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恆繃緊了拳頭,暗暗用力,卻無可奈何,那柄寒光刺骨的寶劍就在他顎下,那冷讓遠在對面的我也能深切感受。
「我以江山換她。」輕輕的一聲,寥寥數字,卻讓我淚涌如泉。
此時他不是王,我也不是王后,他的一個我字已經六年不曾聽過,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夾住我的胳膊抖動著,得意的笑聲也從身後傳出。
是時候了,我啞著聲音說道:「如果我們還有其他可換的東西怎麼辦?「
朱虛侯和齊王幾乎同時看向我。
我的氣息已經幾乎被扼斷,剛剛的聲音也是拼盡了全力。
「還有什麼?」齊王幾乎是用吼聲相問。
「齊王后。」我的聲音只有一絲,顫顫的從嗓子里傳出。
三個字讓頸項所累消了一半,「你說筱敏?」
我淡笑,雖然不能回頭,卻能從正面看見朱虛侯絕望的神情。
齊王后常筱敏是齊王劉襄唯一的軟肋。
當年錫穆公兩個女兒都是如花似玉,筱敏更勝姐姐一籌。婉柔淡麗,性情更是讓人贊誇。齊王求娶時筱敏才不過十三歲,錫穆公不允,齊王更是往來於代國和齊國數年頻繁相求。終將錫穆公感動,許了給他。他曾在冊封之時對天盟誓,若相負,必絕命。這就是流傳於劉家的一段佳話,如今卻被我用了來。
朱虛侯見哥哥神情有些渙散,忙厲聲說道:「王兄,她是詐你的。」
劉襄聞言有些清明,頸項間的力道又緊了些,我用力笑著:「昨日王后未回,齊王必是知道的,是不是謊話齊王自己明白。」
琅邪王看到這裡已經尋個角落躲了起來,而陳平依舊坐在原處動也不動。
突如其來的一聲巨吼後,我的背被人猛推一把,站立不穩,踉蹌摔倒,劉恆霎時蹌過,將我抱住,在地上輾轉翻滾了出去。
他穩穩的將我攬住,一動不動。我屏氣,看著他深邃的眼眸。
滿是眷戀深刻,心有些顫然,眼淚也再次抖了出來。
他反剪了手,以左手替我輕輕擦拭淚水,唇邊的笑意濃烈。
我埋在他的懷中將剛剛吞咽下的淚又發了出來,哭個痛快。
不對。
我突然抬頭,惶急的四處查找。
身上沒有血?明明劉章的劍上染滿了血跡。
我拉過他的右手,劉恆不說話,卻將右手緊緊剪背在身後。
他低低的開口,語聲卻是輕柔:「別看,你畏臟。」
一聲哽咽停留在喉嚨里,怔怔的發不出來。
他必是用右手擱開的劍鋒才能來救我,劉章劍上蜿蜒流下的驚心暗紅也是他的。
劉恆的語意旭暖:「又哭成這樣,小小皮肉傷而已,難道我會死掉么?」
只這一句話,觸動了我心底最恐懼的一處,那痛勝過身體髮膚之痛,利而深廣。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我還能苟活么?
一張瘦尖的臉變得如紙般蒼白。
「好了,還有事情呢。」他笑著小聲點醒我。
心神有所恢復,我看著前方痛苦掙扎的劉襄,他此時仍可殺了我們。
朱虛侯上前一步,用帶血的劍尖兒指著我和劉恆,急切的對劉襄說:「王兄,此患不除,我們來日必有大難,你若是以嫂子相換,他們必不能容我們回到齊國,屆時滿盤皆輸,悔之晚矣,王兄!」
「更何況,我們起兵這麼久,本該是我們的天下,憑什麼讓給他們?」朱虛侯仍在試圖說服劉襄。
劉襄將拳捶於胸前,大聲說著:「難道你要本王舍了筱敏么?」
朱虛侯頓了一下。激怒劉襄的話,他的用意也無法實現。這問話的分量不是輕易可以接的住的。
我雙手撐地,爬了起來,看了一眼門外天色,為何還沒來?
