她帶傷憔悴的面龐。她有些心虛,連聲線也虛浮,極力自持,「還有什麼話么?」
雲徹咳中有笑,「你我至此,本該無話可說。可是嬿婉,在我心裡,總還記得你從前的模樣。可惜,那個嬿婉,早已不在了。」
嬿婉眼中一酸,望出來的景物已蒙了一層泛白的瑩光,「既知不在,何必再挽留?或者本宮便告訴你,嬿婉便是嬿婉,從來不曾變過,只是你看不明白罷了。」
雲徹惋然長嘆,「是啊!從前的嬿婉和如今並無二致。我所珍惜的,只是我心裡的嬿婉。」一手按著胸口,一手扶著木柵,沉緩道,「有一樣東西,是我送給心裡的嬿婉的,你已不是她了,可否將那樣東西還我?」
嬿婉心上緊緊一抽,不覺攥緊了手指,澀然道:「什麼?」
一晌無言,昏暗幽悶的室內,苟延殘喘的燭火下,嬿婉保養得宜的雪嫩指上,一枚紅寶石粉的戒指,閃著幽暗枯澀的微光。連它也自慚形穢,彷彿配不上那水蔥似的手指的柔嫩尊貴。
雲徹無言,只是慢慢地攤開雙手,「我此生所有,唯有此物。我當年雖然微薄,卻傾盡全力相贈予我曾心愛的女子。如今物是人非,這枚戒指與她已不匹配,不如由我帶走,相隨黃土之下,也讓我不致寂寞。」
嬿婉的淚,險險從眼眶裡逼落。她仰著臉,望著霉濕的天花板,逼迫著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將眼淚逼了回去。那戒指像是長在了她指上,一味發澀難以滑落。
她使勁地拔著,忍著氣,忍著痛,忍著不舍,啞聲道:「這枚戒指,對你那麼重要麼?」
他眼底有深情相許,「數十年滄桑,唯有此物不變,怎能不珍重再珍重!」
有那麼一絲溫情,在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輕輕蔓延。兩小無猜的青澀,青梅竹馬的甜蜜,都成了時光磨礪下不堪回首的過往,每一次想起,都是模糊的觸痛。可只有她知道,那是怎樣歡悅著滑過的日子,溫柔地彈跳在她的心房。(花.霏.雪.整.理)
她不肯回頭,叫他看見自己神傷的不舍,只是拚命攥著戒指,哪怕弄痛了手指,仍是狠狠地,狠狠地,像對自己撒著氣一般扯落了下來,重重拋到地上,沉聲道:「本宮不在乎!皇上自有好的賞給本宮!本宮要什麼寶石戒指沒有,便成全你了!」
凌雲徹吃力地彎下腰,從霉爛的稻草堆里拾起那枚暗紅戒指,含了一縷淡薄至詭的笑意,鄭重行禮,「令貴妃成全,我可以無怨而死。凌雲徹,在此謝過令貴妃大恩。」
他的話,終究成了一根根細碎而銳利的芒刺,生生扎進她偶爾柔軟得會疼痛的心上。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在明知凌雲徹會走向死亡的一刻,在她親手推他墜落地獄萬劫不復的一刻,她會這般心痛,痛得整顆心都像被放在刀鋒上一寸一寸鉸過。
她扶著灰頹的牆壁,彷彿再度被扯回晦澀無光的少女時代。那樣窘迫的家境,家徒四壁,偏偏還有對自己可有可無的額娘。她便那樣瑟縮在牆角,看著阿瑪冷青色的僵硬的屍身,茫然不知前路何處。
可這一刻,她是高高在上的貴妃,獲盡君王眷寵的目光,卻對自己周身侵襲而來的傷心無可抵禦。
甬道的風呼啦出來,透骨徹寒,她蜷縮在牆壁,回望慎刑司內一燈如豆,殘焰搖曳,忍了又忍的淚,終於無聲無息地洶湧而出。
