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凌雲徹的日子,也一樣飛馳而去,不做絲毫停滯。日子靜寂得與死亡沒有半分區別。如懿一直試圖去懷想,曾經沒有凌雲徹的日子,她是如何度過的。
那是許久許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個古遠的夢,讓人辨不清它是否真實地存在過。潛邸的歲月里,她還年輕,和每一個青春少艾的女子並無不同,鮮紅的唇,大大的眼睹,皮膚潔白得像新磨出的米漿,幼膩動人。她身邊的男子,有和田美玉般的面容,寒夜星辰般的眼睛,和蓬勃清朗的五陵少年的貴質風雅。
當然,他偶爾也有鬱郁,譬如朝政上的不得意,譬如諸瑛的棄世,那種陰鬱是欲雨的天氣,讓人想擁住他,心疼他,與他甘苦與共。
她一直是這樣以為的,這個男子,是她的未來,她的終身,她的生死相依。卻原來,甘美時他一直都在,凄苦時渾不見蹤影。
所有的艱難苦辛,只有凌雲徹在身後,默然相隨。
那是她的半生,半生的姻緣里,她一直在皇帝身邊,卻未曾注目,身後,只有凌雲徹,為了她,可以不顧一切。
他的情意,如懿早知道,卻無法有一點點回應。哪怕她明明,已把他的好,刻於骨,銘於心。
孤寂的日子裡,她開始害怕下雨。
晴日里的紫禁城並不那麼陰森,甚至還有幾分富麗輝煌的格局。可是一落雨,那是另一個世界。浩浩茫茫的雨水像是永遠在沖刷著牆頭如血的顏色。而細雨紛紛時,整個紫禁城都像一個哀哀的鬼魂,在雨水裡戚戚地煢煢而立。
真的,年輕時無知無覺,什麼都不怕。如今年華漸漸衰折了,反倒生出怕來。
她沒有權勢煊赫的母族,沒有貼心的女兒,兒子也唯獨只剩了一個,已然送去了海蘭那裡。夫君,早已是形同沒有。其實她何嘗真正擁有過。曾經有的,不過是他的—點兒情意,這兒一點兒,那兒一點兒,從來沒周全過。因著這樣,皇后的名分也不過成了虛空,她倒成了孑然一身,孤零零一個兒。
有時想想,真是虛妄。一段執著數十年的情感,一朝跌宕斷裂,競是因著另一段情感。是他,親自引著自己到熱鬧繁華錦繡族擁里來,卻也是他,親手丟開了她,遺她在孤清里。
到頭來,伴隨手邊的,唯有那一卷墨梅,不會隨時氣的變化,盛開依然。
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久病的忻妃棄世而去。如懿與海蘭守在靈床前,看著年幼的八公主穿著雪白的孝服哭得驚天動地,心下凄愴,相顧無言。那一夜,除了風聲,萬籟俱寂。她想起剛入宮時的忻妃,那樣愛笑,如山花爛漫。最後離世的一軋,枯瘦一把,不盈一握。
不過十年,紫禁城中又添了一把紅顏枯骨。她臨去時沒有一言,只是盯著幼小的八公主久久不肯閉上雙眼。
還是如懿先明白過來,道:「你放心,本宮與愉妃會照顧好璟嫿。」
忻妃艱難地點頭,一縷芳魂終肯消散。
而彼時,皇帝又新納了福常在、柏常在、武常在與寧常在,四人都是正當嘉年的少女,各擅其美,如四季開不敗的花朵。總是花落花開,舊人去,新人來,從未寂寞過。而二十七年的十一月,一向擅寵的嬿婉,又生下了皇十六子。
比起後宮,前朝的氣象更為明朗。二十八年五月初五,九州清晏因雷暴失火,因是深夜,殿中唯有皇帝與和親王下棋做伴,弘晝驟見火起,嚇得奪路而逃。幸得住在側殿的永琪發覺得早,立刻背起皇帝逃出生天。
自此,儲位之事,便有分曉。
乾隆三十年正月,皇帝決意再度南巡。說起此事時,是皇帝的愛女和敬公主最先知曉。彼時父女二人立於孝賢皇后畫像前,哀思難絕。
畫像上的孝賢皇后仍是盛年綺貌,而皇帝卻是半百之人,漸漸有了老態。自與皇后疏遠之後,嬪御之間皇帝亦少流連,倒是在長春宮中枯坐更久。
