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庄和陵容走後,棠梨宮中又熱鬧起來。那熱鬧從皇帝豐厚而精美的賞賜一樣一樣的進入我的宮室開始,由於有了皇帝介入的緣故,這熱鬧遠遠勝於我入宮之初。
我突如其來的晉封和榮寵引起了這個表面波瀾不驚的後宮極大的震動和衝擊,勾起了無數平日無所事事的人的好奇心,以至於幾乎在我晉封的同一刻被貶黜的余更衣的故事像是被捲入洶湧波濤中的一片枯葉般被迅速湮沒了,除了少數的幾個人之外沒人再關心她的存在,昔日得寵高歌的余更衣的消失甚至不曾激起一絲浪花。而後宮眾人的好奇心伴隨著羨慕和妒恨以禮物和探望的形式源源不斷的流淌到我的宮中,讓我應接不暇。
日暮時分,皇帝終於下了旨意,要我除他和太醫之外閉門謝客好好養病。終於又獲得暫時的清閑。
我在這生疏而短暫,充滿了好奇、敵意和討好的熱鬧里下了一個很重要的決定。我決定以迎接戰鬥的姿態接受皇帝的寵愛,奉獻上我對他的情意和愛慕。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條充滿了危險和荊棘的道路。但是那個春光明媚的下午和皇帝玄凌的笑容為我開啟了另一扇門,那是一個充滿誘惑和旖旎繁華的世界,是我從未接觸過的,儘管那裡面同時也充斥著刀光劍影和毒藥的脂粉香氣,但是我停止不了我對它的嚮往。
這個晚上我在鏡子前站立了良久,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獨自關在後堂里,然後點燃了滿室的紅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我穿上最美麗的衣服,戴上最華麗的首飾,然後把衣服一件一件穿上又脫下。我凝視著鏡子里自己美好的年輕的臉龐和身體,忽然懷疑我是否要這樣一生沉寂下去,在這寂寂深宮裡終老而死。這讓我想起曾經在書上看到的兩個成語,叫做「孤芳自賞,顧影自憐。」
玄凌的出現讓我突然愛上《詩經》和樂府里那些關於愛情的美妙的詩句。即使我在以為他是清河王之後決定扼殺自己對他思念,可是我無法扼殺自己的想像。在我的想像里,那些美好的愛情故事的男女主角一律成了我和他。在那幾天里我一直懷疑這樣的想像會不會持續我的一生,成為我沉寂枯燥的生命里唯一的樂趣;有時,我會想,溫實初冒昧的求婚和這個明朗的春天是否會成為我唯一值得追憶和念念不忘的事。我甚至想,如果如眉庄所說,依靠皇帝的力量,我的家族能否有更好的前途,我的人生因為他也許稀薄也許厚重的寵愛而變得更有意義一些。
我在自己的身體和面容上發現了一些蟄伏已久的東西,現在我發現它們在蠢蠢欲動。很好,它們想的和我一樣。
既然已經決定了,那麼,我要一個最好的開場,讓我一步一步踏上後宮這個腥風血雨之地。
我一件一件無比鄭重的穿上衣服,打開門時我的神色已經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我對小連子說:「去太醫院請溫大人來。」
溫實初到來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我摒開所有人,只留了流朱浣碧。見他急切的神情,我已瞭然他聽聞了這件事。
宮闈之事,盛衰榮辱,永遠是不長腳又跑得最快的,可以遍布到宮廷的每一個犄角旮旯里,連最細小的門縫裡,都隱藏著溫熱的傳聞和流言。
我開門見山道:「躲不過去了。」
他的神色瞬間黯淡了下來,轉瞬間目光又被點燃,道:「臣可以向皇上陳情,說小主的身體實在不適宜奉駕。」