嬿婉淚色潸潸,狹長的甬道內月色如霜,清冷冷地透骨刺入。她受不住似的打了個寒噤,緊了緊身上的暗紫色碎花斗篷,無聲離去。
海蘭攜了三寶,靜靜望著嬿婉離去的背影,眼底閃過一絲陰鷙,冷冷道:「你可得牢牢記著,凌雲徹死前,令貴妃還來看過他。」
三寶滿臉憤色,用力點了點頭。海蘭身姿微揚,望著瓦檐積著的雪色寒霜,淡漠得沒有一絲表情,「走吧。」
方行至慎刑司門前,那犯困的兩個守衛見了海蘭卻又不識,只見她這般華貴清麗,也唬了一跳,忙強打精神點頭哈腰,「您是…」
三寶朗聲道:「這是愉妃娘娘。」
那倆侍衛忙不迭請安道:「愉妃娘娘萬安。您貴步怎麼到這腌臢地方?」
海蘭垂著眼皮,捧著手裡的鎏金垂花手爐,淡淡道:「凌雲徹在么?」
一侍衛賠笑道:「在!在!只今兒什麼日子,剛永壽宮的宮女來瞧過他,愉妃娘娘也勞動尊駕了。」
一語未落,那侍衛臉上已經挨了一掌,三寶啐道:「你什麼身份,也敢過問愉妃娘娘的事兒!」
那侍衛挨了打,拚命哈著腰,苦著臉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海蘭眼皮微抬,金絲點翡翠甲落在手爐上玎然有聲,她的聲音雖輕,卻字字清晰入耳,「本宮是奉皇后娘娘之命前來。牢牢記住了,不許多言。」
那侍衛哪裡還敢作聲,忙讓著海蘭進去了。
獄中潮濕,海蘭扶著三寶的手步步穩當,渾不在意地上穢物。凌雲徹經了方才一番,已然牽動渾身傷處,正坐在草垛上歇息。
他的呼吸微長濁重,帶著瀕死的氣息,讓人心頭髮酸。須臾,他覺得眼前一亮,一個翠玉紫衫的女子滿頭珠光華耀,立在欄外靜靜不語。
他微微一怔,瞬目辨了片刻,似有些不敢相信,「愉妃娘娘?」他很快淡然含笑,「愉妃娘娘甚少這般嚴妝麗服,夜行而來,只怕就為點眼些要人記得。」
海蘭淺淺一笑,「臨死還不糊塗,也不枉我為你走這一遭。」她環視四周,「令貴妃肯為了你來這污穢之地,也算是紆尊降貴,也是她對你的一份心。」
雲徹支著身軀,「愉妃娘娘所言,是為皇后娘娘抱不平。明明當年與我有私的是令貴妃,到頭來卻污了皇后娘娘清譽。」
海蘭銀牙微咬,「清譽既污,哪怕不能洗去全部污言穢語,也要儘力一試,掃去大半。」她凝眸,望著凌雲徹,「你懂么?」
雲徹定定回望,坦然無驚,「微臣懂得。宮刑不過是皇上最初的憤怒而已,並未能宣洩殆盡。我知道的,唯有我一死,皇后娘娘才能無恙。」
海蘭輕輕吐出幾個字,「算你聰明。原來我關切姐姐的心,你也是一樣的。」
雲徹苦笑,「愉妃娘娘在皇上身邊多年,深知皇上性情。這點,我與您一樣。」
海蘭的手輕柔一拂,憐憫道:「所以了。你也知道的,你雖然必須死,卻也不能自裁。鴆酒和匕首,我都給不了你。」
雲徹嘴唇微微一顫,旋即淡然,「我若自裁,便坐實了畏罪自殺的罪名。我若是畏罪,那麼皇后娘娘的是非便洗脫不去了。」
海蘭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淺,「你很聰明。所以我此番來,是奉了姐姐的旨意,要賜你加官進爵,一路好走。」
雲徹的神情有一瞬的凝滯,拂袖起身,撣落月藍長袍上的灰塵,保持著清潔而端正的面容,「凌雲徹卑微之身,為皇后娘娘一死,義不容辭。只是雲徹之死,並非有罪,只為洗清自身孽障,報答娘娘知遇之情。」
