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連子和小允子對我這樣輕巧放過浣碧很是不解,連槿汐亦是揣測。然而浣碧愈加勤謹,小心伏侍,他們也不能多說什麼。
終於有一日,槿汐趁無人在我身旁,問道:「小主似乎不預備對浣碧姑娘有所舉動。」她略略遲疑,道:「恐怕她在小主身邊終究還是心腹之患。」
彼時秋光正好,庭院滿園繁花已落。那蒼綠的樹葉都已然被風薰得泛起輕朦的黃,連帶著把那山石青磚都被染上一層淺金的煙霧。去年皇后為賀我進宮而種下的桂花開得香馥如雲,整個棠梨宮都是這樣醉人的甜香。我正斜躺在寢殿前廊的橫榻上,身上覆一襲緋紅的軟毛織錦披風,遠遠看著流朱浣碧帶著宮女在庭院中把新摘下的海棠果腌漬成蜜餞。
我低頭飲下桂花酒,徐徐道:「若我要除去她,大可借華妃的手。只是她終究是我身邊的人,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還是有的。」見槿汐只是默默,我又道:「我的事她知道太多,若是趕盡殺絕反而逼她狗急跳牆。如今我斷她後路,又許她最想要的東西,想來鎮得住她。」
槿汐道:「小主既有把握,奴婢也就安心了。」
我淺淺微笑,「誠然,我對她也並非放一百二十個心。她只以為當日的事被我拆穿是因為蜜合香的緣故,卻不曉得我早已命人注意她行蹤。如今,小連子亦奉命暗中注意她,若她再有貳心,也就不要怪我無情了。」
槿汐無聲微笑:「奴婢私心一直以為小主太過仁善會後患無窮,如今看來是奴婢多慮了。」
我微笑看她:「槿汐。若論妥帖,你是我身邊的第一人。只是我一直在想,你我相處不過年余,為何你對我這樣死心塌地。」
槿汐亦微笑,眸光坦然:「小主相信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么,奴婢相信。」
我失笑,「這不失為一個好理由。」我回眸向她:「每個人都有自己做事為人的理由,只是不管什麼理由,你的心是忠誠的就好。」
我微微打了個呵欠,自從華妃被玄凌申飭,馮淑儀日漸與我交好,身後又有皇后扶持,我與陵容的地位漸漸坐穩。然而華妃在宮中年久,勢力亦是盤根錯節,家族勢力不容小覷。一時間宮中漸成犄角相對之勢。勢均力敵之下,後宮,維持著表面的平靜與安穩。
只是眉庄的事苦無證據,劉畚久尋不得,眉庄也不能重獲自由,好在有我和馮淑儀極力維護,芳若也暗中周全,總算境況不是太苦。
秋風乍起的時節,一襲輕薄的單衣仍不能阻止涼意的輕拂。只是那涼的觸覺並不叫人覺得冷,而是一種淡淡寧和的舒暢。桂子的清甜香馥如雨漸落,亦是無聲無息,裊裊嬈繞縈繞於鬢角鼻尖,令人迷醉。怡怡然睡在西窗下,發如黑雲輕散四開,無數細小甜香的的桂子就這樣輕輕棲落在發間。
小睡片刻,內務府總管姜忠敏親自過來請安。黃規全被懲處後姜忠敏繼任,一手打點著內務府上下,他自然明白是得了誰的便宜,對棠梨宮上下一發的殷勤小心,恨不得掏心窩子來報答我對他的提拔。
這次他來,卻是比以往更加興奮,小心翼翼奉了一副托盤上來,上面用大紅錦緞覆蓋住。我不由笑:「什麼了不得的東西,這樣子小心端著。」
他喜眉喜眼的笑:「皇上特意賜予小主的,小主一看便知。」
鎏金的托盤底子上是一雙燦爛錦繡的宮鞋,直晃得眼前寶光流轉。饒是槿汐見多識廣,也不由呆住了。
做成鞋底的菜玉屬藍田玉的名種,翠色瑩瑩,觸手溫潤細密,內襯各種名貴香料,鞋尖上綴著一顆拇指大的合浦明珠,圓潤碩大令人燦爛目眩,旁邊又夾雜絲線串連各色寶石與米珠精綉成鴛鴦荷花的圖案。珠寶也罷了,鞋面竟是由金錯綉縐的蜀錦做成,蜀錦向來被讚譽「貝錦斐成,濯色江波」,更何況是金錯綉縐的蜀錦,蜀中女子百人綉三年方得一匹,那樣奢華珍貴,一寸之價可以一斗金比之。從來宮中女子連一見也不易,更不用說用來做鞋那樣奢侈。