皇帝輕撫畫像,哀嘆不已:「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台。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朕前些日子讀到陸遊哀悼唐婉的詩,就很想念你。琅嬅,從前朕對不住你的地方不少,如今想要和你說說話,竟也不能了。」
和敬公主依偎在皇帝身邊,露出幾分少有的小女兒情態,依依道:「皇阿瑪,您想念額娘,額娘都是知道的。」
皇帝拍拍和敬的手,「朕想著過了新年就再南巡。可每次想到你額娘在濟南過世,朕便覺得濟南是一座傷心之城,不肯一入。」
和敬看著皇帝的哀色,也是不忍,便勸慰道:「這兩年來宮裡的動靜鬧得這麼大,京城裡雖還瞞得嚴實,兒臣卻也知道了些許,只是不好開口。皇阿瑪如此懷念額娘,一半是因為再無人可與額娘比肩,另一半,也是皇額娘處事有些太不像話了。如此,皇阿瑪想去南巡散散心,也是好的。」
皇帝走了兩步,到榻邊坐下,「皇后不大理宮中事,令貴妃也算是個能幹的,容嬪固然也好…但都不能與膩額娘相比。朕環顧六宮,竟也覺得空虛得很。」
這樣的話,真是傷心之語了。皇帝自尊要強,最重顏面。此刻說出這般話語,連和敬也不免傷懷。這樣的繁花錦繡,熱鬧簇擁。每至後宮,那些嬌艷如花的容顏無不笑顏奉承,皇帝心裡,最眷念的卻還是舊時人,舊時情。
和敬不覺濕潤了眼眶,「兒臣知道,所以這些年哪怕令貴妃協理六宮得體,又連連生育,您到底也還沒鬆了口給她皇貴妃的尊榮。」
皇帝淡淡道:「前幾位皇貴妃的尊榮,都是病重了才給的。皇后位居中宮,貿然給了魏氏皇貴妃之位,也損了她的體面。且朕瞧著,這幾年你和魏氏也疏遠了,不復從前親密。」
「都是皇阿瑪的后妃,兒臣身為公主,本不該過從太密。從前與令娘娘來往,也是因為她對慶佑有恩。可縱使如此,也有皇阿瑪嘉獎令娘娘,兒臣與她太親近也不合規矩呀。」
皇帝微露讚許之色,「到底是孝賢皇后的女兒,處事公正,更是明理。」
和敬謙遜道:「不管皇額娘如何,皇阿瑪還是顧及她的。說來令貴妃出身小家子,到底也不配做主六宮事宜。對了皇阿瑪,這回南巡,皇額娘可要去? 」
皇帝倒也未曾遲疑,「皇后自然要去的,留她在京中顯得帝後不諧,徒惹人話柄。且皇后,年少時在江南住過,也喜歡蘇杭一帶。」
這話到了末尾,連和敬都聽出了皇帝語底的傷感。帝後不睦已是宮中盡人皆知之事,可皇帝到底還是顧念著與皇后的少年情分。或許人到垂老,當一切行將崩散之時,才更體味出年少情懷的美好吧。
定下出巡的那日,正是凌雲徹三年的祭日。不便張揚,如懿便在清晨時分,前往寶華殿悄悄上一炷香。
寶華殿乃是宮中僧人祈福之所,一應洒掃雜役皆由宮人打理。這一日新雪初霽,晨光清冷如白露。如懿也不曾知會寶華殿眾法師,只攜了容珮前往,靜靜陳香禮佛,寄託哀思。
容珮備齊了一應物事,婉聲道:「皇后娘娘從前並不這般殷勤往寶華殿去。」
如懿一臉溫靜,「從前總以為無所畏懼,如今才知自己樣樣不能。人既微弱,便只能仰賴神佛。」
彼時天色微亮,半鉤彎月凄凄隱沒於雲翳。一眾僧人未曾奉詔,便也不曾預備迎接。這般無拘無束,反倒落了清閑,由著如懿獨自坐於佛台之下,仰之彌高。
寶華殿中的陳設看似簡樸無華,卻隱隱有著考究到了極致的堂皇。殿中分列著十數盞青玉香燈,引著大卷的白檀木香,香氣溫潤沉靜,不動聲色地按住了浮逸的心神。
待念過數遍經文,起身踏出殿門時,已是天色明凈如一方光華玉璧。庭中積雪不盈寸,唯餘一片空明。唯有來時足印清晰落於雪上,明白無誤地告知她來時路是如何步步走過。
心中不免鬱郁,如果這一世為人,跌跌撞撞而過,都能這般步步穩當,知道前路如何,去往何處,該有多好。
