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訊,只對某些人來說是喜訊。
但對另外一些人而言,可就是天大的噩耗了。
好不容易哄睡了永瑢,純貴妃略顯疲憊道:「皇上今兒還是宿在長春宮嗎?」
玉壺:「是。」
手指輕輕刮過永瑢的臉頰,純妃輕輕颳去他臉頰上殘留的那顆淚珠。
「永瑢今天也哭著要阿瑪。」純貴妃將手指放在唇邊,輕輕舔舐那一顆苦澀,「……替本宮更衣,本宮要去一趟長春宮。」
長春宮門前。
越是往裡面走,歡聲笑語聲就越清晰。
一男,一女,一小。
恰恰是一家三口。
純貴妃的腳步凝在大門前,半天半天才跨過門檻。
然後她瞅見了她最不想瞅見的一幕。
皇后坐在椅子里,手裡抱著一件小衣,時不時的綉上一針,然後抬起頭,含笑看著對面的一大一小。弘曆哪裡還有半點君王的模樣,混像個傻爸爸似的,將襁褓中的幼兒舉高又放下,逗得對方咯咯咯直笑。
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倒顯得純貴妃像個外人似的。
強打精神,純貴妃笑著上前:「見過皇上,皇后……呀,這就是七阿哥吧,瞧瞧他,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是富貴天然的好面相呢。」
出生沒多久的孩子,眉眼都還沒長開,何來什麼天庭飽滿,地闊方圓,弘曆卻信了,不但信了,還有些不大滿意,道:「這孩子容貌十分類朕,這樣的面相,豈止富貴天然,將來福氣不可限量!」
純貴妃面色一僵,見他一門心思全在這孩子身上,眼中沒有自己,更沒有哭著等他來的永瑢,心中五味摻雜,滋味難言。
又待了一會,實是待不下去了,純貴妃只得起身告辭。
回了鍾粹宮,竟發現一個意料之外的客人已經先她一步,等在了宮裡。
「你回來了。」嫻貴妃拿著一隻七巧板,逗弄著膝上的永瑢,笑問,「見到七阿哥了?」
純貴妃點點頭,言不由衷道:「七阿哥聰明伶俐,十分討人喜歡。」
「是呀。」嫻貴妃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順著她的話說道,「皇上十分看重七阿哥,剛剛吩咐下來,說今年的除夕團圓年飯在乾清宮辦,還得早早結束,免得七阿哥吹風受了寒。」
「啊啊,啊啊……」永瑢見母親來了,人在嫻貴妃懷裡,兩隻小胖手卻朝純妃伸來。
純貴妃見了他,心中一片柔軟,過去將他抱了起來,耳邊,忽響起嫻貴妃的嘆息:「宮裡阿哥雖多,但我我還從未見過皇上對任何一位阿哥如此愛若珍寶。」
「永琮是正宮嫡子,自然要比旁人受寵些。」純貴妃勉強道。
「是呀,正宮嫡子,與別不同。」嫻貴妃笑道,「你可知道,他出生那天,恰逢天降甘霖,解了甘肅大旱,別說是皇上,就連太后說,這孩子受天庇佑,有大福氣!人人都在議論,待七阿哥長成,便是承繼大統的最佳人選。」
「承繼大統?」純貴妃難掩驚容,「可先帝爺不是早有明旨,要秘密立儲嗎?」
「那不過是明面上的規矩。」嫻貴妃失笑一聲:「你忘了,從前先帝雖未明言,宗室王公,滿朝大臣,誰不知道皇上便是未來儲君。如今皇上對七阿哥寵愛異常,宗室大臣自心領神會,就連外藩王和外國使臣們,也都紛紛送來賀禮呢。」
純貴妃抱著懷中愛子,沉默良久,才緩緩道:「大清歷代皇帝,從未有正宮嫡子承繼大統的先例……」
「正是!」玉壺在一旁幫腔道,「七阿哥還未長成,誰知是個什麼資質,怎麼就能承繼大統!」
她這話說得又太過赤裸裸了,純貴妃眉頭一皺:「玉壺!不可亂說!」
嘴裡呵斥,眼睛卻瞄向了嫻貴妃,似在等她點頭。
但嫻貴妃卻搖了搖頭,苦笑道:「佔了一個嫡子,佔盡了天下人心啊!」
佔了一個嫡子,佔盡了天下人心。
嫻貴妃已走,她的這句話卻如同鐘鳴,時時敲在純貴妃心頭,久而久之,心煩意亂,嫻貴妃忽然一揮手,袖擺掃過桌面,已經拼了一半的七巧板圖案如被風卷,紛亂四散。
永瑢廢了好大力氣才拼好它,見了這一幕,楞了片刻,然後小臉一皺,哇哇大哭起來。
「六阿哥不哭,奴才替您重排。」玉壺忙跪在地上,將散落在地的七巧板一塊塊撿起來。
永瑢的哭聲將純貴妃驚醒,她怔怔半晌,忽將永瑢摟入懷中,略帶哭腔:「永瑢,都是額娘不好,額娘亂髮脾氣,嚇壞了你……」
永瑢年歲雖小,卻是個極貼心的孩子,見母親哭了,就吸溜著鼻子,抱著她的腦袋,陪她一塊兒哭。
一大一小哭了好一會才停下來,純貴妃從玉壺手裡接過溫熱毛巾,輕輕替永瑢擦拭著臉蛋,輕輕問:「玉壺,你說說,永瑢比七阿哥差在哪兒呢?」
「我們六阿哥,半點不比七阿哥差。」玉壺自是替自家小主子說好話,「非但不差,還各個地方都強過他。」
自家孩子,總是千好萬好,純貴妃笑道:「你說得不錯,永瑢又聰明,又體貼,宮中這麼多的阿哥里,沒誰比他更出色,差就差在,差就差在……」
她的聲音如同初雪,消融在空氣里。
與此同時,鍾粹宮外。
林花正濃,何必匆匆。
嫻貴妃信步閑庭,自一棵棵梅花樹下走過,忽然執著美人扇的手向上一抬,扇子壓低一枝花枝。
花枝上一大一小,一朵大紅梅花緊挨著一隻細小花苞,如同母子般親昵。
「珍兒。」嫻貴妃笑道,「你可知道,天底下的孩子不同,天底下的母親卻都是一個模子里造出來的……她們都想將天下最好的一切,捧到自家孩子面前。」
收回扇子,她繼續笑著前行。
身後,一大一小,紅梅與花苞皆落下枝頭,落在她留在地上的那隻泥腳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