我含笑收下,不由微笑:「多謝皇上賞賜。只是這蜀錦是哪裡來的,我記得蜀中的貢例錦緞二月時已到過,只送了皇后與太后宮中,新到的總得明年二月才有。」
姜忠敏叩首道:「這才是皇上對小主的殊寵啊。清河王爺離宮出遊到了蜀中,見有新織就花樣的蜀錦就千里迢迢讓人送了來,就這麼一匹,皇上就命針工局連日趕製了出來。」
我「哦」了一聲,才想起清河王自那日太液池相遇後便離宮周遊,算算日子,也有月余了。也好,不然他時常出入宮中,總會叫我想起那枚矜纓,想起那份我應該迴避的情感,雖然他從未說起過。
只是我害怕,害怕這樣未知而尷尬的情感會發生。
所以,我寧願不要瞧見。不止《山鬼》,甚至連屈原的《離騷》、《九歌》與《湘夫人》等等也束之高閣。
但願一切如書卷掩於塵灰,不要再叫我知道更多。
然而終究不免懷想,蜀中巴山的綿綿夜雨是怎樣的情景,而我只能在宮闈一角望著被局限的四方天空,執一本李義山的詩詞默默臆想。
轉瞬已經微笑起身,因為看見姜忠敏身後踏步進來的玄凌,他的氣色極好,瞧我正拿了那雙玉鞋端詳,笑道:「你穿上讓朕瞧瞧。」
我走回後堂,方脫下絲履換上玉鞋。玄凌笑:「雖然女子雙足不可示於夫君以外的人,你又何必這樣小心。」
我低頭笑:「好不好看?」
他贊了一回,「正好合你的腳,看來朕沒囑咐錯。」
我抬頭:「什麼?」
他將我攏於懷中,「朕命針工局的人將鞋子做成四寸二分,果然沒錯。」
我側頭想一想,問道:「臣妾似乎沒有對皇上說過臣妾雙足的尺寸。」
他駭笑,「朕與你共枕而眠多日,怎會不曉得這個。」他頓一頓,「朕特地囑咐綉院的針線娘子綉成鴛鴦……」他停住,沒有再說下去。
我旋首,風自窗下入,空氣中淺霜般的涼意已透在秋寒之中,身子微微一顫,已經明了他對我的用心。
不是不感動的。自探望眉庄回來後,有意無意間比往日疏遠他不少。他不會沒有覺察到。
他輕吻我的耳垂,嘆息道:「嬛嬛,朕哪裡叫你不高興了是不是?」
窗外幾棵羽扇楓殘留的些許金燦偶爾帶著一抹濃重的紅,再遠,便是望不透的高遠的天。我低聲道:「沒有。皇上沒有叫臣妾不高興。」
他眼神中略過一絲驚惶,似乎是害怕和急切,他握住我的手:「嬛嬛,朕說過你和朕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可以喚朕『四郎』,你忘記了么?」
我搖頭,「嬛嬛失言了。嬛嬛只是害怕。」
他不再說話,只緊緊摟住我,他的體溫驅散了些許秋寒,溫柔道:「你別怕。朕曾經許你的必然會給你。嬛嬛,朕會護著你。」
輾轉憶起那一日的杏花,枕畔的軟語,御書房中的承諾,心似被溫暖春風軟軟一擊,幾乎要落下淚來。
終於還是沒有流淚,伸手挽住他修長溫熱的頸。
或許,我真是他眼中可以例外一些的人。如果這許多的寵里有那麼些許愛,也是值得的。
待到長夜霜重霧朦時,我披衣起身,星河燦燦的光輝在靜夜裡越發分明,似乎是漫天傾滿了璀璨的碎鑽,那種明亮的光輝幾乎叫人驚嘆。玄凌溫柔擁抱我,與我共剪西窗下那一對燁燁明燭。他無意道:「京都晴空朗星,六弟的書信中卻說蜀中多雨,幸好他留居的巴山夜雨之景甚美,倒也安慰旅途滯困。」
我微笑不語,只依靠在玄凌懷抱中。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那是詩里的美好句子。玄凌靜默無語,俯身投下一片柔和的陰影,與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合為一人。一剎那,我心中溫軟觸動,不願再去想那沾染了杜若花香的或許此時正身處巴山夜雨里的蕭肅身影,只安心地認為:或許玄凌,他真是喜歡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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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晚,直到十二月間紛紛揚揚下了幾場大雪才有了寒冬的感覺。大雪綿綿幾日不絕,如飛絮鵝毛一般。站在窗口賞了良久的雪景,眼中微微暈眩,轉身向玄凌道:「四郎本是好意,要在棠梨宮中種植白梅,可惜下了雪反而與雪景融為一色,看不出來了。」