她仰起頭,靜靜立於檐下。因是獨自前來禮佛,她也打扮得格外素凈,一身蓮青色衣衫,用金銀二色絲線挑著落梅花朵。髮髻梳得簡凈,只用青玉蓮瓣扁方綰起,零星點綴數枚點翠嵌藍珠花,橫簪一支白玉長簪而已。
彼時朝霞初露,映照著雪光燦燦,空氣中隱約有臘梅的氣味遙遙傳來,寒雪清淺,暗香浮動。天際有深藍色的雲靄,與流火般的霞色交疊如層層薄紗,似清非清,似見非見,朦朧迤邐如碩大的鳳凰的翅。
彷彿是許多年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皇帝站在蔥鬱的花樹之下,晚霞的遼闊綺麗是無瀾的波影,與他璀璨的笑容融為人世間最美好的嚮往。那粉色的一天一地襯得他眉眼戀戀,在那裡笑著看她。他的笑容是初霽後明媚的雪光,縱使天寒地凍,亦有溫暖人的力量。
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以往了。
久得連她亦迷惘,那是不是純粹是年少時模糊的影像,只能憑此慰藉逐漸老去的年華。
她這樣想著,輕輕嘆了口氣。微聞身後有窸窣之聲,她很快掩飾了黯然之色,如常般雍容清冷,轉身目視後方,只見一垂垂老矣的青衣僧人手執半舊的竹帚,徐緩清掃階下落雪。如懿凝眸片刻,輕聲道:「你是誰?」
那僧人微微抬眸,辨別她服色,不卑不亢行禮,「皇后娘娘。」
如懿見他鬚髮皆白,神色安寧,便也生了幾分親近,微微頷首。
那僧人舒袖斂容,「皇后娘娘今日怎有興駕臨寶華殿,僧人不曾遠迎,實在失禮。」
如懿清淺一笑,掩不住眼角悒悒的細紋與疲倦的暗青,「本無心驚擾眾人,只是昨夜夢見早夭的一雙兒女,清晨想到很快就要隨皇上出行,便來祈求心安,也來求得一路平安。」
那僧人道:「皇上出行是不久後來日之事,但前事已過多年,皇后娘娘還是放不下亡人么? 」
不知怎的,便有了傾訴的慾望。彷彿身染佛香的人,與之言語也能叫人心生平靜。她徐徐道:「幼女夭折於懷中,幼子尚不得見天日便棄父母而去,日夜思之,懸於心頭。」
其實,她甚少對人說及璟兕與永璟之事。一任時光潺潺流去,只將哀思靜埋於心頭,鬱積成破碎的碎石稜角,在不經意間剌穿柔軟的心肺。
那是一個母親的永殤。
如懿見那僧人面貌蒼老,不覺好奇,「從前未曾見過師父?」
那掃地僧人停了手中沙沙聲,合十含笑,「皇后娘娘每一次來我都記得。第一次,彷彿是先帝雍正年間,皇后娘娘隨姑母前來。那時,皇后娘娘還是閨中格格。」
如懿想了想,前塵依稀如是。只是不知不覺,自己的半生,從莽莽撞撞的青澀少女,從步步警醒的嬪御歲月,而至今日的高處不勝寒,竟也點綴了旁人半世的眼眸。她這般想著,不覺鬆了心弦,徐徐道:「那是數十年前的事了呢。」
那掃地僧人微笑淡淡,「我在此修習半生,記得剛入寶華殿侍奉時,乃是康熙五十年。多年來我不過是寶華殿數百誦經僧人之一,皇后娘娘自然不曾留意。」
如懿鬢邊的一支羊脂白玉如意點翠長簪被冷風搖曳起細碎的海棠明珠墜,縱是金玉華貴,凌風亦不過瑟瑟不能自已。她輕聲感嘆道:「三朝繁華,師父盡收取底。」她停一停,含了幾分猶豫,「曾讀佛經,有一句讀來驚心動魄。言說『愛欲於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敢問師父一句,何為人世恩愛?」
那僧人含笑,「心念前因,彼此不相欺瞞,得溫存相待,乃是恩愛。」
如懿聽了動容,卻蓄意存了挑剔之心,道:「師父是佛門中人, 也懂得人世情愛?」
那僧人頗從容,「佛祖憐憫蒼生,人世情愛盡在眼中心底。不能涉入其中,卻可以懂得。」他凝眉須臾,「我在寶華殿精心修習逾五十年,不過是在渺亂中求一方清凈。有時冷眼旁觀,只覺哪怕讀通佛法萬卷,亦難解心底疑惑。」