「此言差矣,舍與不舍王后是齊王自己的事情,哪裡能問得到自家兄弟呢?」我在旁煽惑。
朱虛侯怒目橫視:「你這個女人,齊王的大業就敗在你的身上,我們兄弟戰功赫赫,你想篡奪?會那麼容易么?」
門外躍進一人,高聲喝道:「怎麼不容易?」
朱虛侯一時失神,我閃到那人身後。
輕笑著,來的還真是時候。
威儀赫赫的身影是齊王兄弟的噩夢,他逆著正午的日光,猶如神砥。
血染的白色戰袍,銀光熠熠的血色盔甲,有些散亂的髮髻。
冷眉健目下,剛毅的面龐帶著風塵僕僕。
他剛從千里之外趕來,身上所染的斑斑血跡不知是呂家的還是齊王系的。
五日前,我們剛到長安城時,我飛鴿傳信讓他速來護衛,那樣長的距離五日就到,披星戴月馬不停蹄才能如此迅速,我心有些戚戚。
「右相和琅邪王叔都在這裡,今天我們就說個理字,到底誰在平叛之時功績最大,齊王與灌嬰聯手,未動一兵一足,而代國派去的人馬全部都在西郊與呂軍奮戰,杜將軍浴血殺敵才保住了齊國,誰才是真正的功臣?難道是兵不血刃的齊王么?」我厲聲質問,纖纖玉指更是直指齊王頭顱。
朱虛王一時語塞,他不是不知,而是故作迷糊。
「那又如何?畢竟京城由本侯平定,不然你所站此處仍是呂家天下。」他回過味兒,大聲笑道,索性將自己的功勞高高懸掛。
「笑話,世人都知兵家大忌便是攻而不守,連自己的老家都沒了,還拿什麼誅殺呂氏,平定長安?」我冷笑一聲,站在杜戰身前。
朱虛侯探身,橫劍向我。
嗆的一聲,朱虛侯的利劍被杜戰所持的碧寒銀槍所擋,震掉在地,他亦抱起酥麻的右腕,瞪視著杜戰。
陳平在身後微微一嗽:「朱虛侯也不必如此,歸根結底還是要看齊王的打算。」
我笑看陳平,老狐狸,果真是老狐狸,此時勝敗已經有些眉目,他又站出來幫我們了。
劉襄仍是沉吟,我卻柔聲說到:「齊王后的姐妹也是代宮宮裡的美人,說到頭都還是一家,何必在講這些傷感情的話,不如我們今日做個盟約,既了了齊王的憂慮,也解決了此事,不知齊王意下如何?」
「說!」,一個字,瓮在大堂,撞得人的心神欲裂。
「代王在此,琅邪王和右相作證,我們兩國來個盟約,一你退兵回齊,二代王許你當年的七十座城池盡數歸齊如何①?另外,齊過自行律法,錢幣,每年賦稅也不用上繳國庫,官員任命自行安排,包括丞相②。」
劉襄揚頭看過來,眼神中滿是不信。
如此一來,齊國如同自立朝廷,沒有什麼分別。漢宮天下不過是比齊國略大,卻已是滿目瘡痍,相對來說,齊國如果能夠自治,將勝過漢宮百倍。他當然明白這其中的好處。
正因為太好了,他有些不敢相信。
我心中卻別有篤定。淡意笑著。
朱虛侯劉章冷笑一聲:「憑什麼相信你的話?」
劉恆笑著起身,喚人拿過紙來,將右手狠狠按在上面,鮮紅的血印讓我心突突跳了起來,喉嚨之處開始有些嘔意。
生完劉武后我就開始見不得血,聞到想到看到都會嘔吐。劉恆知曉,所以不讓我看。
「就憑這個。」劉恆似笑非笑的看著朱虛侯劉章。
那是劉恆用血書寫的保證,也是最為可信的承諾。
劉襄和劉章互看了一眼。有些疑慮。
琅邪王笑著從後面轉出來,打著圓場:「本王也可以作證,還有右相。」
陳平沉著臉,有些僵硬的從右側的座位起身,也躬身施禮:「老臣也願保證。」
「其實本王說句不中聽的話,就是齊王你當上了皇帝,你那母舅駟鈞也是個禍害,實在是讓人不放心,皇位也是坐不安穩阿。」琅邪王見兩兄弟的表情有些鬆弛,倚老賣老的說著。
啪的一聲,琅邪王面前的桌子又碎成兩塊,也成功地讓琅邪王驚恐的閉嘴。
我冷笑一聲,真是沒眼力的孬禍,人人都知道的問題,現在還說,能不被警告么?