海蘭頷首,如秋日的蜻蜓點落於水面的漣漪,「這番話,我會明明白白轉告皇上。你已經受盡尊嚴之辱,若能一死,皇上心頭的氣結散去,自然不會再遷怒姐姐了。」
雲徹含笑淡然,「那我死有所值。多謝愉妃娘娘成全。」
海蘭的口吻極認真肅然,「你要記得,是皇后娘娘成全你。」
雲徹跪拜如儀,「奴才多謝皇后娘娘恩典,甘願受死。」
海蘭揚一揚臉,示意三寶上前,「動手吧,利落些,讓凌雲徹走得順順噹噹。」
三寶往前走了一步,手卻不肯動,有些遲疑地望著海蘭,「愉妃娘娘,咱們這麼做,皇后娘娘若知道了,怕是…」
雲徹原本平靜的面容微微一搐,像是凍結千年的寒冰,忽然被陽光拂至,有了碎裂的痕迹,「皇后娘娘她不知道…」
海蘭上前一步,以平靜得近乎死寂的目光抑制住他神色的細微變化,輕緩道:「無關緊要。你死,姐姐才會好。」
雲徹垂下眼瞼,微長的睫毛覆在憔悴而蒼白的面頰上落下深重的陰影,他輕噓一口氣,「其實真是很惋惜,我也很害怕結束自己的性命。因為一旦死去,多年來所記得的一切便會全然化為烏有。」他仰面,彷彿承接露水的荷葉,從污濁中揚起清怡的意態,「這些日子,在身體的傷痛之中,我一直想起皇后娘娘在冷宮時落魄而絕望的容顏。所以,我再也不想娘娘回到那樣困頓的境地中去。」
海蘭的眼底閃過一抹不忍,溫然道:「世事凄寒,你多次救助姐姐,姐姐都是記得的。」
雲徹的笑顏明亮得幾能照見慎刑司破落昏暗的囚房,「那真好。我在想,我沒有子嗣,父母早亡,兄弟為我棄義自盡,妻室又與我離絕,不過也萬幸,因此而不會牽連更多的人。這世間能記得我最多的,唯有皇后娘娘了。」
三寶愈加不忍心,幾乎要落下淚來,躊躇著道:「愉妃娘娘,要不咱們想想還有沒有別的法子了?」
海蘭深吸一口氣,有罕見的斷然和決絕,沒有一絲猶豫,道:「事已至此,早已沒有回頭路可走,更無半分迴旋之地。」她抬起下頜,有冷然如冰雪的神情,不怒自威,「姐姐早就說過,我與她體同一心,姐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都是一樣的。」她橫了三寶一眼,目光沒有絲毫溫度,冷冷道:「三寶,你要記著,誰是你的主子,你要為誰盡心儘力。」
三寶凝神須臾,咬了咬牙,伸手扶住凌雲徹的臂膀,含了一抹淚光,恭敬道:「您請吧。」
雲徹吃力地揚起唇角,「愉妃娘娘,我方才說的話,並非是想避死,而是覺得死有所值。」他無比鄭重,鞠身道,「愉妃娘娘,煩請將我臨死之言,告知皇后娘娘。請皇后娘娘善自珍重,否則,這世間連唯一能記得我的人都沒有了。這樣,我才死得其所。」
海蘭的嘴唇微微發顫,她死死咬住,許久,終於咬出一個深深的血紅的印子,正色道:「你這樣的話若是落到皇上耳中,真是比真與姐姐有染更嚴重百倍。中宮的清譽怎能容你如此毀損?中宮的威儀尊貴,又如何會記得你這樣的草芥之人?」她的話說得肅然,視線不自覺地避開雲徹懇切而坦然的目光。她的指尖簌簌地顫動,鳳仙花染就的纖纖素指泛起暗紅的血滴似的搖曳。末了,她還是長嘆一聲,「罷了,你的話我會一字不遺地傳到。畢竟,我也和你一樣,只希望姐姐安好無恙。」
雲徹含著感激的笑意,「多謝愉妃娘娘美意。」他慨然嘆道,「雲徹一生孤苦,幾度離難受屈。若非皇后娘娘將我起於污泥之地,我何曾能有一日暢意?唯今一死,一償多年相知之意。」