如懿揚眉輕笑,「師父也有疑惑?」
「紅塵與清凈不過一牆之隔,修為不足,自然有疑惑。」
「本宮願聞其詳。」
「世間事,爭其能爭,不爭其不能爭。但何謂能爭?何謂不能爭?而施主所問,是否也是欲爭之所,那麼得到恩愛,又要憑藉恩愛爭奪何物?糾糾纏纏,何處才是止境?」如懿一時被詰住,僧人輕斂袍袖,悠然道,「如果爭來爭去,爭的卻是虛無之象。拼上生死禍福,折盡一生歡悅,不過是鏡花水月,那又是所為何來?」
宛如有九重驚雷滾滾,直貫入腦海,天地間洶湧雲滾電翻,驟聚驟散。無數積鬱的辛酸悲苦夾雜著重重的悲與喜翻騰而上,不可遏止。
多年來苦苦支撐,宄竟是為了什麼?她的家人已經有足夠的安穩,憑著孝敬憲皇后的余恩,也足以平安一世。烏拉那拉氏並無太過出色的族人,皇帝亦無心格外提拔,許以要職。她這個皇后,其實無後顧之憂,亦是無可以依憑的母族靠山。她的永璂,唯一的几子,並無永琪一般出色,來日若是可以做個富貴親王,倒也清貴安閑。
可若她依舊掙扎在後位上,永璂年弱,資質不算出類拔萃,不過中人而已。自幼嬌養,性子又偏柔弱。上有諸位成年兄長,下有得寵的幼弟,來日若真在位上,當日聖祖康熙九王奪嫡的景象,她卻也是聽過的,如何不叫人心驚膽寒?她是個母親,她再了解不過的,憑著她沒有母族可以倚仗的境況,永璂要站穩腳跟,實在也是千難萬。
她可以保護他到什麼時候?從一開始的打算,她便只希望他是富貴閑人,一生波瀾無驚。
她不覺痴怔,喃喃輕語,「本宮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堅持什麼,可以明白自己要得到什麼。可是細想想,其實本宮並不十分清醒。從前被先帝的三阿哥拒婚無路可去,是皇上暫許了本宮一個安穩。可那安穩之後,本宮真正想要的,卻一直得不到。本宮想要夫妻恩情,那縱然是痴心妄想。便是想要一份不相欺不相負的信任,遷延退卻,多年來亦苦苦支撐卻難以得到。期盼得久了,連自己也會動搖。是否本宮想要得到的東西,在這紅牆之內卻根本不曾存在。既然如此,那宄竟是不是本宮錯了?是本宮想在鏡花水月之地求無根無存之物?」
那掃地僧手執竹帚,輕緩划過積雪的青石磚地,緩緩吟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他悠悠漾漾輕嘆一聲,在空曠的規間徘徊無己。他半舊的袍裾靜拂殘雪而過,口中的念誦聲漸行漸遠,「不在此岸,不在彼岸,不在中流,問君身在何處?無過去心,無將來心,無現在心,還汝本來面目!」
皚皚雪中,那僧人人影渺渺,去到他該去之地。
有溫熱的淚水終至潸潸而落,她的本來面目,如被塵埃玷污的雪跡,早已不知清明何處。
不知過了多久,容珮攜了一襲天青色竹葉紋鑲金線鳳尾的大毛斗蓬,那暗沉沉青色,是雨後的一絲明亮,卻也不是那般灼艷,幸而容珮纏了一圈紫狐毛在領口,才增了幾許華艷。只是那華艷亦是死氣沉沉的,是生靈的血肉,點綴了她的清貴。容珮將斗篷披在她肩頭,輕聲關切:「天寒,皇后娘娘要保重自身。」
如懿痴立幾許。
容珮低聲道:「這幾夜娘娘睡得並不好。夜來幽夢輾轉,含糊提起舊事。」
不必容珮說,如懿也記得那些夢境。夢裡都是小兒女情態,她胭脂初嫁時,初入宮闈如履薄冰時,甫離冷宮緩步走向他時,還有,還有,他要她站到自己身旁之時。那些話,她都清晰地記得。
他總是說:「你放心。」
可是這一生,她何曾放心過?不過是放掉了自己的心,再也回不來了。
夢裡舊事如煙綺,醒來才更覺現實的堅冷,避無可避。
容珮遲疑著道:「娘娘還惦著皇上當時說的話么?為什麼人說過的話總是那麼容易改變?九五之尊不應該是一言九鼎么?」
那是容珮的困惑,或許也是天下女心的困惑吧?