我看著他:「如果皇上派其他的太醫來為我診治呢?我的身體只是因為藥物的緣故才顯病態,內里好的很。若是查出來,你我的腦袋還要不要?你我滿門的腦袋還要不要?!」
他的嘴微微張了張,終是沒說出什麼,目光獃滯如死魚。
我瞟他一眼,淡淡道:「溫大人有何高見?」
他默然,起來躬身道:「臣,但憑莞嬪小主吩咐。」
我溫和的說:「溫大人客氣了。我還需要你的扶持呢,要不然後宮步步陷阱,嬛兒真是如履薄冰。」
溫實初道:「臣不改初衷,定一力護小主周全。」
我含笑道:「那就好。請溫大人治好嬛兒的病,但是不要太快治好,以一月為期。」
「那臣會逐漸減少藥物的分量,再適時進些補藥就無大礙了。」
浣碧送了他出去,流朱道:「小姐既對皇上有意,何不早早病癒?是怕太露痕迹惹人疑心嗎?」
我點頭道:「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皇帝的心思。我的病若是好的太快,難免失於急切。你要知道,對於男人,越難到手就是越是珍惜,越是放不下,何況他是帝王,什麼女子沒有見過,若我和別的女子一樣任他予取予求,只會太早滿足了他對我失去興趣。若是時間太久,一是皇上的胃口吊的久了容易反胃;另外後宮爭寵,時間最是寶貴。若是被別人在這時間裡捷足先登,那就悔之晚矣了。」
流朱暗暗點頭:「奴婢記下了。」
我奇道:「你記下做什麼?」
流朱紅了臉,囁嚅道:「奴婢以後嫁了人,也要學學這馭夫之術。」
我笑得喘氣:「這死丫頭,才多大就想著要夫婿了。」
流朱一扭身道:「小姐怎麼這樣,人家跟你說兩句體己話你就笑話我。」
我勉強止住笑:「好,好,我不笑你,將來我一定給你指一門好親事,了了你的夙願。」
次日,內務府總管黃規全親自帶了一群內監和宮女來我宮裡讓我挑選。見了我忙著磕頭笑道:「莞主子吉祥!」
我微笑道:「黃總管記差了吧,我尚居嬪位,只可稱『小主』,萬不可稱『主子』。
黃規全吃了個閉門羹,訕笑道:「瞧奴才這記性。不過奴才私心裡覺得小主如此得聖眷,成為主子是遲早的事,所以先趕著叫了聲兒給小主預先道賀。」
我含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旁人不知道的會以為你當了這麼多年的內務府總管還不懂規矩,抓了你的小辮子可就不好了。也沒的叫人看著我輕狂僭越。」
一席話說完,黃規全忙磕著頭道:「是是是,奴才記住小主的教誨了。」
我命了黃規全起來,他躬著腰,臉上堆滿了小心翼翼的討好的笑容,畢恭畢敬的說:「啟稟主子,這些個宮女內監全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個個拔尖兒。請小主選個八個內監和六個宮女。」
我掃了地下烏鴉鴉的一群人,細心挑了樣子清秀、面貌忠厚、手腳靈便的十來個人,對小允子和槿汐道:「就這幾個了,帶下去好好教導著。」
黃規全見小允子領了人下去,賠笑指著身後跪著的一個小太監道:「奴才昏聵。因前幾日忙著料理內務府的瑣事,把給小主宮裡的桌椅上漆那回事指給了小路子辦。誰知這狗奴才辦事不上心,竟渾忘了。奴才特特帶了他來給小主請罪,還請小主發落。」
我還不及答話,佩兒見我裙上如意佩下垂著的流蘇被風吹亂了,半蹲著身子替我整理,口中道:「黃公公的請罪咱們可不敢受,哪裡擔待的起呢?沒的背後又聽見些不該聽見的話,叫人嗆得慌!」
我嗔斥道:「越發不懂規矩了,胡說些什麼!」佩兒見我發話,雖是忿忿,也立刻噤了聲不敢言語。
黃規全被佩兒一陣搶白,臉色尷尬,只得訕笑著道:「瞧佩姑娘說的,都是奴才教導下面的人無方。」
我微笑道:「公公言重了。公公料理這內務府中的事,每天少說也有百來件,下面的人一時疏忽也是有的,何來請罪之說呢。只是我身邊的宮女不懂事,讓公公見笑了。」
