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同行的嬪妃不少,又有香見這般得寵的,可皇帝的眼映入了江南的春意如許,亦覺新鮮,所以長夜歌舞,偶爾才宿於嬪妃閣中。
皇帝早先曾在淮揚的清江浦得到一雙絕艷女伶,原是評彈的女先兒,名叫昭柔。昭柔彈亦佳,唱亦佳,一口軟綿綿的吳儂軟語。與她師姐上手持三弦,下手抱琵琶,用吳音評得一口好《隋唐》,抑揚頓挫,輕清柔緩,弦琶琮錚,十分悅耳。尤其昭柔才二十齣頭的好年華,身段風騷,雙眸嫵媚,端的是一個尤物,與蘇州的甜糯點心一般黏住了白牙哪裡肯鬆口。兩日評書下來,皇帝如何還捨得她離開,得空回行宮便帶在身邊,說完了《陏唐》,還有《描金鳳》《白蛇傳》《玉靖艇》和《珍珠塔》,一本又一本,唱得山光水影,如痴如醉。
或許皇帝,的確需要新鮮的活潑的安慰。
南巡時過濟南城,城池依舊,驚鴻不再。皇帝觸景生情,難免想起昔日孝賢皇后仙逝於濟南,不覺揮淚黯然,寫下一詩,「濟南四度不入城,恐防一入百悲生。春三月昔分偏劇,十七年過恨未平。」
隨行南巡的和敬公主見到此詩,亦不覺動情,哭泣良久。倒是太后來安慰了幾句,「皇帝是個多情的性子。但一個人的情分就那麼多,都分了點子去,難免就薄了。和敬,你額娘樣樣都好,如今的皇后就難免難堪。你是皇帝的長女,自然也盼望聖心和睦,是么?」
太后為和睦,已然這樣勸慰。可也擋不住此詩流傳,人人回憶皇帝與孝賢皇后的恩情。
當如懿看到這首詩時,已經沒有太多的痛楚。因為當日的疑心和疏遠,孝賢皇后抱屈而死。所以皇帝用他的後半生來追憶和悼念,寄託他的哀思與悔恨。
有時候想想,如懿竟會心生羨慕。原來天人永隔也是善事,可以泯去所有仇怨,得一息寬厚溫存。反正也無非是如此,人人跟隨皇帝的心意稱頌孝賢皇后的德行,她這個失寵的皇后,更顯鄙薄而已。
然而香見好奇不已,「皇上為孝賢皇后寫了那麼多哀悼詩文,他或許真的很喜歡孝賢皇后吧。」
如懿不知從何答起,便道:「皇上更喜歡你。」
香見絞著手裡的絹子,百無聊賴道:「我算是看得通透。皇上的喜歡便宜得很,今日來了明日去,給了這個給那個。人人都喜歡,個個都不心疼,不過如此而己。說來我更是好奇,既然皇上這麼喜愛孝賢皇后,怎麼做到一壁追思,一壁又喚了歌女舞姬,尋歡作樂呢?」
香見所言,乃是地方官員有伺機取巧者,沿途至一行宮,便獻上當地歌女舞姬奉與艷姿。皇帝神色本淡淡的,但見送來女子皆是纖麗翹楚,個個嬌小玲瓏,姿態柔弱,我見猶憐,遠別於北地胭脂的修長身段。而那種柔弱卻又熟媚之致,一顰一笑,皆是風情,也不免心動。及至杭州,官員們又想了新奇之術,命人駕御舟泛於西湖之上,歌伎舞姬齊集舟上,既清僻無人驚擾,更可自由無拘。
皇帝醉後不免笑言,「個個如白玉扇墜兒一般,叫人愛不釋手。」
這話旁人聽見尚作笑言,李玉身為大總管,卻不得不存了心思,「若是皇上真有恩幸,遺珠民間,這可如何是好?到底是漢女,又出身低下,若真有此事,只怕皇上的聖譽…」他捶胸頓足,「都怪那些官員不知廉恥,為博皇上歡心,連禮義廉恥都不要了。」