他閑閑道來,談笑之間,彷彿生死亦是輕於鴻毛之事。那種脈脈的溫暖與他此刻清癯衰敗的面容並不相符,然而海蘭心底像被什麼動物的細爪子一下一下地撓著,不重,卻噝噝地痛。
積蓄多年的疑惑如陰翳出岫,噴薄湧出,她知道他快死了,且必死無疑,這句話不問,只怕再也得不到答案,只會腐爛成為心底永遠洗拔不清的淤積。她示意三寶等人退到門外,迫近於他,緩聲道:「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對姐姐,到底是何等情意?是真心思慕姐姐…」她猶豫片刻,「還是只把她當做魏嬿婉之後的第二人?」
他的目光清澈得能見到自己惶惑而不安的面容,「嬿婉於我,是少年時的情意,如今已不堪回首。而皇后…」他忽然笑,「愉妃娘娘,你相信么?有些感情會自男女相悅而起,卻最終超越男女之情。」
海蘭的臉上有不能掩飾的畏懼與迴避,「那是不是更可怕?」
雲徹笑意淡淡,「我不知道,但多年以來,我深覺我所得到的歡喜,比憂懼更多。所以,此生無憾。」
海蘭素來心思沉敏,此刻亦有糊塗神色,甚是不解。片刻,她沉沉搖頭,「我不相信。」
雲徹寬和一笑,「我知道許多人都不信,但皇后娘娘懂得,便已足夠。我只盼兩相安好,哪怕隔得再遠,哪怕只能偶然一見,也能見她真心笑顏,我亦心安。若不能如此,哪怕失我之歡,只她安好便罷。」
海蘭怔在原地,彷彿震動已極,久久痴痴不能語,似乎有萬千思量,須得細細分辨。許久,她終於緩緩道:「你說的我雖不是很懂,也不是很信,我總以為,男女之間並無這樣的情感,但,或許,你是真心的,也是對的。只為你這句話,還有什麼未了的心事,我都會盡全力為你去辦。」
雲徹微微搖頭,摸索著從袖中摸出一枚紅寶石粉戒指攤在手心,定定道:「這是我很多年前送給嬿婉的。」
海蘭頗為意外,卻很快鎮定,「見她戴過幾次,還以為她怎麼稀罕這麼不值錢的東西,原來有這麼一段故事。」
雲徹微微頷首,難過道:「總算她還有心。」他深深望住海蘭,「這個東西,算是我和嬿婉的定情信物。至於有沒有用,都交於你了。」
他微微一笑,甚是恬和,「我快死了,你還活著。以後皇后娘娘的一切,便只能煩著你了。」他凝神片刻,艱難啟齒,「我知道,這次的事,少不了嬿婉的嫌疑。但,請你看在這枚戒指的分兒上,且恕她一次。」他咬一咬牙,「若她往後還是心術不正,那麼,我也幫不得她了。這枚戒指,還是有用處的。」
海蘭的眼死死盯著牆角某處,似要鑽透了牆洞。良久,她終於重重地點頭,別過臉,不願再面對凌雲徹雲淡風輕的臉,「我聽你這一回!」說著又吩咐,「三寶!快些!別夜長夢多!」
雲徹十分配合,步履艱難地走到行刑的闊長凳上。那條長凳寬四尺,長七尺,正好躺下一個人。因是用了多年,留著不少污穢的痕迹,宮中不知多少宮人便死在這長凳上。海蘭瞥了一眼,無端地便有些噁心,上面那些痕迹分明是一個個垂死的人留下的掙扎,汗液,尿跡,或是被繩子勒出的血痕。雲徹並不在意,他平躺其上,如同卧於高榻,從容而閑和,彷彿告別了人世間所有的繁雜痛苦,終於能得一息歇息。
三寶吩咐跟隨的小太監拿拇指粗的繩索連著長凳綁住雲徹的身體,愧歉地在他耳邊悄聲道:「對不住您了。往後奴才年年給您燒香叩頭。」