黃規全暗自鬆一口氣,道:「哪裡哪裡。多謝小主寬宥,奴才們以後必定更加上心為小主效力。」又笑道:「奴才已著人抬了一張新桌子來,還望小主用著不嫌粗陋。」
我點頭道:「多謝你心裡想著。去吧。」
黃規全見我沒別的話,告了安道:「莞嬪小主要是沒有別的事情奴才這就下去了,恭祝莞嬪小主身體泰健。」
眼見黃規全出去了。我沉下臉來呵斥佩兒:「怎麼這樣浮躁?!言語上一點不謹慎。」
佩兒第一次見我拿重話說她,不由生了怕,慌忙跪下小聲說:「就這黃規全會見風使舵,先前一路剋扣著小主的用度,如今眼見小主得寵就一味的拿了旁人來頂罪拍馬……」
「我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心裡明白曉得提防就行,這樣當著撕破臉,人家好歹也是內務府的總管,這樣的事傳出去只會叫人家笑話我們小氣輕浮,白白的落人口實。」我微微嘆氣:「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只是不該爭一時的意氣。跟紅頂白的事見得多了,宮中人人都會做,不是只他黃規全一個。」
佩兒垂了頭,臉色含愧,低聲道:「奴婢知錯了。」
「記著就好。不過你警醒那奴才兩句也好,也讓他有個忌憚,只是凡事都不能失了分寸。」
我喚了槿汐過來道:「你去告訴底下的人,別露了驕色,稱呼也不許亂。如今恐怕正有人想捉我們的錯處呢。」
槿汐答「是」,又道:「有件事奴才想啟稟小主。」
「你說。」
「黃規全是華妃娘娘的遠親……」
我舉手示意她不必再說下去,「我知道了。正想跟你說這事,這些新來的內監宮女雖是我親自挑的,但都是外面送來的人。你和小允子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給我好好的盯著,不許他們有什麼手腳。另外,只派他們做粗活,我近身的事仍由你們幾個伺候。」
槿汐道:「奴婢和允公公必定小心謹慎。」
我問道:「今日的葯煎好了沒?好了讓流朱拿進來我喝。」
自從玄凌親自關心起我的病情,太醫院更是謹慎,不敢疏忽,溫實初每日必到我宮中為我請脈。
藥量之事更不許別人插手,一點一點酌情給我減少,親自調製我藥量才交於宮女去煎。同時又以藥性不相衝的補藥為我調養。
皇帝隔一天必來看我,見我精神漸漸振作,臉上也有了血色,很是高興。
一日清早,我剛起了身,皇帝身邊的內監小合子滿臉喜氣來傳話,說皇帝下了早朝就要過來看我,讓我準備著。
晶清道:「皇上就要過來,小主要不要換身鮮亮的衣服接駕,奴婢幫小主梳個迎春髻可好?」
我只笑著不答,轉頭去問槿汐:「宮中后妃接駕大多是艷妝麗服吧?」
「是。宮中女子面聖,為求皇上歡喜,自然極盡艷麗。」
我含笑點頭,讓浣碧取了衣裳來。淺綠色銀紋綉百蝶度花的上衣,只袖子做得比一般的寬大些,迎風颯颯。腰身緊收,下面是一襲鵝黃綉白玉蘭的長裙。梳簡單的桃心髻,僅戴幾星乳白珍珠瓔珞,映襯出雲絲烏碧亮澤,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著細細一縷銀流蘇。
晶清試探著說:「小主穿著好美,只是素淡了些。」
我只笑著,「這樣就好了。」宮中女子向來在皇帝跟前爭奇鬥豔,極盡奢麗,我只穿得素雅,反而能叫他耳目一新。
梳妝打扮停當,過不片刻皇帝就到了。我早早在宮門前迎候,見了他笑著行了禮。他攙住我道:「外頭風大,怎麼出來了。快隨我一同進去。」
我謝了恩站起身來,玄凌見了我的服飾,果然目光一亮,含笑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朕的莞嬪果然與眾不同。」