如懿亦有耳聞,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卻不知遊人心寄何處,是聰明換糊塗。
這樣的事,若傳出行宮,只怕為臣下百姓所恥笑,她能做的,只是將余怒狠狠壓下,再竭盡全力,為他的名聲遮掩。
那邊廂進忠亦悄悄告知了嬿婉,嬿婉倚在窗下綉榻上,看著架上織造府新貢的各色杭綢綾羅,那些光艷的錦緞如春日濯濯下泛著纏綿亮烈的鮮彩波瀾。她慵慵笑道:「繁花似錦,才不會有專寵之虞。皇上既然喜歡,本宮又何必去碰這子?」
進忠擔憂道:「小主不怕那些低賤女子奪寵,說來您協理六宮,這些話小主不勸皇上,怕旁人勸了也是無用。」
嬿婉輕輕一嗤,取了一枚蜜漬櫻桃放在口中,雪白貝齒一咬,一點鮮紅的汁子濺在進忠臉上。進忠涎著臉笑,也捨不得擦。嬿婉啐了他一口,正了正髮髻上一枚九轉碧玉赤金瓚鳳步搖,精巧繁複,金翠燦爛,鳳口裡銜出幾縷細小的流蘇穗,紅纓珠絡綴著嫣紅珊瑚細細垂在耳邊,沙沙地摩挲著她保養嫩膩的臉頰。她坐起身,莞爾笑道:「進忠,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本宮只是協理六宮,你也只是御前的副總管。有些事,何必咱們操心,自有人頂著,咱們安享清閑就好。」
進忠眨巴著眼睛聽著,猶有不放心之處,「小主說得是。只是太后娘娘如今實在是不理事兒,皇后娘娘也不過是個木呆兒,立在那裡好看罷了。能說得上話做得了主的也只有您一個。」
嬿婉將絹子丟到進忠手裡,示意他擦去面上的櫻桃汁子,那指甲染成粉紅色的春蔥玉指戳在他額上,「你在皇上跟前多年,這般得寵,是因為比你師父李玉能幹么?不過是嘴甜心思活絡,懂得討皇上喜歡。本宮也是如此,侍奉皇上多年,僅僅膝下兒女成群便是了[花-霏-雪-整-理]么?當日的金玉妍何嘗不是連生四子。要緊的是討皇上喜歡。這幾年皇上和皇后娘娘慪氣,本宮事事順著皇上的心意,才能到了如今。便是皇上真要收了這些歌舞美姬,本宮也只有贊成沒有反對的。」她低眉見進忠只為自己擔心,略含了幾分矜持的得意,「你不必擔心本宮鬥不過這起子賤人,本宮也不屑和她們斗。即便沒有她們,皇上也常有新寵,哪一個不比那些蹄子出身高貴。若是她們真進了宮,宮裡烏泱泱的嬪妃不一個個烏眼雞似的盯著她們,哪裡還需要本宮動手?」
進忠這才落定了心意,滿臉堆笑應承著。嬿婉又問:「上回跟著過來的女先兒昭柔,這幾日怎不曾見?」
進忠舔著舌頭低笑道:「就是會唱評彈,還會什麼新鮮招兒?皇上聽得膩味了,叫人好生送回了揚州。」
嬿婉似信非信,「真的丟到九宵雲外去了?」
進忠不敢隱瞞,「是命人用金寶嵌飾的錦幰鈿車送回揚州,還賜予她一對玉如意、金瓶和綠玉簪,甚為厚待。」
嬿婉長舒一口氣,「只要皇上最近膩味了,便是賞賜豐厚些,也當是這些日上取樂的花銷了。」
進忠躊躇著道:「是,是。昭柔雖然去了,可知府新薦了一位姑娘來,叫作水沐萍的,皇上喜歡得緊。」
嬿婉春山暗蹙,輕鄙道:「這個又是什麼來歷?不會又是評彈的女先兒吧?」進忠搓著手,不知該怎麼說,嬿婉蹙眉,「有什麼不可說的,左右離了宮裡,皇上是沒什麼忌諱的了。」