他隨口道:「那有什麼難,你若喜歡紅梅朕便讓人去把倚梅園的玉蕊檀心移植些到你宮中。」他停筆抬頭道:「噯噯!你不是讓朕心無旁騖地謄寫么,怎麼反倒說話來亂朕的心。」
我不由失笑,道:「哪裡有這樣賴皮的人,自己不專心倒也罷了,反倒來賴人家。」
他聞言一笑,「若非昨夜與你下棋輸了三著,今日也不用在此受罰了。」
我軟語道:「四郎一言九鼎怎能在我這個小女子面前食言呢。」我重又坐下,溫軟笑道:「好啦,我不是也為你裁製衣裳以作冬至的賀禮么?」
他溫柔撫摩我的鬢髮,「食言倒也罷了,只為你親手裁衣的心意朕再抄錄三遍也無妨。」
我吃吃而笑,橫睨了他一眼:「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可別反悔。」
整整一個白日,他為我謄抄歷代以來歌詠梅花的所有詩賦,我只安心坐於他身邊,為他裁製一件冬日所穿的寢衣。
堂外扯絮飛棉,綿綿無聲的落著。服侍的人都早早打發了出去,兩人相伴而坐,地下的赤金鏤花大鼎里焚著百和香,幽幽不絕如縷,靜靜散入暖閣深處。百和香以沉水香、丁子香等二十餘味香料末之,灑酒軟之,白蜜和之而製成,專供冬月使用。細細嗅來,有醉人的暖香。再加上地炕暖爐的熱氣一烘,越發使閣中暖洋清香如置身三春的上林苑花海之中。
百和香的使用始於三國時代,幾經流傳製法已經失散,宮中也很是少見,棠梨宮中所用的皆是來自陵容處。陵容的父親安比槐在為官之前曾經經營香料生意,得了很多炮製薰香的秘方。陵容曉得我素來愛香,便時時來我宮中一同研討,相談甚歡。幾經試驗,才重新做出一張製作百和香的方子。
暖閣中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紙透進外面青白的雪光,反倒比正堂還要明亮。暖閣中靜到了極處,聽得見炭盆里上好的紅羅炭偶然「嗶剝」一聲輕響汩汩冒出熱氣,連外頭漱漱的雪聲幾乎都纖微可聞。
閣中地炕籠得太暖,叫人微微生了汗意,持著針線許久,手指間微微發澀,怕出汗弄污了上用的明黃綢緞,便喚了晶清拿水來洗手。
側頭對玄凌笑說,「寢衣可以交由嬛嬛來裁製,只是這上用的蟠龍花紋我可要推了去。嬛嬛的刺繡功夫實在不如安美人,不如讓她來綉,好不好?」
玄凌道:「這個矯情的東西,既然自己應承了下來還要做一半推脫給別人做什麼。朕不要別人來插手。」
我吃吃道:「我可把醜話說在前頭了,若是穿著針腳太粗了不舒服可別怪嬛嬛手腳粗笨。」
我就著晶清的手拿毛巾擦拭了,又重新絞了帕子遞給玄凌擦臉,他卻不伸手接過,只笑:「你來。」
我只好走過去,笑道:「好啦,今天我來做皇上的小宮女服侍皇上好不好?」
他撐不住笑:「這樣頑皮。」
他寫了許久,髮際隱隱沁出細密汗珠,我細細替他擦了,道:「換一件衣裳好不好,這袍子穿著似乎太厚了。」
他握一握我的手抿嘴笑:「只顧著替你謄寫竟不曉得熱了。」
我不由耳熱,看一眼晶清道:「有人在呢,也不怕難為情。」
晶清極力忍住臉上笑意,轉過頭裝作不見。他只「嗤」的一笑,由小允子引著去內堂換衣裳了。
我走至案前,替玄凌將抄寫完的整理放在一旁。正低著頭翻閱,忽然聽見一陣清脆的笑聲咯咯如銀鈴已到了門邊。
