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一更,宮中已是寂靜無聲。棠梨宮也如往常般熄滅了庭院里一半的燈火,只是這如往常般平靜的深夜裡隱伏下了往日從沒有的伺機而動的殺機。我依然毫無睡意,在朦朧搖曳的燭光里保持著夜獸一般的警醒和驚覺。我開始覺得後宮裡靜謐的夜裡有了異樣的血腥的氣味,夾雜著層出不窮防不勝防的陰謀和詛咒,在每一個嬪妃宮女的身邊蠢蠢欲動,虎視眈眈。這個萬籟俱寂的春夜裡,我彷彿是突然蘇醒和長大了,那些單純平和的心智漸漸遠離了我。我深刻的認識到,我已經是想避而不能避,深深處在後宮鬥爭的巨大漩渦之中了。
更鼓的聲音越來越近了,洪亮的梆子捶擊更鼓的聲音不知會不會驚破旁人的春夢。而對於我,那更像是一聲聲尖銳的叫囂。我帶著流朱浣碧悄無聲息的走到院中,宮牆下已經埋伏几個小內監。槿汐悄悄走近我,指著棠梨宮門上伏著的一個人影極力壓低聲音說:「小連子在上面,單等那賊人一出現,便跳下去活捉了他。」我點了點頭,小連子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他伏在宮門上,若不是仔細留神還真看不出來。
只聽得宮牆外有兩聲布谷鳥兒的叫,槿汐提著燈籠也學著叫了兩聲,果然在宮牆的洞里伸過一隻手來,掌上托著小小一個紙包,掌心正是有條疤痕的。槿汐一點頭,旁邊小內監立刻掩上去一把扭住那隻手。那隻手著了慌,卻是用力也扭不開。再聽得牆外「唉呦」幾聲,小連子高聲道:「稟小主,成了!」
轉瞬間宮燈都已點亮,庭院里明如白晝。小連子扭了那人進來,推著跪在我面前。卻是個小內監的模樣,只低著腦袋死活不肯抬頭,身形眼熟的很。我低頭想了想,冷哼一聲道:「可不是舊相識呢?抬起他的狗頭來。」
小連子用力在他後頸上一擊,那小內監吃痛,本能的抬起頭來,眾人一見皆是吃驚,繼而神色變得鄙夷。那小內監忙不迭羞愧的把腦袋縮了回去,可不是從前在我身邊伺候的小印子。
我淡淡一笑,道:「印公公,別來無恙啊。」
小印子一聲不敢吭,流朱走到他近旁說:「呦,可不是印公公嗎?當初可攀上了高枝兒了啊,現如今是來瞧瞧我們這般還窩在棠梨宮裡守著舊主兒的故人么?可多謝您老費心了。」伸手扯扯他的帽子,嬉笑道:「現如今在哪裡奉高差啊,深更半夜的還來舊主兒宮裡走走。」
小印子依舊是一聲不言語。流朱聲音陡地嚴厲:「怎麼不說,那可不成賊了。既是賊,也只好得罪了。小連子,著人拿大板子來,狠狠的打!」
小連子打個千兒,道:「既是流朱姑娘吩咐了,來人,拿大板子來,打折了賊子的一雙腿才算數!」
小印子這才慌了神,連連叩首求命。我含笑道:「慌什麼呢?雖是長久不見,好歹也是主僕一場,我問你什麼答就是了,好端端的我做什麼要傷你?」
我對左右道:「大板子還是上來預備著,以免印公公說話有後顧之憂,老是吞吞吐吐的叫人不耐煩。」
小允子立刻去取了兩根宮中行刑的杖來,由小內監一人一根執了站在小印子兩旁。
我問道:「如今在哪裡當著差使呢?」
「在……在余更衣那裡。」
「那可是委屈了,余更衣如今可只住在永巷的舊屋子裡,可不是什麼好處所呢。」
小印子低著腦袋有氣無力的答:「做奴才的只是跟著小主罷了,沒的好壞。」
我輕笑一聲:「你倒是想的開。當初不是跟著你師傅去了麗貴嬪那裡,怎的又跟著余更衣去了。」
「余更衣當日進了常在,麗主子說余更衣那裡缺人,所以指了奴才去。」
「麗主子倒是為你打算的長遠。短短半年間轉了三個主子,你倒是吃香的很。」小印子滿面羞慚的不做聲。我淡淡的道:「這舊也算是敘完了。我現在只問你,半夜在我宮外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小印子嚇得愣了一愣,才回過神道:「奴才不過是經過。」
「哦,這半夜的也有要緊差事?」
「這……奴才睡不著出來遛遛。」