進忠只得道:「是個歌伎,秦樓楚館裡第一把好嗓子,最會唱俗語俚曲。知府說皇上要了解民情,最合宜聽這些,所以兩日前送了來。」
嬿婉一驚,死死按捺住了,問:「皇后可知道了?」
進忠思付著道:「師父和我、進保都知道了。想必皇后娘娘也會知道。在行宮裡出入,哪裡瞞得住。為了前頭昭柔的事,皇后娘娘已經嚴禁底下的奴才多口了。」
嬿婉愁腸百結,道:「你先回去,仔細留意著。」進忠答允著,恭謹退下了。
次日起來,依舊是在「蕉石鳴琴」用早膳。待到眾妃齊坐,皇帝卻久久未來。皇帝一向重視規矩,少有這般晚起的。
如懿緩緩目視在座的嬿婉、慶妃、穎妃與香見,眾人皆是面面相覷,其餘諸位貴人、常在更是茫然無措。
穎妃最快人快語,「皇后娘娘別瞧臣妾,這些日子臣妾若不是隨著姐妹們一塊兒,怕也見不到皇上。」
香見冷冷不言,嬿婉賠笑道:「皇后娘娘』臣妾也不知。」
如懿思忖片刻,安之若素,「那就再等。」
―直等到寶鼎香煙冷,皇帝才到了。眾人餓得金星四起,少不得鬆了一口氣起身請安。才一抬頭如懿便怔住了,皇帝雙目微紅,眼下發青,面色無華,神色倦怠,顯是一夜不得好眠。
皇帝許了眾人落座,如懿已然猜到幾分,奉上一碗新煨好的九絲湯,道:「這是皇上喜歡的揚州九絲湯。這邊的廚子學著用乾絲外加火腿絲、筍絲、銀魚絲、木耳絲、口蘑絲、雞絲烹調而成,又加了竹蟶調味,以增鮮香。皇上先嘗嘗,以解飢冷疲倦。」
皇帝呷了幾口,頗有滋味,臉色緩和許多,眾妃才依次動筷。
這一膳用得沉悶。皇帝的疲倦寫在臉上,眾人也不敢多問,唯如懿不動聲色道:「行宮臨近西湖,水聲帶著絲竹弦樂,怕是擾了皇上清夢吧。臣妾今日便請令貴妃一同細査,何處樂聲驚擾皇上,一併去了才好。」
嬿婉—驚,忙向如懿使眼色。如懿渾然不覺,只轉頭對香見道:「上回你跳得胡旋舞極好,回宮後也指點下含中舞姬,可好?」
皇帝有幾分尷尬,打了個呵欠,掩飾道:「朕久不來杭州,夜遊西湖倦了。御舟上難免有歌舞雅興,皇后不必計較。」
如懿取了銀匙,緩緩攪著盞中的杏仁牛乳,「皇上說得是。旣是這般好歌樂,臣妾與諸位妹妹願一同觀賞,還請皇上不吝恩賜。」
皇帝咳嗽幾聲,笑道:「皇后的建議不錯。若是有月明風清之日,一定邀人同賞。」皇帝說著,草草用了些東西,便回自己殿閣去。 如此,眾人也便散了。
如懿向太后請安後,便回到自己的青梧閣中。太后年邁,不耐久游,一直在自己的絳華館中歇息,也不大出來與眾人一同用膳,自享清靜。
如懿回到殿中,便有悒悒之色。容珮笑著奉上龍井來,道:「地道的龍井,在杭州喝才最得宜,皇后娘娘細嘗嘗。」她見如懿眉目怏怏,便道,「娘娘是怎麼了?」
如懿勉強振作心緒,道:「我們出來那一日正是凌雲徹死祭,他離世三年,唯有本宮與江與彬、惢心、李玉才敢偷偷祭祀。今年本宮與你出宮倉促,只得提前一晚為他焚香祭告。希望他在天有靈,可以原諒本宮的粗率。」
容珮黯然悲傷,「凌大人是有擔當的人,可我們能為他做的,也只有這些。」她努力笑了笑,「若是凌大人有知,明白娘娘對他的哀思,也會欣慰。」