正要出去看個究竟,厚重的錦簾一掀,一陣冷風伴著如鈴的笑聲轉至眼前。淳兒捧一束紅梅在手,俏生生站於我面前,掩飾不住滿臉的歡快與得意,嚷嚷道:「甄姐姐,淳兒去倚梅園新摘的紅梅,姐姐瞧瞧歡喜不歡喜?」
她一股風似的闖進來,急得跟在身後追進來的槿汐臉都白了,她猶自不覺,跺腳縮手呵著氣道:「姐姐這裡好暖和,外頭可要凍壞人了。」
我不及示意她噤聲,玄凌已從內堂走了過來。淳兒乍見了玄凌嚇了一跳,卻也並不害怕。杏仁大的眼珠如浸在白水銀中的兩丸黑水銀,骨碌一轉,已經笑盈盈行禮道:「皇上看臣妾摘給姐姐的梅花好不好?」
因是素日在我宮中常見的,淳兒又極是天真爽朗。玄凌見是她,也不見怪,笑道:「你倒有心。你姐姐正念叨著要看紅梅呢,你就來了。」說著笑:「淳常在似乎長高了不少呢。」
淳兒一側頭,「皇上忘了,臣妾過了年就滿十五了。」
玄凌道:「不錯,你甄姐姐進宮的時候也才十五呢。」
我道:「別只顧著說話,淳兒也把身上的雪撣了去罷,別回頭受了風寒,吃藥的時候可別哭。」說著槿汐已經接過淳兒摘下的大紅織錦鑲毛斗篷。只見她小小的個子已長成不少,胭脂紅的暖襖襯得身材姣好,衣服上的寶相花紋由金棕、明綠、寶藍等色灑線綉成,只覺得她整個人一團喜氣,襯著圓圓的小臉,顯得十分嬌俏。
她並不怕玄凌,只一味玩笑,玄凌也喜她嬌憨天真。雖未承幸於玄凌,卻也是見熟了的。
淳兒一笑,耳垂上的的玉石翡翠墜子如水珠滴答的晃,「姐姐不是有個白瓷冰紋瓶么,用來插梅花是最好不過的。」一邊說一邊笑嘻嘻去拿瓶子來插梅花。
淳兒折的梅花或團苞如珠,或花開兩三瓣,枝條遒勁有力,孤削如筆,花吐胭脂,香欺蘭蕙,著實美觀。三人一同觀賞品評了一會兒,淳兒方靠著炭盆在小杌子上坐下,面前放了各色細巧糕點,她一臉歡喜,慢慢揀了喜愛的來吃。
我陪著玄凌用過點心,站在他身邊為他磨墨潤筆。閣中暖洋,他只穿著家常孔雀藍平金緞團龍的衣裳,益發襯得面若冠玉,彷彿尋常富貴人家的公子,唯有腰際的明黃織錦白玉扣帶,方顯出天家本色。我亦是家常的打扮,珍珠粉色的素絨繡花小襖,鬆鬆梳一個搖搖欲墜的墮馬髻,斜挽一支赤金扁釵,別無珠飾,亭亭立於他身側,為他將毛筆在烏墨中蘸得飽滿圓潤。玄凌自我手中拿了筆去,才寫兩三字,抬頭見我手背上濺到了一點墨汁,隨手拿起案上的素絹為我拭去。那樣自然,竟像是做慣了一般。
我只低眉婉轉一笑,也不言語。
淳兒口中含了半塊糖蒸酥酪,另半塊握在手中也忘了吃,只痴痴瞧著我與玄凌的神態,半晌笑了起來,拍手道:「臣妾原想不明白為什麼總瞧著皇上和姐姐在一起的樣子眼熟,原來在家時臣妾的姐姐和姐夫也是這個樣子的,一個磨墨,一個寫字,半天也靜靜的不說話,只瞧的我悶的慌……」
聽她口無遮攔,我不好意思,忙打斷道:「原來你是悶得慌了,怪我和皇上不理你呢。好啦,等我磨完墨就來陪你說話。」
淳兒一揚頭,哪裡被我堵得住話,兀自還要說下去,我忙過去倒了茶水給她:「吃了那麼多點心,喝口水潤一潤吧。」
那邊廂玄凌卻開了口,「嬛嬛你也是,怎不讓淳兒把話說完。」只眉眼含笑看著淳兒道:「你只說下去就是。」
我一跺腳,羞得別過了頭不去理他們。淳兒得了玄凌的鼓勵,越發興緻上來,道:「臣妾的姐姐和姐夫雖不說話卻要好的很,從不紅臉的。臣妾的娘親說這是……這是……」她想的吃力,直憋紅了臉,終於想了起來,興奮道:「是啦,臣妾的娘親說這叫『閨房之樂』。」
我一聽又羞又急,轉頭道:「淳兒小小年紀,也不知哪裡聽來的渾話,一味的胡說八道。」我嗔怪道,「皇上您還這樣一味地寵著她,越發縱了她。」
淳兒不免委屈,噘嘴道:「哪裡是我胡說,明明是我娘親說的呀。皇上您說臣妾是胡說么?」
玄凌笑得幾乎俯在案上,連連道:「當然不是。你怎麼會是胡說,是極好的話。」說著來拉我的手,「朕與婕妤是當如此。」
他的手極暖,熱烘烘的拉住我的手指。我微微一笑,心內平和歡暢。