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
「那賤婢呢?」
葉天士正在收拾桌上的醫箱,聽了這話,回頭望去:「皇上,您是說瓔珞姑娘嗎?」
「除了她,還有誰?」帳幔後影影綽綽一個人影,冰冷如霜道,「把她叫來,朕要親手剝了她的皮!」
皇后坐在床沿,手中端著一隻盛著褐色葯汁的瓷碗,葯汁略燙,她不斷攪著手中的湯勺給之降溫,聞言抬頭一笑:「皇上,瓔珞是為了給您治病,才會口出狂言,現在皇上清了血痰,精神大好,以臣妾來看,瓔珞不但無過,反而有功。」
「……那臭丫頭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你這樣都相信她的話?」弘曆冷冷道,「依朕看,那些話若非早就藏在心裡,能那麼順溜的說完嗎?她分明是借給朕治病的機會,變著法兒地出氣泄憤!」
皇后嘆了口氣:「就算皇上現在想找人算賬,只怕也不行了。」
弘曆忽然沉默下來,帳幔遮去了他此刻的表情,只有因病而形銷骨立的側影倒映在帳子上,良久才言:「……為什麼?」
「瓔珞一回去就發了高燒,身上起了大片紅疹,葉大夫說,是照顧皇上的時候染了病,如今再也支撐不住,倒下了。」皇后抬手撥開眼前的帳幔,「哪怕瓔珞有千萬個不好,看在她精心侍候,又感染惡疾的份上,皇上也不該怪她一時失言啊!若不然,將來還有誰會鞠躬盡瘁,拼力伺候呢?」
帳後露出弘曆陷入沉思的臉,他忽轉過臉來,陰沉沉對皇后一笑:「好,朕不怪她,不但不怪她,還要好好賞賜她……」
養心殿耳房,幾名宮女送來了弘曆的賞賜。
「這,這是……」魏瓔珞半窩在床上,看著對方手裡端著的黑色湯藥,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瓔珞姑娘,這是皇上囑葉大夫特意為你開的葯,快喝葯吧!」宮女走到床沿,一個將她扶起,一個將盛葯的勺子遞到她唇邊。
皇上所賜,哪能推辭。
魏瓔珞只能極不情願的喝了一口,結果哇的一聲,吃進多少吐出多少,一隻手卡著嗓子咳嗽了半天,才驚恐道:「怎,怎麼這樣苦,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宮女老實回道:「黃連。」
魏瓔珞立覺不對:「葉大夫給皇上開的葯裡面沒有黃連啊!」
宮女:「皇上那份沒有,但葉大夫給您開的藥方,一定得有。」
魏瓔珞驚愕道:「為什麼?」
「特傳皇上的話。」宮女面無表情,魏瓔珞卻覺得自己能透過對方的話,看見一張斤斤計較的臉,「黃連清熱燥濕,瀉火解毒啊!」
「……能不喝嗎?」魏瓔珞心驚膽戰看著那滿滿一大碗黃連湯。
「伺候瓔珞姑娘用藥。」宮女以實際行動回應了她。
同一時刻,養心殿寢殿內。
葉天士侍奉在弘曆身旁,手中同樣一隻葯碗,裡頭盛著相似的葯汁,只是獨少一味黃連。
饒是如此,弘曆仍喝的眉頭緊皺,似為了減少自己的痛苦,遂開口問道:「葉天士,那丫頭喝葯了嗎?」
皇上的脾氣真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早上還是賤婢呢,晚上就成了那丫頭,到了明天還不知道會變成什麼。葉天士心裡轉著這個念頭,嘴上則道:「有皇上口諭,自然是要喝葯的。不過,草民不明白,您為什麼要讓她喝黃連呢?」
弘曆冷哼一聲:「這丫頭一肚子壞水,都能沁出毒汁來,黃連瀉火解毒,正適合她!還有什麼對症的中藥最苦?」
鬧起脾氣來,即便天子也如同一個凡人,還是個斤斤計較的小氣男人。葉天士只能本著死同道不死貧道的心,小心回道:「要說最苦的中藥,黃連、木通、龍膽草,都是苦不堪言,最苦的是苦參——」
弘曆一擺手:「那就從今日開始,一天三頓,頓頓不同種類的苦藥,換著法子讓她喝!要是不肯喝,就強行灌!良藥苦口利於病,朕這是為了救命恩人的性命著想,你聽懂了嗎?」
「是。」葉天士應道。
「呵呵呵呵……」許是想到了對方邊喝邊吐的悲慘模樣,弘曆心情大好,想著想著竟笑出聲來,葉天士的湯藥再送到他嘴邊,他也不嫌難喝了,笑吟吟的全喝了下去。
葉天士見此,嘴角抽了抽,卻不敢說什麼。
但得了弘曆這個指派,卻也不是什麼壞事,至少他不必再想什麼理由,什麼借口去探望魏瓔珞了。
出了養心殿之後,他背著藥箱,馬不停蹄的來到側殿耳房。
宮人早已得到消息,一路無人阻攔,他就這樣大搖大擺的走進房門,反手一關,對床上躺著的人影道:「魏姑娘,是我!」
原本氣若遊絲,病得氣息奄奄的魏瓔珞聽見他的聲音,忽然兔子似的從床上竄起,一臉抱怨:「葉大夫,能不能不要加黃連,太苦了!」