二人正言語,卻是李玉帶著人來,手中各捧了一個食盒。如懿一一瞧去,都是江南名點:千層油糕、雙麻酥餅、翡翠燒賣、野鴨菜包、蟹黃蒸餃、雞絲卷、四喜湯糰。
容珮詫異,摸著鬢邊的燒藍串瑪瑙珠花,道:「這個時候既非午膳也非晚膳,怎麼送了點心來?」
李玉道:「皇上說了,這幾日皇后娘娘出遊辛苦,便找些地方點心來請娘娘品嘗,以慰辛勞。」
說罷,一行人放下東西,便出去了。
容珮細細看了一遍,為難道:「不是甜的就是鹹的,都是好吃又黏牙的東西。這麼多可怎麼吃得完呢?」
如懿苦笑道:「你還不明白么?皇上在原不在吃東西的時候送來這些,只是為了提點本宮,緊緊堵著自己的嘴,不必多言。」
容珮心頭一緊,試探著道:「皇后娘娘問了昨夜笙歌之事?」
「你也聽見了,那些隱隱傳來的詞調唱的是什麼淫詞艷曲?令貴妃昔日以崑曲博得寵幸,好歹那是雅樂。可皇上如今取樂的,都是什麼?也太不知保重了。」
容珮只得婉轉勸道:「只要皇上不是過分,皇后娘娘就睜一眼閉一眼吧。日子難熬,可不都是這樣熬。」
如懿睨她一眼,酸濕道:「容珮,你從不說這樣的話。」
容珮想了想,認真點頭,「是。說這樣的話,於奴婢是違心,也是真心。奴婢真心希望娘娘好,不願娘娘再受苦。」
如懿握一握她的手,「海蘭留在宮裡主持事宜,容珮,也唯有你真心待本宮。」
容珮笑道:「奴婢這條命是皇后娘娘撿回來的,自當一切為了娘娘。」
如此一日,也到了夜間時分。皇帝依舊沒有翻牌子召嬪妃侍寢。這便意味著,泛舟上的艷事,會照舊而起。
彼時如懿正卸晚妝,容珮取過白玉梳掠鬢,一一替她卸去發上沉甸甸的金嵌寶插梳、點翠雲紋簪、金蔓枝攢心紫瑩玉珠花、掐金象牙骨扇釵,最後是一支溫膩厚潤的白玉鳳凰,尾羽上垂落一串串青玉碎和紅寶石粒子。然後將她綰好的一頭青絲放下,用梳子蘸了茉莉花和桑葉煮的花水蓖得清清爽爽。
派去打探的三寶悄悄進來,立在簾下。如懿一眼瞥見,問:「還是昨夜的水沐萍么?」
三寶的影子晃悠悠的,顯然是有些慌亂。如懿起疑,平靜道:「你說就是。」
三寶素知如懿心性,只得道:「是。水沐萍在御舟上,還有,還有她的六個姐妹。」
如懿的聲線因著驚怒而戰慄,「姐妹?」
「是。」三寶擦著額頭汗水,「水沐萍出身秦樓楚館,雖說是賣藝不賣身,但到底是煙花女子。她的姐妹,自然也是煙花之地來的。」
如懿回眸,見到容珮錯愕得難以置信的神情,想來自己也是如此。心口沉沉地跳躍著,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寂寂夜裡格外清晰而分明,「備船。本宮要上御舟。」
南地吹來的夜風凜凜,夾著湖上水汽,清冽而潔凈,扶起了如懿的裙裾。傅恆帶著侍衛過來,目送著如懿上了小舟,竟也不發一語,只是遙遙觀望。到底是他身邊的侍衛沉不住氣,問道:「大人,前頭彷彿是皇后娘娘上了船,不會要找皇上吧。這御舟上有…這可要壞事了。」
傅恆沉思片刻,斷然道:「咱們要防備的是刺客,又不是皇后娘娘。再說了,皇后娘娘找皇上,也是天經地義的。不必咱們理會,往後更不許提及這些秘事。」