「是么?我看你還沒睡醒吧。我懶得跟你多廢話。」我轉頭對小允子道:「把合宮的宮人全叫出來看著,給我狠狠的打這個背主忘恩的東西,打到他清醒說了實話為止!」我又冷冷道:「我說怎麼我這宮裡的情形能讓外人摸得清楚,原來是這宮裡出去的老人兒。」
小允子走近我問:「敢問小主,要打多少?」
我低聲說:「留著活口,別打死就行。」站起身來道:「流朱浣碧給我在這兒盯著,讓底下的人也知道背主忘恩的下場。槿汐,外頭風涼,扶我進去。」
槿汐扶著我進去,輕聲道:「小主折騰了半夜,也該歇著了。」
我聽著窗外殺豬似的一聲比一聲凄厲的嚎叫,只端坐著一言不發。不過須臾,外頭的動靜漸漸小了。小允子進來回稟道:「小主,那東西受不得刑,才幾下就招了。說是余更衣指使他做的。」
「捆了他和花穗一起關著,好好看著他倆。」
小允子應了出去,我微一咬牙道:「看這情形,我怎麼能不寒心。竟是我宮裡從前出去的人……我待他不薄。」
槿汐和言勸慰道:「小主千萬別為這起爛污東西寒心。如今情勢已經很明了,必是余更衣懷恨在心,才使人報復。」
「我知道。」對於余氏,我已經足夠寬容忍耐,她還這樣步步相逼,非要奪我性命。沉默良久,輕輕道:「怎麼這樣難。」
「小主說什麼?」
我無聲的嘆了一口氣:「要在這宮裡平安度日,怎麼這樣難。」
槿汐垂著眼瞼,恭謹道:「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
「如今我才明白,宮中為何要時時祈求平安祥瑞,應為平安是後宮裡最最缺少的。因為少才會無時無刻想著去求。」我想一想,「這事總還是要向皇上皇后稟報的。」
「是。」
「明早你就先去回了皇上。」
「奴婢明白。那余更衣那裡……」
我思索片刻,「人贓俱在,她推脫不了。」遲疑一下,「若是皇上還對她留了舊情就不好辦了,當初她就在儀元殿外高歌一夜使得皇上再度垂憐。此女心胸狹窄,睚眥必報……萬一沒能斬草除根,怕是將來還有後患。」
「小主可有萬全之策?」
我的手指輕輕的篤一下篤一下敲著桌面,靜靜思索了半晌,腦海中忽然划過一道雪亮,莞爾一笑道:「毒藥詛咒加上欺君之罪,恐怕她的命是怎麼也留不下了。」
「小主指的是……」
「你可還記得你曾問過我當日除夕倚梅閣里是否有人魚目混珠?」
槿汐立時反應過來,與我相視一笑。
這一夜很快過去了,我睡得很沉。醒來槿汐告訴我玄凌已發落了小印子與花穗,正在堂上候我醒來。急忙起身盥洗。
讓皇帝久等,已是錯了見駕的規矩。我見玄凌獨自坐著,面色很不好看,輕輕喚他:「四郎。」
見我出來玄凌面色稍霽,道:「嬛嬛,睡得還好?」
我憂聲道:「多謝皇上關心,就怕是睡得太沉才不好。」
「朕知道,你身邊的順人一早就來回了朕和皇后。今日起你的葯飲膳食朕都會叫人著意留心,今番這種陰險之事再不許發生。」說到最後兩句,他的聲音里隱約透出冰冷的寒意。「後宮爭寵之風陰毒如此,朕真是萬萬想不到!那個花穗和小印子,朕已命人帶去暴室杖斃了;至於余更衣,朕下了旨意,將她打入去錦冷宮,終身幽禁!,嬛嬛,你再不必擔驚受怕了。」
皇帝果然手下留情,我念及舊事,心中又是惶急又是心酸,復又跪下嗚咽落淚道:「嬛嬛向來體弱與世無爭,不想無意得罪了余更衣才殃及那麼多人性命,嬛嬛真是罪孽深重,不配身受皇恩。」
皇帝扶我手臂溫和道:「你可是多慮了。你本無辜受害,又受了連番驚嚇,切勿再哭傷了身子。」
我流著淚不肯起來,俯身道:「嬛嬛曾在除夕夜祈福,惟願『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卻不想天不遂人願……」我說到此,故意不再說下去,只看著玄凌,低聲抽泣不止。
果然他神色一震,眉毛挑了起來,一把扯起我問:「嬛嬛。你許的願是什麼?在哪裡許的?」
我彷彿是不解其意,囁嚅道:「倚梅園中,但願『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我看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說:「那夜嬛嬛還不小心踏雪濕了鞋襪。」