如懿惘然地想,冰雪琉璃讓她的心境無比清明,「不。或許每個人,當時所說的話都是真心的。但是卻忘了,心意本來就是很容易改變的。彼時的話只是彼時的心境,若念念不忘信到往後,原是我輕信的過錯。」
時光遷延二月余,御駕於三十年閏二月抵杭州。艷羨江南,乘興南遊,於一位帝國的國君而言,並非難事。何況天下和靖,百業興盛,是最富燒風流的年代。從遼闊的白山黑水、塞北風煙,到晴雨江南、明好雲貴,他可蠲賦恩賞,觀民察吏,亦可眺覽山川之佳秀,民物之豐美,一覽煌煌天朝下他所擁有的萬里江山。
初到杭州的那一日,下著絲絲寒雨。江南二月已見薄薄春色,只是雨氣濕冷膠著,遠不如京中的風物乾燥。可是立於龍舟之首,望著兩岸冒雨跪伏的官員肅然無聲,迎面是濕潤的清風,足下是蜿蜒的碧水,天地間那樣的溫柔,彷彿回到第一次來杭州的時光。
杭州於嬿婉是福地,於慶妃亦是。而皇帝此次除了陪伴太后,更攜上了至愛的容嬪香見,一定要與她同來領略山水煙柔之美。
待得住行宮駐蹕,皇帝便迫不及待往山水間去。行宮一帶本近西湖與孤山,又因多梅花,孤山又名梅嶼,乃是宋代林和靖隱居之所。皇帝見如懿一貫冷清,恰逢著那日她生辰,便道:「孤山賞梅甚好,有湘英、綠萼等,花色不一,是你所喜歡的。」
如懿頜首,正要應承,皇帝又搖頭,「可惜了,叫孤山,名字聽著不祥。」
皇帝最愛風雅,如懿便道:「不若皇上改個名兒也罷。」
皇帝仔細思忖,卻又不喜,「康熙爺來此也未改名,朕也不便改了。」
皇帝最愛風雅,如懿便道:「不若皇上改個名兒也罷。」
皇帝仔細思忖,卻又不喜,「康熙爺來此也未改名,朕也不便改了。」
於是斂衣而行,往「西湖十八景」去。雍正年間李衛修繕西湖一帶,景緻尤美,湖山春社、功德崇坊有沙堤平坦,垂楊披拂,湖波盪樣,曉霧迷離。萬綠叢中,丹宮碧殿掩映林表。玉帶晴虹、海霞西爽則迴廊繞水,朱欄倒影,金碧澄鮮。橋畔花柳夾映,晴光照灼。梅林歸鶴、魚沼秋蓉則環池植木芙蓉,花時爛若錦繡。蓮池松舍、寶石鳳亭、亭灣騎射、玉泉魚躍、鳳嶺松濤、湖心平眺、韜光觀海、西溪探梅各有趣致。吳山大觀、天竺香市可見民間歡愉,雲棲梵徑便聞朝魚暮鼓,與天籟相應答,至 此豁然心開,萬慮頓釋。
而如懿最愛的,便是蕉石鳴琴一帶,黛色波光,湖淥遠映,恍然若乘槎於迢迢天漢。舫前奇石林立,狀類闊葉芭蕉,題曰「蕉石山房」。石根處又有天然一池,泉從石罅出,泠泠作聲,演清漾碧。臨池復置小軒,古雅靜潔。若以焦尾琴作《梅花三弄》曲,古音疏越,響入秋雲,高山流水,得天然意蘊。
皇帝也頗屬意,便向如懿道:「朕住的地方原離這兒近,你若來此月夜彈琴,倒是甚好。」然而,他不過一語,但見如懿沉吟未應,眼底閃過一絲陰翳,冷冷道,「不彈也罷,免得彈起李商隱的《春雨》,無端惹翻舊情。」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風流,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的繁華,都未能讓他忘卻那一段舊事。