侍衛們唯唯諾諾,只得緘口不言。
三寶與容珮一臉惴惴相隨,並不敢相勸。如懿抬起頭,望著十八的月瓣。偶有輕風吹皺水上月華的倒影,漣漪瀾瀾。遠處山如眉峰聚,在舟行的蕩漾中拖曳開一道道觸目驚心的墨色長影。
湖上靜悄悄的,涼風習習拂面,隱約傳來初開的花香。那是不知名的花氣,濃郁而芬芳,幾欲醉去。湖上傳來的女子的歌聲柔婉清亮,越來越清晰,引著她遂漸靠近御舟。近舟旁是一大株粉色的蘸水桃花,一半開在水上,一半開在水裡,在夜風中裊裊搖動,偶有落花曳下,一點兩點,隨流水飄零。
如懿的猝然到來,讓守御舟的侍衛碎不及防,卻也不敢阻欄,眼掙睜看她下了小船上了御舟,連李玉與進保也不敢勸阻。李玉擔憂地望了如懿一眼,輕輕搖頭。
如懿知道,李玉是在勸她。可是,來不及了。從她成為他妻子的那一刻,他的榮辱便與她緊緊相共。
方行至船閣中,濃郁的脂粉香氣便撲面襲來。如懿從外面進來,覺得那和暖濃膩的香風如拳頭一般兜頭兜臉砸在臉上,擊得她頭暈眼花,半晌才定睛看清了眼前的景象。朱顏綠鬢,粉面含春,二八麗姝,窈窕綽約,宛如一片片彩雲依在皇帝身邊,不,彩雲都露出了雪白輕綿的香肌,盈滿御舟。其中一個偎著皇帝,指著肩頭衣衫上一藍雲團龍紋,調笑道:「皇上是天子,經您聖手觸摸,妾身銘感五內,特意在上衣肩頭綉上一條小團龍,以志皇上恩寵。」
還有歌女咿咿呀呀地唱著香艷曲調,惹得眾人前仰後合,咬著絲絹哧哧地笑。如懿靜靜地掀起帘子觀望,腦中翻騰著嘈雜的音調,宛如針刺一般。想著那最美的一個,大概便是水沐萍。的確是很美的女子,不似宮中女子的矜持,一個個可遠觀可褻玩,世俗得無比親切。像章台綠柳,可以隨意攀折。
不知是哪把嬌媚女聲「呀」地喚起,引著眾人發覺了如懿的到來,齊齊望向了她。
如懿的聲音如船檐下懸著的小小金鈴,是凌冽的清脆,「夜已深,皇上倦了。你們先行退下吧。」
眾女燕燕鶯鶯之聲戛然而止,毫無顧忌地打量著她,欲從服色妝容揣測她的身份。
最初的尷尬已然消散,皇帝並無中止興緻的意味,坐直了身體笑吟吟道:「皇后夜來雅興,陪朕同樂吧。」
如懿覺得肌膚上起了一粒粒的小粟子,噁心不已。她保持面容的平靜,「臣妾深覺夜來勞碌,想起皇上還為民間之事煩憂,所以特來請皇上回寢殿安置。」
船閣中燈火皎膠耀耀,將這艙內的一人一物都映得清白分明,無處可躲。有女子敞著肩頭,目色輕佻,望著她似笑非笑,似乎等著看一場好戲,未有一人肯動身。便有一小巧艷嫵的女子銜著艷紅絲絹一角,偏著頭,晃得雪白耳垂上兩枚翠玉嵌紅寶石葉子耳墜滴答晃悠,「皇后娘娘這樣子,像不像咱們閣子里來捉拿官人的大婦。除了兇悍,別無用處!」
另—個搭在她肩上,柔柔道:「可別這麼說,人家是皇后娘娘呢。」
艷女們咬著耳垂笑得暖昧,皇帝饒有趣味地聽著,並無阻止之意。心頭便有怒氣,如翻騰若奔,如懿強忍著煩惡,徐徐環視,側身讓出門口,冷淡道:「請吧。」
皇帝大為掃興,又發作不得,只得揮手道:「皇后命你們回去,便回去吧。」
為首的靚麗女子福身告退,「那妾身等明日再來。」說罷,一個嫵媚眼神拋去,便是如懿也心旌動搖,險險不能自持。