雲徹淡淡含笑,「動手吧。我能為皇后娘娘做的事,唯此一件,往後便要你多盡心了。」
三寶答應一聲,別過頭去拿袖子擦了擦眼淚,迴轉臉來叮囑小太監們道:「動手吧,讓凌大人走得痛快些!別磨磨蹭蹭地難受。」
小太監們利索地將黃紙蓋在雲徹面上,三寶含了一口清水正要往他臉上噴,恍惚有含糊的聲音從雲徹口中溢出,三寶忙掀開紙道:「您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奴才一定替您辦到。」
雲徹的神色極為安然,輕嗅片刻,閉目凝神,含著一縷嚮往的醺然笑意,輕聲道:「好香!是外頭的梅花開了吧?」
三寶點點頭,「頭先進來時,是瞧見外頭的臘梅開了幾朵。」
「只可惜,天寒風雪時,我不能再為皇后娘娘折下一枝梅花相送了。」雲徹滿足地點頭,「來年若萊祭拜,只帶一枝梅花就好。」他再無別言,任憑黃紙和著水黏膩地吸附上面頰。
有溫熱的淚凝在眼角,再忍不住,緩緩落下。再沒有人比海蘭更明白,那枝梅花,是誰的孤鴻之影握在指間,暗香浮動,中意了一生。
急促的呼吸聲如同拍案的狂潮湧動,良久,終於沒有了聲息。海蘭轉過頭去,濕透的七重黃紙,死死地覆在凌雲徹的面龐上,勾勒出他五官的輪廓。只是那輪廓,如暗夜無星的天光下遠處山影沉伏的姿態,再無任何回應。
他終究,如她所願,死了。
如懿聽到這個消息時,並無太多情緒的起伏,一任海蘭跪在她身前,緩緩述說來龍去脈。
海蘭業已說完,極盡細緻,一字不漏。她跪在地下,仰頭看著如懿,意料之外的平靜讓她有些不安,只得輕聲喚:「姐姐,」她的聲音大了些,「臣妾自問一心為了姐姐,沒有做錯。」
如懿只覺得嗓子眼裡衝上一股腥甜的氣味,她屏息,死死忍住那股氣味的沖涌,眼神落在海蘭的裙角上,她銀藍色的裙角上盛放著一朵一朵荼蘼花,那樣雪白的香花,用銀灰和淡白二色絲線細細綉成,開得那樣簇擁,密密匝匝的,好像堆積著的燃盡了的煙灰。只是那熱與燙還是在的,哪怕不見火星,仍是滾燙地抵在她的眉心眸底,讓她清晰而分明地聽見,自己皮肉焦糊時發出的細微的聲音。
那種聲音,只有她自己聽得見。
她緩過一口氣來,每吐出一個字,嗓子里都像是被鋒利的細刃毛刺刺地割著,那樣難受,居然也沒有變了聲調,還是那樣雍容和婉,「海蘭,我早說過,你做的事,和我自己做,是一樣的。」
她這樣靜和從容,海蘭反倒生出怕來。她是想好了的,什麼都想到了,她的叱責,她的限淚,她的憤怒。那是應該的,是自己先自作主張,處死了一個一直對她那麼好的人。可面對著如懿的平和,她居然害怕得無所適從。
海蘭捧著她的手道:「姐姐,你是不是覺得我做錯了?」
如懿黯然坐著,她發現自己的身體困住了一個不安分的獸。那獸在撕咬她,讓她痛不可當。可是她不能動,不能哭,不能掙扎。如懿只是凄然苦笑,「你是為我好,怎會有錯?凌雲徹更是無錯。」
海蘭恍然,切切喚道:「姐姐…」
如懿不為所動,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幽幽道:「一個並不重要的人,你做了,便做了吧。」
海蘭臉上的憂色越來越重,惶然喚:「姐姐,你若不高興,大可罵我,打我…」她神色楚楚,怕到了極點,「姐姐…你別笑…你別…」她駭到了極處,惶惑地望著如懿,急切道,「姐姐,他都死了,你便實實在在告訴我一句話,你對他,到底是怎樣的情分?」