「這可由不得我,是上頭的安排。」葉天士用手指了指天,暗示這是來自天子的強制命令,之後打開藥箱,從裡頭翻出一隻小藥瓶來,「硫磺膏是治療疥瘡的,不對症,換這個吧!」
頓了頓,又試探性地問:「瓔珞姑娘,我有事兒不明白……」
魏瓔珞雙手接過:「你問。」
「明知自己從小就對花生過敏,為何要故意服用,引發大片紅疹呢?而且,還找我偽造疥瘡的醫案……」葉天士問道,想起弘曆的所作所為,心裡隱隱有了一個答案。
這沒什麼不好回答的,又或者說最好給他答案,免得他自己胡思亂想。
「……我故意激怒皇上,他醒過神來,第一個就會找我算賬,可我若是染病,他就算氣得七竅生煙,也不好再罰我啦。」魏瓔珞微微一笑,面色帶著病態的蒼白,「畢竟誰都知道,我照顧皇上才會染病啊。」
葉天士略感意外,仔細一想,又覺得一切合情合理,當下佩服的點頭:「姑娘聰慧忠義,旁人難以企及一二,放心,草民一定儘力掩護,不會讓你露出半點破綻!」
魏瓔珞笑而不語。
等到葉天士離開,她才喃喃自語道:「忠義?我不過是藉機發泄心裡的怒氣罷了,誰叫他這樣對皇后娘娘……」
如蓮花開於淤泥中,皇后的品性與宮中其他人相比,簡直可以算得上是纖塵不染。魏瓔珞很喜歡她,有時候甚至會忍不住將她與自己的姐姐作比較,然後得出結論……這兩人很像,無論是品格,還是溫柔照顧她時的模樣……
魏瓔珞能為了姐姐隻身入宮,也能為了皇后怒罵弘曆。
「只是罵人一時爽,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咯……」她輕嘆一聲,卻並不後悔,身旁沒人伺候,也不敢讓人伺候,她拔開瓶蓋,勾了些藥膏在手上,艱難的為自己上好葯,然後便吹燭睡下了。
疼痛難耐,魏瓔珞難受的翻了個身,那些自己的手夠不著的地方,沒有上藥的地方,又癢又疼。
……是誰?
魏瓔珞沒有睜開眼,繼續閉著眼睛裝睡。
一隻冰涼涼的手落在她的額頭上,靜靜試探她額頭的溫度,良久才抽離。
之後,是拔開瓶蓋的聲音,那隻手重新落回她身上,帶著藥膏的清香,動作又輕又緩,胳膊後側,脖頸,後肩……那些她自己夠不著的地方,他一一為她上藥,卻又沒有越軌半步,後背後腰,這些男人不該碰觸的地方,他都沒有藉機去碰,哪怕她此刻「睡著」,哪怕她就算醒著也不會責怪他。
是的,這是一隻男人的手。
一個她認識的男人的手。
瓶蓋重又蓋上,屋子裡寂靜下來。
魏瓔珞仍閉著眼睛,身上舒坦了許多,心裡卻又癢又麻,她不知自己此刻應不應該睜開眼,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看一看他,然後對他笑一笑。
又怕他如往常一樣,落荒而逃。
直至一個溫柔的吻落在她的睫毛上,如蜻蜓點水,如猛虎嗅薔薇。
魏瓔珞極力剋制,才能讓自己的睫毛不至於如自己的心一樣,方寸大亂微微顫抖。
直至關門的聲音輕輕響起,她才睜開眼,嘆了口氣,抬手捂住自己被吻過的那邊睫毛。
「……這場病。」漆黑的夜裡,魏瓔珞不由得翹起嘴角,「也不全是壞事。」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葉天士的湯藥熬到第十日,侍衛所里,傅恆正翻看著手裡一卷兵書,一雙手忽然從他身後伸出,蒙住他的眼睛。
「瓔珞,你怎麼來了?」傅恆任由她蒙住自己的眼睛,輕易的猜出了對方的身份,笑著問,「你的病大好了?」
「你怎知是我?」魏瓔珞放下手,繞到他身側,前幾日的病痛似乎讓她消瘦了一些,愈發顯得楚腰纖細,不堪一握。臉上的笑意卻動人了許多,她對他的笑,總是與對別人的笑不同,「我大好了,多虧某個田螺公子精心照顧我,每晚都為我更換額頭的帕子,用冷水擦手和手臂。」
「咳。」聽到田螺公子這個稱呼,傅恆不自然的以拳掩唇,咳嗽了一聲,「這人是誰呀?」
見他裝傻,魏瓔珞索性跟他一塊裝傻,面露驚訝道:「不是你嗎?」
傅恆搖了搖頭。
「……那可怎麼辦?」魏瓔珞咬了咬唇,雪白貝齒在紅唇上留下幾道淺淺白印,「我以為他是你,才許他為我上藥,那些地方,我是不允許其他人男人碰的……」
傅恆聞言一愣。
「既然不是你,那我就走了。」魏瓔珞輕輕一嘆,轉身離去。
「等等!」傅恆再也坐不住,起身拉住她的胳膊。
「……你還有什麼事要對我說?」她別過臉不看他。
「我……」傅恆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與她說什麼。
真是自作自受,何苦要撒那樣的謊,如今要如何下台?