有女子擦肩而過,隨手摺下湖色冰紋瓶中一朵暈紫含笑簪在發間。那花朵只在野外開放,芳香幽幽,也不知是誰尋了來插瓶。花的顏色襯得面容嬌艷欲滴,有種濕漉漉的滑柔。暈紫含笑濃郁的香氣縈繞鼻端,一絲一縷,浸染五臟六腑,一副皮囊都似香氣滲得麻了。
如懿瞟了一眼,正是那肩頭綉了團龍的女子。她低低喚一聲:「容珮。」
為首的靚麗女子福身告退,「那妾身等明日再來。」說罷,一個嫵媚眼神拋去,便是如懿也心旌動搖,險險不能自持。
有女子擦肩而過,隨手摺下湖色冰紋瓶中一朵暈紫含笑簪在發間。那花朵只在野外開放,芳香幽幽,也不知是誰尋了來插瓶。花的顏色襯得面容嬌艷欲滴,有種濕漉漉的滑柔。暈紫含笑濃郁的香氣縈繞鼻端,一絲一縷,浸染五臟六腑,一副皮囊都似香氣滲得麻了。
如懿瞟了一眼,正是那肩頭綉了團龍的女子。她低低喚一聲:「容珮。」
容珮即刻會意,取過瓶側一把修剪花枝的剪子,二話不說便揪住那女子,死命壓在身下,取起剪子就鉸那團龍綉紋。
眾人生來未見過容珮這般厲害角色,驚得目瞪口呆,連叫喚也不會了。容珮綳著一張臉,手勁極大,那女子也反抗不得,等到肩頭冷颼颼,那團龍紋樣已經被鉸得乾淨。容珮悶哼一聲道:「天家龍紋,你也配用在肩上?」
那女子這才反應過來,朝著皇帝驚呼一聲,嚶嚶啜泣。
皇帝有些進退兩難,舉首見如懿陰沉面孔,一時也發作不得,便道:「上來便動手動腳做什麼?」
如懿溫和謙雅,「皇上安心,臣妾不屑與她們動手。自有容珮料理。」她看一眼那號泣女子,連眉頭也不肯為她而皺,「好好出去吧。難不成還想留著這團龍紋樣向你那些恩客炫耀么?」
為首的水沐萍伸手冉冉扶起那嚇哭的女子,清冷道:「我們雖然賣藝,卻不是煙花女子,皇后娘娘何必咄咄相逼?」
如懿和婉道:「即使不是自甘風塵,但已在風塵里,塵灰所到之處,難免污及清明。記得切勿得意忘形或自視過高,來日尋個好人家,也是安穩。牽連皇家事,只會自陷是非中,煩惱無盡。」
那女子停了哭泣,躲在水沐萍身後,畏懼地看著如懿。她俯視足下輕媚女子,神態如常庄靜。她露出了一縷恬淡笑容,「好好回去,再不提這幾日御舟之事,必可一生安然無虞。」
眾人散得乾淨,那脂粉滑膩的氣息尚滯留其間。如懿也不作聲,親自推開船槍窗扇,任由涼風悠悠灌入。
唯余了二人相對,比人多時分更窘迫尷尬,因是上了晚妝,不宜太濃艷,只是薄薄施朱,以粉罩之。如懿面上染了淡淡緋紅的飛霞妝,暈濃化開,如桃花始芳。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笑意,沿著額邊青絲,以水晶、碧璽和金箔做成的五瓣綠梅花鈿幽幽一明,愈顯得冷艷逼人,竟隱隱生出凌霜傲意。
皇帝輕輕咳一聲,「皇后,朕只想喚她們來唱些民間俚曲,了解風物。」
如懿「哦」了一聲,「臣妾以為皇上只喜歡聽評彈唱《隋唐》。」
皇帝笑道:「上次那個女先兒昭柔…朕喜聽《陏唐》,不過是愛那一段唐太宗與長孫皇后的情深意重,感慰自已的寂寥之意罷了。」
如懿一雙妙目澄澈通透,「是么?怎麼臣妾記得《隋唐》說的最多的便是『窮土木煬帝逞豪華,選秀女、建洛宮,惹得各府州縣邑如同鼎沸』呢?」