「好,那侄兒就遵從王叔和嬸娘的命令,立即退兵。不過不知嬸娘何時肯放筱敏?」劉襄的問話讓我有些動容。他第一個問的是王后,而不是何時封回屬國。
淡淡笑著:「原本本宮也未曾將她囚禁,不過是見昨日晚了,她便睡在太后那了。」
一聲懊悔從朱虛侯那裡傳出,我笑得粲然。
劉襄和常筱敏還是走了。
長長旌戈鐵騎開道,漫漫的宮車隊伍隨行,在那最顯眼的華蓋下,他與她同車相伴。
我揮舞著手帕,笑著為他們餞行,筱敏也是探出頭頻頻張望。
她的一生是幸福的,夫君的疼愛勝過其他。
兩個肯以江山換女人的皇族男子,她身邊一個,我身邊一個。
劉恆為我披上輕薄的披風,笑著說:「如今可後悔了?」
「後悔什麼?」我回頭笑著看他。
晨暉下的劉恆更加俊朗,逆光佇立,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我嘆息著,將手輕輕撫上他包紮嚴實的右手,他是我抓住的一世乾坤。
「一入宮門就再沒有自由了,你還要陪本王掙扎在在此,book/22996/
沉浮半生,你難道不後悔么?」他戲謔道,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篤定和溫暖。
「不怕,臣妾若是怕了,當年就不會與代王攜手了。」我笑的滿足。
八年,我用八年陪伴劉恆,陪伴他走過隱忍的歲月,陪伴他躲避刀劍鋒芒,如今,我陪伴他面對天下蒼生,笑看雄圖壯志的勃發,我不悔,即便將來他與我只能君臣相待也不悔。
這世間有什麼是亘古不變的傳奇?有什麼是遙不可及的夢念?帝王江山,九五之尊,凡是都是一步步踏來。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最不會變的就是自己,最不可及的地方也是自己的內心。從今日起,我不用再懼怕任何人,因為我的命運已經被我牢牢掌控。
歲月終究改變了我,我也改變了劉恆,兜兜轉轉當中,誰又是誰的命中注定,誰又與誰擦身而過,恩恩怨怨理不清也罷,又能把我如何?
萬世敬仰之下,如今我還會怕什麼?
笑掩了眉目,沉溺在無盡的寵愛中,只對他一人笑的燦然。
高後八年,後薨,諸呂叛亂,朱虛王劉章策應齊王襄,誅殺諸呂,齊王母舅駟鈞暴虐,群臣懼重蹈外戚篡權,迎高祖三子恆為帝,是為文帝,改元,文帝元年。尊母薄氏太后,立竇氏為皇后,嫡子劉啟為太子。
文帝元年,齊王劉襄歸國,文帝將高後所收土地盡數歸還,至此七十座城池又歸齊國管轄。
文帝元年,封朱虛侯劉章為城陽王,三弟東牟侯劉興為濟北王,各賞兩千戶,賞銀千斤。
文帝元年,陳平讓右相之職,徙左,周勃為右。
①齊悼惠王劉肥,是高祖最大的庶子。因母為高祖情婦,且隨高祖年久,高祖六年,立劉肥為齊王,封地七十座城,百姓凡是說齊語的都歸屬齊王。悼惠王劉肥即位十三年,在惠帝六去世。他的兒子劉襄即位,是為哀王。哀王元年,孝惠帝去世,呂太后行使皇權,天下事都由呂后決斷。二年,高後把她哥哥的兒子酈侯呂台封為呂王,分出齊國的濟南郡做為呂王的封地。哀王八年,高後分割齊國的琅邪郡把營陵侯劉澤封為琅邪王。至此,齊國七十個城池只餘零星,多數都歸呂家所有。
②藩國所屬大漢,所以丞相多是漢宮委派。一來輔佐,二來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