我聽他讚許,心中歡喜,含羞道:「皇上不嫌棄臣妾蒲柳之質罷了。」
進堂坐下,早有小宮女備下了錦緞墊子鋪在蟠龍寶座上,又焚了一把西越所貢的瑞腦香在座側的錯金波斯文紐耳銅爐里,淡白若無的輕煙絲絲縷縷沒入空氣中,一室馥郁裊繞。我見玄凌坐下,才在他身側的花梨木交椅上坐了。
玄陵微微頷首道:「此香甚好。聽了一早上朝臣的奏摺,正頭昏腦脹的。」我抿嘴一笑,看來我沒讓人預備錯。
我婉聲道:「皇上一早下了朝便過來看臣妾。想必皇上也累了,臣妾去奉一盞茶來好不好?」
玄凌微笑道:「這種事讓下人去做也就罷了,何必你親自動手。」
「臣妾親自奉上的茶怎是旁人可以比的,還請皇上稍候。」我一笑翩然走進暖閣,少頃捧了一盞和闐白玉茶盞出來走到他面前,含笑道:「臣妾烹的茶,不知是否對皇上的脾胃?皇上可不要嫌棄才好。」嘴上說笑,心裡卻不由得有些忐忑,盼他品了茶能歡喜,又怕茶味不合他的意,若是他皺了眉頭不喜歡可怎麼好。
玄凌道:「你親手調的,這心意朕最歡喜。」他接過去打開細白如玉的瓷碗一看,盞中盈盈生碧似裊裊的煙霞,茶香襲人肺腑,贊道「好香的茶」,飲了一小口,微微蹙眉沉思,又飲了一口。我心中一沉,以為他不喜,正惶然無措間,玄凌的眉毛慢慢舒展開來,笑意漸濃,看著我問:「這茶的味道格外清冽沁香,朕品了半日,茶葉是越州寒茶,有松針和梅花的氣味,其餘卻不分明,你來告訴朕還放了什麼?」
我笑道:「皇上好靈的舌頭,這道茶叫『歲寒三友』,取松針、竹葉和梅花一起用水烹了,那水是夏天日出前荷葉上的露珠,才能有如斯清新。」
「古人云『茶可以清心也』,今日喝了莞卿你的茶,朕才知古人之言並不虛。」
我臉上微微一紅,「皇上過獎了。也是機緣湊巧,臣妾去歲自己收了兩瓮捨不得喝,特意帶了一瓮進宮一直埋在堂後梨樹下,前兩日才叫人挖了出來的。」
「如今在棠梨宮裡還住的慣么?朕瞧著偏遠了些。」
「多謝皇上關懷。臣妾覺著還好,清靜的很。」我的聲音微微低下去:「臣妾不太愛那些熱鬧。」
玄凌的指尖滑過我的臉頰,抬手捋起我鬢角的碎發,彷彿是滾燙的一道隨著他的手指倏忽凝滯在了臉頰,只聽他輕輕說:「朕明白。棠梨清靜,地氣好,也養人。」他只笑著,一雙清目只細細打量我,片刻道:「朕瞧著你氣色好了不少,應該是大好了。」
「原也不是什麼大病,是臣妾自己身子虛罷了。如今有皇上福澤庇佑,自然好得更快。」
玄凌只看著我含笑不語,目光中隱有纏綿之意。我見他笑容頗有些古怪,正悶自不解,一眼瞥見身畔侍立的槿汐紅了臉抿嘴微笑,忽然心頭大亮,不由得臉上如火燒一般,直燒得耳根也如浸在沸水之中。
玄凌見我羞急,微笑道:「莞卿害羞起來真叫朕愛不釋手。」
我想到還有宮女太監侍立在側,忙想縮手,急聲道:「皇上……」
他的笑意更濃,「怕什麼?」
我回頭去看,不知什麼時候槿汐她們已退到了堂外,遙遙背對著我們站著。玄凌拉著我的手站起身來,輕輕把我擁入懷中。他的衣襟間有好聞的龍涎薰香,夾雜著瑞腦香的清苦味道,還有他身上那種盛年男子陌生而濃烈的氣息,直叫我好奇並沉溺。他的氣息暖暖的拂在脖頸間,有點點濕熱的意味,像夏日裡只穿了輕薄的衣衫貪一歇涼快。
窗外海棠的枝條上綻滿了欲待吐蕊的點點緋紅,玄凌靜靜的擁著我。時日暖和,瑩心堂內的窗紗新換成了的江寧織造例貢上用雨過天青色蟬翼紗,朦朧如煙,和暖的風吹得那輕薄的窗紗微微鼓起若少女微笑的腮。風吹過樹葉的聲音漱漱,像是極親密的低語喁喁。那聲音隔得那樣遠,彷彿是在遙不可及的彼岸,向我溫柔召喚。我雖是膽大不拘,此時只覺得掌心裡一點綿軟向周身蔓延開來,腦中茫茫然的空白,心底卻是歡喜的,翻湧著滾熱的甜蜜,只願這樣閉目沉醉,不捨得松一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