嬿婉見皇帝陡生不悅,便婉轉勸道:「素來也只是流言,皇上實在不必往心裡去。何況,人都不在了,皇后娘娘聽了,心裡也不好受啊。」
皇帝心意惘然,盯著如懿,目光如錐,「是么?朕還以為人沒了,情總還在。」
宮人們舉著羅傘,捧著櫛巾、痰盂立在遠處,雖然只有嬿婉和香見在側,如懿也受不了這無端而來的羞辱。人已逝去,有時她亦想忘懷,卻禁不得皇帝這般三言兩語地計較,更生涼薄。
天日正中,暖暖晴光灑落在人周身,猶帶一絲溫暖余情。香見難得地穿了一襲粉黛色長衫,密密綉了連綿不盡的棗花圖樣。那是杭綢中新制的一種皎月編,一共才得了兩匹,皇帝一匹奉與太后,一匹獨賞了香見,供她裁製新衣。那皎月綢不啻寸縷寸金,清雅柔軟,若新生兒肌理幼滑。一抹帛光盈然於舉手投足間,便已覺清貴寵妃氣咄咄逼人。
她站在二月漫天的花事盛開下,輕飄飄道:「前日陪皇上往上天竺焚香頂禮以祝豐年,心裡念著當日寒部亡者可得安息,寒歧一縷戰魂,也可長眠沙場了吧。」她舉眸,若寒星熠熠,「臣妾這般心思,皇上可會責怪?」
皇帝微怔,旋即含笑,無限寵溺憐惜,「只要你高興,什麼都好。」
香見抿嘴一笑,輕誚道:「是么?皇上連臣妾為寒歧祝禱都可原諒,一個莫須有的凌雲徹,皇上這幾年眉間心上,就這般小氣么?」
皇帝無言,如懿不動聲色,只是唇角微挑,以表對香見解圍的謝意。
嬿婉不勝惶惑,低柔道:「容嬪妹妹,話可不是這般說。你與寒歧畢竟有婚約在前,可皇后娘娘和凌雲徹不過是尊卑之分。難道妹妹心裡,覺得皇后娘娘與凌雲徹便如你與寒歧這般么?」她修長玉指按在心口,連連搖頭,「這話姐姐我可不敢聽。」
有不敢聽,亦有不忍言。明明事關自己,她卻無可分辯。才知疑心深種如情根深種,一般難以移除。
她亦沒有力氣,拔去他心底那根刺。因為那刺,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鑄成,早已成了她心底不可磨滅的烙印。
初春的風如同綿軟的女兒家的手掌,輕輕拂過她的面頰。她聽見香見鄙夷的聲音,「令貴妃這般善於曲解,也算奇才。」她不必看,也猜得到嬿婉一定是一副嬌柔怯弱不敢與之相爭的模樣。她也懶得去看,免得污了自己的眼睛。
如懿眉目清冷,淡淡道:「原來皇上這般在意臣妾,真是臣妾無上福澤。」
皇帝便橫目去瞧嬿婉,「不該你開口之事,無須多言。」
香見便引了她的手,自顧自道:「前面花開得好,皇后娘娘,咱們去瞧。」
步子尚未邁開,已有太監來請,「請皇上旨意,晚膳擺在何處?奴才得預備起來。」
皇帝興味索然,「晚膳在偏殿便是。揚州府送來的歌伎在何處?朕需佐以歌舞娛情。」
這般吩咐,便是不欲嬪妃侍奉在側了。如懿便與嬿婉、香見告辭退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