皇帝矍然色變,厲聲道:「皇后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此夜何時,皇后胡言亂語,意將圖謀不軌么?」
有輕鄙之意從心底蔓然延長,她反唇相問:「皇上以為臣妾獨自前來,會行如何不軌之事?」她微微笑,那眼珠卻冷冷的,如兩丸墨玉,「皇上的日子頗有致趣,每日賞女若賞花,春色無邊,不止開在江南岸上。皇上卻不怕這些邪花靡草來路不明,會行不軌么?」
皇帝睨著眼瞧她,輕輕笑道:「說到致趣,朕瞧皇后這數年來悒悒不樂,便把皇后的這-份情致—起享了。」
夜色漸深漸濃,輕描著水色桃花的白紗燈罩下透出橘紅的燭光,像是一抹水光,泠泠反射著淡淡的華暈。
如懿徐徐道:「皇上一直尊崇孝賢皇后,百般思念。今年是閏二月,否則已是孝賢皇后薨逝之日。臣妾很想知道,若是今日孝賢皇后尚在,皇上是否肯聽一言相勸,保全清譽。」
皇帝凝視著她,緩緩搖頭,「若是孝賢皇后在,—定不會如你一般頂撞冒犯朕。」
如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是啊。若臣妾對皇上寵幸伶人之事不聞不問,皇上一定以為臣妾不在意皇上,無情才無心,便如當日質問臣妾見到您悼亡孝賢皇后之詩時的感觸。可若臣妾為著皇家的顏面考量,為著皇上的龍體思慮,皇上又覺得臣妾倚仗皇后身份橫加干涉,不如孝賢皇后恭順和婉。如此兩難,請皇上告知臣妾,臣妾該如何做才對。」
皇帝唇角微微挑起,頗有玩味,「朕曾屬意你做皇后,是覺得你是聰明女子,亦有才幹。若在兩難之地不能做到兩全其美,朕要你做皇后做什麼?」
她的心思從未這般軟弱過,搖著頭,綿綿訴說心曲,「皇上,臣妾來不及去想,若是一個皇后該如何兩下周全。臣妾只是一個妻子,不希望自己的夫君縱情一時,留下青樓薄倖之名。所以臣妾不去回稟太后,不敢驚動他人,只敢獨自漏夜趕來,為皇上驅散這些會污及您聖明的艷女。您數次南巡,是要留下與聖祖康熙爺一般的英名,垂範人世。不能因為一時的興之所至,而抱憾來日。」她俯下身,重重叩拜,「臣妾無狀,但請皇上三思。」
皇帝長嘆一聲,「如懿,朕這大半生都是在宮裡度過,與你並無不同。甚至你都逼朕幸運些,在未嫁時,在閨閣中,無拘無束地享受過。可朕從做皇子起,每一日無不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朕見到的女子也都是宮裡規行矩步的死板的女子,朕只是好奇,想看看宮外的女子是怎麼樣的,她們的日子是不是鮮活潑辣,活色生香,所以朕才會留了她們在身邊。」
瞧,這便是男人,永遠也停不下獵艷的好奇與追逐。
如懿只覺得齒冷,然而亦深深嘆息,「皇上很想知道宮外的世界,便巡幸江南,覓香逐艷。可是作為臣妾,也很羨慕民間恬淡自足、喜悅平和的日子。夫妻間雖然過得寒薄,但可以稱心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