「傅恆!」正在傅恆苦惱之際,好友的大嗓門透門而入,「連熬十天,我快散架了——」
哐當一聲,大門打開,海蘭察保持著推門的動作,愣在門口,眼珠子左右移動了一下,訕笑道:「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我這就走,這就走,你們繼續,你們繼續哈……」
「……十天?」魏瓔珞忽然回身在傅恆胸口捶了一拳,面頰如同她的嘴唇一樣殷紅,與其說是憤怒,倒更像是害羞,咬著牙道,「還說不是你!」
傅恆望著她奪門而去的背影,忍不住提手撫胸,他覺得自己也生病了,這個地方又癢又軟,像泡在溫湯中,像沐浴在花海中。
「我真不是故意的。」海蘭察見魏瓔珞跑了,以為是自己的錯,搓了搓手,小心翼翼的討好,「要不……我再替你值一天班?」
傅恆一拳砸在他胸口,他這一拳頭可不像魏瓔珞的花拳繡腿,裂石般的力道差點把海蘭察給捶吐了。
「不需要!」傅恆笑道,「你這個大嘴巴!」
他的心如有花開,層層疊疊,相比之下,另外一個人的心情就不那麼美麗了。
「你說什麼?」
養心殿中,又碎了一隻茶盞。
弘曆面色難看地坐在床沿:「你說那個賤婢已經回長春宮了?什麼時候?她不是還病著嗎?」
「回皇上,魏姑娘已經痊癒,昨夜就已經搬回長春宮了。」李玉小心翼翼的回道。
弘曆一聽,怒不可遏,隨手打翻了身旁的銅盆,銅盆滾落,溫水落了一地,殿中的人也跪了一地。
「她明明在朕之後染病,病程最少一個月!」弘曆冷冷道,「為何還能比朕先痊癒?」
「這……這……」李玉吞吞吐吐道,「也許……她病得輕一些?」
「因為她從頭到尾都沒病!」弘曆怒道,「把這個賤婢找來,這一次朕一定要親手剝了她的皮!」
「皇上怎麼了?發這樣大的脾氣。」一個溫柔平和的聲音忽然響起,眾人循聲望去,都在對方的笑容中定下神來。
世上只有兩個女人,笑容有此安定人心的力量,一個是觀音,還一個是皇后。
即便是弘曆,看見她的笑容,怒氣也去了一半,正待將剩下的一半怒氣發泄出來,忽聽她道:「臣妾一路走來,聽見不少宮人在誇皇上呢。」
「哦?」弘曆略感意外,「他們都說了些什麼?」
「很多。」皇后在床沿坐下,「譬如皇上能忍常人不能忍,魏瓔珞為治病冒犯了您,您卻絲毫不計較,是個寬宏大量的明君。」
弘曆一聽,面色古怪。
「不但不怪她,在知道她被您感染了惡疾之後,沒有趕她離開,反而許她留在養心殿,讓最好的大夫給她看病,實乃有德之君,千古難尋……」皇后繼續道。
「夠了!」弘曆再也聽不下去,開口打斷她。
皇后便不再開口,只笑吟吟地看著他。
李玉小心翼翼打量他二人的臉色,見兩人都不開口,只好自己開口道:「皇上,那魏瓔珞……還要不要拿回來?」
弘曆不好對皇后發火,見他撞自己槍口上,立即掉轉槍頭,將火撒在他身上,龍靴蹬在李玉胸口,一下子將他踹翻,弘曆怒氣沖沖道:「你沒聽見嗎!人家出言激怒,是為了救朕!感染惡疾,是為侍疾!就算傳揚出去,人人贊她是不畏強權的忠僕!更何況,她病都痊癒了,再也抓不住痛腳!朕若現在降罪,豈非成了不識好歹的昏君!朕這才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說著說著,他臉色真露出一絲苦色,彷彿接二連三地吃了黃連、木通、龍膽草,苦參……
那些他灌在魏瓔珞碗里的葯,如今全吃在了他自己嘴裡。
真苦,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