玄凌的眉頭微蹙,看著我的眼睛問:「那你可曾遇見了什麼人?」
我訝異的看著他,並不迴避他的目光,道:「四郎怎麼知道?嬛嬛那晚曾在園中遇見一陌生男子,因是帶病外出,更是男女授受不親,只得扯了謊自稱是園中宮女才脫了身。」我「呀」了一聲,恍然大悟道:「莫不是那夜的男子……」我惶恐跪下道:「臣妾實在不知是皇上,臣妾失儀,萬望皇上恕罪!」說完又是哭泣。
玄凌擁起我,動情之下雙手不覺使了幾分力,勒得我手臂微微發痛,道:「原來是你!竟然是你!朕竟然錯認了旁人。」
我裝糊塗道:「皇上在說什麼旁人?」
玄凌向堂外喚了貼身內侍李長進來道:「傳朕的旨意。冷宮余氏,欺君罔上,毒害嬪妃。賜,自盡。」
李長見皇帝突然轉了主意,但也不敢多問,躬身應了出去冷宮傳旨。我假意迷惑道:「皇上怎麼了?忽然要賜死余氏?」
玄凌神色轉瞬冰冷:「她,欺君罔上,竟敢自稱是當日在倚梅園中與朕說話的人。你我當日說話她必定是在一旁偷聽,才能依稀說出幾句。這『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一句竟是怎麼也想不出來,只跟朕推說是一時緊張忘了。」他語氣森冷道:「她多次以下犯上,朕均念及當日情分才饒過了她。如今卻是再無可恕了。」
我慌忙求情道:「余氏千錯萬錯,也只仰慕皇上的緣故。更何況此事追根究底也是從臣妾身上而起,還請皇上對余氏從輕發落。」
玄凌嘆息道:「你總是太過仁善,她這樣害你,你還為她求情。」
我心中微有不忍,終究是余氏一條人命犯在了我手裡,不覺難過流淚,「還望皇上成全。」
「你的心意我已明白。只是君無戲言,余氏罪無可恕。不過,既然你為她求情,朕就賜她死後允許屍身歸還本家吧。」
我再次俯身道:「多謝皇上。」
事情既已了結,玄凌與我皆是鬆了一口氣,他握住我手,我臉上更燙卻不敢抽手,只好任他握住。玄凌帶著笑意隨口道:「說起那日在倚梅園中祈福,你可帶了什麼心愛的物件去,是香囊還是扇墜或是珠花?」
我見他問的彷彿全不知我那日掛著的是小像,心知小像不是落在了他手裡。雖微感蹊蹺,也並不往心裡去,只答道:「也不過是女兒家喜歡的玩意罷了,四郎若喜歡嬛嬛再做一個便是。」
玄凌清淺一笑:「此番的事你必定是受了驚嚇,若要做也等你放寬了心再說。」他的目光凝在我臉上,緊一緊我的手:「朕與你的日子還長,不急於一時。」
我聽得他親口說這「日子還長」幾字,心裡一軟翻起蜜般甜,彷彿是被誰的手輕輕拂過心房,溫柔得眼眶發酸,低聲喚他:「四郎。」
玄凌擁我入懷,只靜靜不發一言。畫梁下垂著幾個鍍銀的香球懸,鏤刻著繁麗花紋,金輝銀爍,噴芳吐麝,襲襲香氳在堂中彌盪縈紆。窗外漱漱的風聲都清晰入耳。
良久,他方柔聲說:「朕今日留下陪你。」
我含羞悄聲說:「嬛嬛身子不方便。」
玄凌啞然失笑:「陪朕用膳、說話總可以吧。」
一起用過午膳,玄凌道:「還有些政務,你且歇著,朕明日再來瞧你。」
我起身目送玄凌出去,直到他走了許久,才慢慢靜下心來踱回暖閣。我召了槿汐進來道:「宮女和內監死後是不是都要抬去亂葬崗埋了?」
槿汐神色略顯傷神,低聲道:「是。」
我知她觸景傷懷,嘆了口氣道:「我原不想要花穗和小印子的命,打發他們去暴室服苦役也就罷了。誰知皇上下了旨,那也無法可施了。」
槿汐道:「他們也是自作孽。」
我整整衣衫道:「話雖如此,我心裡始終是不忍。你拿些銀子著人去為花穗和小印子收屍,再買兩副棺材好好葬了,終究也算服侍了我一場。」
槿汐微微一愣,彷彿不曾想到我會如此吩咐,隨即答道:「小主慈心,奴婢必定著人去辦好。」
我揮一揮手,聲音隱隱透出疲倦道:「下去吧。我累了,要獨自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