如懿撫了撫自己的臉,她的手指僵硬得彷彿不是自己的了,緩緩地觸碰到肌膚時,才覺得臉上的肉是軟和的,她似是自言自語,「我在笑么?我怎麼不覺得?」她木然地轉過臉,看著一臉急迫快要哭出來的海蘭,唇邊的笑意彷彿一朵風刀霜劍後凋殘零落的暗紅泛白的花,「海蘭,這輩子,讓我覺得熱,覺得冷的,唯有皇上。可是在我寒冷徹骨的時候,讓我覺得暖和的,是你,還有凌雲徹。「
海蘭的頭無力地低垂下去,「姐姐,我與你多年的情分。原來在你心裡,我不過和他一般。姐姐,我不知道我該高興還是難過。他害得你清譽受損,幾乎不能翻身。姐姐,他…」
海蘭看著如懿蒼白如雪的容色,不敢再說下去。如懿的眸底有近似於冰封般的平靜,然而海蘭卻如見到了驚濤駭浪一般,惶惶失色。如懿的聲音極輕,「海蘭,你我多年依靠,凌雲徹亦是彼此扶持。無關情愛,本是相知。海蘭,我原以為你會懂得。卻不想,你也會這樣問。」
海蘭的嘴唇顫顫地抖索,彷彿深秋枝頭最後一片掙扎的枯葉,她淚光瀲灧的眸睜得大大的,幾乎落淚潸潸,「姐姐,你要真難過,這裡只有我和你,你哭出來,也沒人知道。」她膝行兩步上前,抱住如懿的腿,「姐姐,你別這樣笑,我害怕的緊。」
如懿彷彿是在夢囈,帶著迷濛的笑色,輕輕道:「我沒事,有什麼可哭的。我只是倦得很。」她擺擺手,強撐著無知無覺的身體站起來,「我去歇一歇,你先回去吧。」
她起身,足下一跌,險險被地上寸許厚的錦絨密毯絆倒。她的手肘重重撞在花梨木鶴嘯流雲長桌上,那花梨木質地堅實,一撞之下痛不可言,卻哪裡抵得上海蘭說的雲徹的死,這般刮骨至深。
海蘭尚來不及扶,如懿已然站起。她走得極緩,極緩,她湖色的裙角拂在地上,彷彿寒煙薄霧,迷濛浮轉,身後的重重珠影紗簾被她撞落,驚落重重漣漪,她完全不曾察覺,只覺得那樣倦,那樣倦,真要躺下來好好歇一歇。
海蘭見她如此,本能地想起身追上去,然而足下一軟,不免癱倒在地。
如懿緩步走入內殿,愴然坐於床榻之上,瞥見象牙妝台的銅鏡里,自已失色的容顏映在天青色散珠梅花的錦帳之上,恍若堆雪。真的很想哭,因為身體深處的隱痛,依稀是身體某處的血肉被人生生剜下,可是她看不見,分明沒有任何破損,可是她卻能感覺,血液汩汩流出後四肢百骸逐漸變冷的僵硬。
可是她不能哭,亦沒有淚。眼底如此乾涸,乾涸得幾乎要裂開,卻沒有一滴淚溢出。只能將發顫的牙關死死咬緊,咬成一如既往的平靜與漠然。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覺自己的指尖有溫熱厚膩的觸感,一點一滴,漸漸蔓延。她木然垂首,才見自己的衣襟指尖之上,已有鮮紅的血滴點點散落。她分辨良久,才發覺原來那鮮血來自自己的嘴唇,卻不知是何時被咬破。
是,她沒有淚,也不能流淚。只能流血。
沒有人知道,也未必有人明白,凌雲徹之於她,並非年少時炙熱的愛戀。他是生長於她身側的一棵樹,枝葉茂繁,翠色蒼蒼。為她遮風擋雨,停靠一時。然而,如今已經沒有了,只余她曝露於茫茫天地之間,一任烈日焦烤,風雪欺身,冷雨飄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